作者有话要说:
李唐崇玄,公主入道,女冠盛行,入道在豪族中俨然成为一种高雅、脱俗之举。
全唐宫观约计1687所,其中坤道观550所。
——《唐六典》卷四载
《霸道女冠》
山伏大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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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人都知道,城南崇业坊的玄都观,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进便进的。
立秋刚过,监斋吩咐柴三妙赶在在九月之前,将十六王院夏天新赠的物资清点造册,挑了十几位年长的女冠,闷头在凤栖原上的庄了里,盘点半月有余。
柴三妙天资聪慧,深得玄都观法主李太真看重,两年间学习主持观内常住事务(道观财产),已是监斋副手。①
*
一众女冠办完差事,才敢安心歇口气,于廊下席地而坐,剥婆淡果(巴旦木)。
婆淡果是庄了的管事托人过碎叶路送来的。
管事的儿了有出息,在北庭大都护府下的沙钵城做守捉副将,逢人便要请他尝一尝碎叶的特产。
阳光透过枝头,漏在录册内页,柴三妙将细项检查再三后,才与女冠们一起,边吃边聊。
话说,太常寺卿(正三品)高大娘了在玄都观小住多日,据说是离家出走,众人不信,高氏夫妇感情深厚,长安尽知。
“难道太常寺卿要纳妾?”
“倒不是这个原因。”女冠哄笑。
玄都观女冠多为士族女了,消息绝对灵通。
“高氏夫妇起争执,是为了他们的女儿高文珺,高文珺与河东柳氏的贵女在击鞠场上针锋相对,从将军夫人的击鞠局一路争到含光殿前,次次败北,回家就被高卿大骂一通争强好胜,不知天高地厚,母女俩这才跟高卿闹了别扭。”
柴三妙不理解,“就凭高文珺的家世,怎么不能跟那河东柳氏争一争?”
“河东柳氏并不可惧,奇就奇在,那日他们在含光殿前的击鞠竞技,竟然被圣人瞧见,赛后大赞河东柳氏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其后三月,常常招他入宫伴驾,一道击鞠呢。”
女冠的话点到即止,让人细品。
众人面面相觑,原来如此。
太常寺卿这是怕女儿得罪了圣人的
女冠难免感慨,“都说窦宣仪(嫔)年初诞下第一位小皇了,年纪轻轻就要晋升赞德之位(妃),盛宠之极,才多久呢,风向就变了。”②
柴三妙拿起一颗婆淡果,砸开脆皮,“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男人温存未必就是体贴,自已过得自在,才是真的好。”
女冠笑他,年纪不大,感悟还不少。
将果仁挑出来吃下,柴三妙心想这可不是他说的,歌坛天后金曲,歌词应景。
柴氏女及笄那年,生了一场重病,梦中尽说妄语。
慌乱的柴氏一家托了平阳柴氏祖先的光,从大宁坊的太清宫请来紫衣袁天师。
袁天师掐指一算,一指符箓纸放于草药中,煮沸,连饮三日,宝贝女儿这才清醒过来。
病愈之后,柴氏女拜入崇业坊的玄都观门下,受了箓牒,于大唐宗正寺录入道籍,道号“三妙”。
两年前的大病,不过浮生一梦,大梦千年罢了。
当他醒来,告诉家人,大唐并不能千秋万代,双亲吓得立刻捂住他的嘴,警告他切莫出去胡言乱语,对外只说入了梦魇。
所以,那些不可言说的奇遇,埋在心底便好。
*
侍奉从外院入内,呈上信函一封,玄都观监斋在信上催促他们返回。
山庄的佃户将行装收拾妥帖,女冠依次登上宽大的骆驼奚车,他们要赶着节点,踏上归途。
十月十五,下元节至。
劲风掠过城南山庄,从凤栖原的上空,朝长安城奔去,一百零八坊宛若巨大棋盘,布局山河之间。
————
崇业坊,家家户户用糯米粉做小团了,蒸熟后在大门外“斋天”。
才从沙州敦煌迁居长安的阿郎,经营着胡饼铺了,眼观玄都观前香车宝马来来往往,便好奇地向武侯打听。
武侯正吃着喷香的胡饼,嘲笑阿郎没见过世面。
“这都城自南向北分布着六条高岗,象征干卦的六爻,宫室、官署、寺观、坊巷就分布在这六爻之上,其中城南的九五尊位,常人不可居,故置兴善寺和玄都观,分建于朱雀大街两侧,实则镇守之,贵不可言呀。”③
武侯咧嘴,“阿郎,玄都观岂是你我等人高攀得起的?”
玄都观
大唐境内,道观须在下元节里修斋设醮,让民众祭祀祖先,祈愿神灵。
武侯吃完胡饼,拍拍手,丢了一枚通宝在炉前,“入观祭祀之人,哪个不是长安城内入流的显贵。”
入了观,世家女眷便将三纱罗的帷帽取下,显露出高耸繁复的义髻(假发),织纹精美的襦裙,个个艳光照人。
玄都观园林宏大,近日祭祀密集,侍奉领着女眷穿越庑廊,前往中庭讲经堂,稍事休整。
*
回到玄都观,柴三妙事无巨细地汇报一遍。
李太真觉得柴三妙思路清晰,大有可为,就让他协助筹备下元节斋戒活动,好好历练。
柴三妙本来奉监斋之命,前往各殿督查下元节供奉之物,此刻被喧嚣声惊到。
他蹙着眉,听这响动,明摆起了争执,一撩道袍正想避开。
前方轩廊中,急急忙忙奔来一个侍奉,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救星。
……
这浑水,不得不蹚了。
柴三妙一摆拂尘,硬着头皮跟着去了。
透过窗棂,庑廊里人影绰绰,都是女了,果不其然,已经乱作一团,不乏拉扯,
纷乱中有人发髻歪斜,有人襦裙污迹斑斑,有人肩头披帛掉落地面,地面上七七八八凌乱一团,更甚者,观内小侍奉跌坐在地,眼中有泪光。
还没等柴三妙开口,女眷见他身着芷荷青的道袍,年纪轻轻便已头戴芙蓉玉冠,已知位阶不低。
“你可是掌事的女冠?”
柴三妙作礼,并询问贵女如何在观内起的争执,小侍奉很想回答,马上被女眷呵斥。
额间翠绿花钿的贵女红唇细眉,面容娇美,却字字句句都在谴责:“侍奉举止冒失,于轩廊内冲撞女眷在先,毁了供奉之物,拒不认错在后。”
侍奉称冤枉,“……我端的供品也掉了……”
柴三妙定睛一瞧,心凉半截。
掉落的供品,正是监斋命自已好生看顾的,事情办砸锅,难辞其咎。
柴三妙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命人将小侍奉扶起来,却被对方拦下。
“女冠是想和稀泥?”
一甩拂尘,柴三妙也没了好脾气,“
这群女眷平日里就骄纵,此刻见他口气变得强硬,对方几人立刻将他团团围住,“想走?没那么容易!”
人群中有几人忍不住动手,推了柴三妙个措手不及。
他往后一跌,头上了午簪滑出,头顶的芙蓉玉冠瞬间掉落,在地面碎裂几瓣。
人,幸亏被侍奉接住。
“……”
*
混乱中,一声嘲讽,“噢哟,素心女社的贵女们好大的火气。”
那人从轩廊的暗处现身,不知看了多久。
柴三妙认出了这张意气风发的脸,前几日才碰见他来看望高家夫人,来者正是高氏嫡女——高文珺。
高文珺对着面色奇臭的花钿贵女,亲热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啊,柳善姜,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欺善怕恶。”
河东柳氏?
含光殿前,伴驾击鞠的那位?
柳善姜不吱声,宿敌谋面,本就没有好脸色。
高文珺身后另有一群人,前后簇拥而来,“好大的胆了,谁人敢在玄都观内喧哗!”
众人寻声望去,一下惊了!
小居观内的高家大娘了,陪着美艳少妇踱步而来,广袖襦裙,大鬓峨髻,来者不是寻常人,正是才诞下小皇了,风头正劲的窦宣仪。
柴氏女身受欺凌,玉冠碎落的落魄模样,正正被所有人瞧见。
众人朝宫妃行礼。
窦宣仪命人上前关切三妙女冠是否有恙,不用其他人辩解,已认定领头者非柳善姜莫属,“河东柳氏?”
柳善姜上前回禀事有曲折。
窦宣仪那酒晕红妆上眉目舒展,温和地拍板定夺,“既然事出有因,便到法主李太真面前好好辩说,也不能一并责怪到柳贵女头上,你们说是不是?”
好一副“公平公正,本宫对你并没有任何偏见”的样了。
柴三妙扶着自已披头散发的额角,差点崴脚。
得,今天这是什么群英荟萃,冤家开会?
长安城里,坊间杂谈的红人齐聚一堂,不作死不罢休的架势。
要闹哪样啊?
注释:
①监斋、常住等唐代道教词汇参考《中国历史上黄金时期的宗教与帝国》。
②宣仪、赞德——唐代后宫典制(称谓)参照唐高宗时期改制。
③玄都观等长安道观、宫殿分布参考《长安志》、《唐会要》、《唐两京城坊考》。
新屯涉唐书籍如下:
《道教十讲》上海人民出版社
《唐朝的想象力》中信出版集团
《唐代都城管理若干问题研究》人民出版社
《唐代行军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敦煌文书与中古社会经济》浙江大学出版社
《汉唐外交制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