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喜欢用行动表达喜怒情绪。比如她高兴了,会手舞足蹈使劲的捶,比如她生气了,会丧心病狂使劲捶。久而久之就给了男人一种错觉,似乎她是怎样的情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捶。
顾青与张怀玉大半年没见了,张怀玉对顾青终归有一些情绪要表达,顾青如果情商稍微高一点的话,最好对她避而远之,等她过了这股子劲儿再接近。
天冷得邪性,屋子里生了两盆炭火似乎都不够,顾青还是觉得有点冷。
断了腿的胡床被修好了,躺在上面凭空矮了一截,衬托得旁边张怀玉的胡床瞬间高大起来,与她聊天需要仰视。
“杨叔母刚送了一罐鸡汤,给咱们的。熬了两个时辰,据说是她家下蛋的老母鸡,忍着心疼宰了,造孽啊。”顾青幽幽叹道。
张怀玉露出娴静的微笑:“村里的人真好,这大概是我愿意留在村里的另一个原因吧。”
“打算一直留在村里,不去长安了?”顾青好奇问道。
张怀玉摇头:“不去了。长安我并不喜欢。”
“因为张家的人?”
“不仅如此,还因为这两年我见过太多贫苦,再看长安那些权贵文士们对盛世歌功颂德,便觉得他们太虚伪太恶心,我如果去了长安,每天要看到那么多虚伪恶心的面孔,那是对我的折磨。”
顾青笑了笑,道:“这耿直的性子,大概只能一生留在村子里了。”
“一生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我已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日子,至少这里没有虚伪,每个人都那么真诚,他们的爱与憎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我不需要提防任何人,在这里,我过得很快活。”
顾青目光望向屋外,低声道:“其实我也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在这里娶妻生子,数十年后儿孙满堂,一生过得平庸却平安,人生风平浪静,不需要走得跌跌撞撞,临死安排好后事,踏踏实实埋进土里,每逢年节儿孙来我坟前洒下一杯酒,世上的纷争与战乱与我毫无干系,斯愿足矣。”
张怀玉失笑:“若有生之年发生战乱,村子也无法幸免,那时村里的瓷窑也好,每天都能吃上肉的日子也好,战乱碾压之下,一切都烟消云散,今日我看见的每一个幸福的人,终归会走上颠沛离析的路,幸存者十难取一。”
顾青笑道:“或许,在我有生之年,天下有战乱,但蜀州并无战乱呢……”
张怀玉摇头:“天下若乱,蜀州焉能幸免?”
顾青笑了笑,没解释。
其实,安史之乱后,蜀州确实没乱,李隆基仓惶逃出长安后,还往蜀州避难。如果顾青没有丝毫野心的话,一生住在村子里平安到老其实并非遥不可及的事。
从穿越到现在,顾青的性格已改变了许多,淡漠无情的性格被许多人许多事温暖过后,顾青已做不到淡漠无情地面对身边的人和事了。
只是当一个人的心中多了几分悲悯,行事难免失去冷静,从此很难理智地看待世人遇到的不公,为了所谓的天理公道,不计后果地维持正义,最终付出惨重的代价,比如这次保护宋根生便是如此。
顾青如今的心态很矛盾,他不觉得心怀悲悯是什么坏事,可他也不愿因为悲悯而失去理智,失去理智代表着失控,失控的后果很严重。
顾青是少年,可他又不是少年。与众不同的两世为人的经历注定了他无法像寻常的少年那样简单冲动地处理复杂的世情。
“在想什么?”张怀玉看着失神的顾青,忽然问道。
顾青望着她平静的脸,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属于少年的冲动。
认识她以来,她便永远这么平静且执着,但她却默默地为自己做了很多,顾青都一一看在眼里,有时候也不禁奇怪,她为自己做了这么多,究竟是朋友之义,还是男女之情?
不计后果的青春里,感情是不是也能冲动一次?错过年少,人生还有什么时候能够来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
她毫无怨言地自愿留在石桥村,难道仅仅只是喜欢这里的安宁生活?
她日夜操练村里的少年,用鞭子抽着逼他们上学堂读书,难道是因为闲得无聊?
她做的这一切……有没有可能是为了自己?
顾青不确定地想着,从认识她到现在,梳理了她的所作所为以后,顾青觉得她应该是对自己有意的……吧?可惜她太含蓄了,居然没有任何暗示,哪里像一千多年以后的女孩,看中了便像狼一样扑上来,左勾拳右勾拳都打不走。
所以说,文明不总是在进步的,轰轰烈烈倒追男主的美德,古代的女子就很缺乏。
“我在想……我的人生好失败。”顾青黯然叹道。
张怀玉冷眼瞥着他:“不到二十岁已官居六品,当上了左卫长史。若是失败,世上别的人都该找根柱子撞死算了。”
顾青认真地分析道:“看啊,我做人虽然勉强算得上义薄云天,可心里其实是很孤傲的,比如我现在看宋根生,虽说我与他情同父子,可每次看到他我总想抽他,很难控制住自己,我认同他这个朋友,但又很鄙夷他为人处世的方式……”
张怀玉定定注视着他,久久不语。
“这种眼神很欠抽,啥意思?”顾青不满地瞪着她。
张怀玉抿了抿唇,将头扭向另一边,淡淡地道:“太巧了,我也是这么看的。”
顾青一呆:“情同母子?”
“不是,我是想说,每次看到的时候,我也特别想抽,很难控制自己。”
顾青叹气,跟这种人聊天真的很难让人产生愉悦的情绪,越聊心里越堵得慌。
“我……继续告诉我的人生为何失败。对宋根生,我鄙夷他,又不得不处处维护他,在这方面,他亲爹都没我对他如此上心。为了他,我不得不一次次打破自己的原则,干了许多不冷静的事,打破原则的事情干得多了,难免心里有了一种担忧,我觉得自己可能根本没有原则,所以才会那么容易打破原则,一个没有原则的人,未来的人生或许会活得不错,但也会很悲哀……”
张怀玉听得云山雾罩,皱眉道:“到底想说什么?”
顾青叹道:“我想说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宋根生算是养废了,我打算自己生一个儿子好好养,将来就算要教育也舍得下重手,毕竟是亲生的,不需要那么客气……”
“所以呢?”
“生孩子这事儿,我一个人可能办不了……”顾青扭头看着她,向她发出诚挚的邀请:“若闲着没事的话,要不要帮帮忙?”
张怀玉隐隐有种预感,接下来顾青的狗嘴里可能要吐出一些不是象牙的东西……
“我如何帮?”张怀玉美丽的杏眼眯了起来,很危险的信号。
遗憾的是,顾青对女人表情的微妙变化似乎从未研究过,他根本没察觉到危险,自顾地道:“帮我生一个吧,几个也行……”
指着屋外远方的山峦,顾青指点江山状,动情地道:“看到那座山了吗?那是我为打……嗯,不对,我是说,我要在山上开一块墓地,作为我顾家的祖坟,我打算在祖坟里给留一块地方,就在我的旁边,墓碑我都想好怎么刻了,‘顾门张氏’怎样?是不是觉得很幸福?”
张怀玉愕然地看着他,宛若在看一个智障。
“所以,顾门张氏啊,给我生几个健康聪明的娃不过分吧?天经地义吧?要不要考虑……啊!姓张的,龟儿疯了嗦?”
话没说完,刚修好的胡床彻底分崩离析,顾青狠狠地摔在地上,不仅如此,还被张怀玉居高临下重重踩了几脚。
然后张怀玉转身便走,受伤的身子走得蹒跚而匆忙,如同见了鬼。
顾青瘫坐在地上,神情黯然,心情低落。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白,然而看张怀玉的反应,似乎拒绝了他的表白……
想不通啊,难道她对自己无意?一切看似暧昧的小情愫难道都是自己的幻觉?
暗暗反省了一下自己刚才表白的过程,顾青总结了经验成败,觉得刚才的废话似乎多了些,应该直截了当聊祖坟的事,不该以“人生失败”为开场白,逻辑绕得有点远,张怀玉情商那么低,可能没听懂。
“应该是太委婉了,下次直接一点。”顾青认真脸,神情凝重地喃喃自语。
以张怀玉的侠女做派,顾青觉得越直接越好。
婆娘,老子看上了,过来让老子啜两口!
这样说行吗?挨打的可能性不小,再想想,再想想……
…………
村里如往常般平静,青城县的暴风骤雨似乎并未影响村民的生活,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站在村口闻闻炊烟的味道,内心由衷地感到安宁祥和。
冯阿翁一瘸一拐地走到顾青身边,给他披上了一件自家硝制的狐皮氅裘:“天冷得很,莫在外面站着,伤口还没好,小心着了凉。”
顾青回头笑道:“无妨,我身子没那么弱。”
“伤筋动骨之时,身子比平常都会弱一些,莫着凉了,否则若病倒,就得让宋根给治,想想他那医术,那货医术烂得不行,偏偏自尊心却很强,不让他治他还生气,让他治吧,又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各村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也难啊。”冯阿翁唏嘘地叹道。
顾青笑道:“索性让宋叔去县城找家医馆帮几年工吧,几年下来医术多少会有长进,那时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夫啦。”
冯阿翁叹道:“老汉也是这么想的,许多村民也是这么想的,但宋根不这么想,他觉得是我们把他赶出村了,有次老汉委婉地跟他提了一下,话刚起了个头儿,他便哭了,说要击柱自尽,还说士可杀不可辱,说我们嫌弃他的医术……”
“是,我们确实嫌弃他的医术,可我们也没表现得那么明显啊,自己不长进,还不让人说,我们总感觉被人讹上了……”冯阿翁苦恼地道。
听着冯阿翁絮絮叨叨地说一些琐碎的家长里短,顾青笑得很温和,若干年后,功成名就,他真的考虑要回石桥村养老。这里的一切让他感到安宁,此心安处是吾乡。
当然,前提是,张怀玉愿意葬在顾家的祖坟里。
回头再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人生匆匆数十年,埋哪里不是埋?何必太讲究。
“何时回长安?”冯阿翁忽然问道。
“再养几日吧,不急。”顾青笑道。
再过几日,济王约莫得到军覆没的消息了,很好奇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两百多人刺杀朝廷任命的县令,结果死了,事情一闹大,长安朝堂的御史台也不是吃素的,济王想必会惊慌失措吧?一个非嫡非长的皇子,府里养那么多死士,本身就是一件说不清楚又很要命的事。
“长安……是个啥样子的?”冯阿翁眼中满是憧憬:“长安的人过日子一定很讲究吧?吃饭的筷子都是金子打造的?”
“那会重金属中毒。”顾青笑道:“冯阿翁,待我在长安立稳了足,请和村民们去长安看看,您要好好保重自己,千万多活些年,这几年帮我好好打理瓷窑,我在长安的花费,靠这座瓷窑供给了,它是我的小金库,您可要看好它。”
冯阿翁拍着胸脯道:“放心,石桥村如今已是铁桶一般,任何宵小都不敢来犯事,老汉我但有一口气在,谁都不敢来村里造次,村里的崽子们也老老实实不敢乱来。”
说着冯阿翁眯起了眼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起来,张怀玉那姑娘确实不错,本来老汉眼里只盯着瓷窑,别的事情都不怎么在乎,但张姑娘却对村里子弟的栽培很在意,无论刮风下雨,必然都要让村里子弟上午操练,下午读书,大半年了,一天都没耽误,顾青,张姑娘是个好闺女,她怎么想的,老汉我很清楚,莫辜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