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两辈子,顾青都是孤儿。命运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娘们儿,一次次瞄准他扣动扳机,枪枪命中。
前世的他出生就被扔在福利院门口,跟一群同样是孤儿的孩子一起跌跌撞撞长大,除了缺少亲情,以及必须用粗暴的方式和同龄人争夺有限的生活资源,别的方面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读书,工作,挫折,成长,有过短暂的幸福,也有过无法释怀的心结。
在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半夜,长期失眠的顾青精神崩溃之下,一口气灌了一整瓶白酒,再次醒来时,他已穿过时光的晕轮,来到这个贫瘠的山村。
大唐天宝九年,呵,命运这个疯娘们儿这次打偏了?
这一世的顾青仍然未被世界善待。
他仍是孤儿,事实上这个村子是孤儿、寡妇和老人村的结合。
这年头天下并不太平,西边的吐蕃,北边的回纥,南边蠢蠢欲动的南诏诸部等等,蜀州隶属剑南道藩镇,对外征战颇为频繁,如今大唐的府兵大多是雇佣制的,于是村子里许多青壮便扔了农具,自愿入了府兵,用性命换得军功和粮食。
这些年有的人确实挣了军功,也有升了武官的,带着几十个手下欢天喜地衣锦还乡,第二天便领着父母婆娘孩子离开村子,举家搬到相对繁华的青城县里。
然而,更多的人却战死沙场,战后统计伤亡,官上造册,百文铜钱朝家里一扔算是抚恤。
村里孩子的父亲大多是战死,留下孤儿寡母们苦苦支撑着支离破碎的家,也有侥幸活下来的老兵,但都是缺胳膊缺腿的残疾人。
那么多青壮战死,可村子里的人仍然前赴后继加入府兵。
这并不奇怪,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飞黄腾达,年轻人也不会放弃。对他们来说,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山村比刀剑戮身的恐惧更强烈。入了府兵可能会战死,但不会被饿死。
这个山村太贫瘠,青城山下十几亩下等田,要养活村一百多号人,如此可怜的薄田甚至连附近的地主都懒得吞并,所以唯一的好消息是,村子虽贫穷,但大家基本都属于同一个阶级,嗯,都是贫农,村子里没有地主,田地都由各户人家自己耕种。
这是个看不到希望的山村,年轻人不甘心将自己的一生耗费在这个没有希望的村子里,但妇孺和老人们却希望山村永远平静安宁下去,就此度过半饥半饱的余生。
例外的是,顾青的父母不是战死,而是失踪。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的父母将顾青托付给乡邻,然后仓惶离开了石桥村,据说是躲避仇家,因为前途凶险生死未知,夫妻二人不忍牵累顾青,便将他留在村子里,对他们来说,做孤儿总比死了强。
靠着父母留下的钱财,顾青度过了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童年,年岁渐长,父母留下的伙食费大抵也花得差不多了。幸好除了钱财,父母还给他留了一亩薄田,顾青十岁时便在村里长辈的教导下学着耕种,每年交过官府的赋税后,勉强能养活自己。
至于自己的父母究竟是生是死,他们是什么来头居然有仇家,这些问题顾青丝毫不关心。
大家不熟,各自安好便是晴天。
…………
顾青蹲在门前的石阶上,望着远方的青山发呆,他的目光迷茫,双手无意识地在大腿上来回摩挲。
心情说不出的烦闷,来到这个世界两天了,他仍处于一种莫名懵然的状态,感觉像是在做梦,这个梦仍在无休止地继续着,想醒都醒不了。
宋根生怯怯地站在他身后,目光里充满了敬畏。
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陌生,令宋根生无所适从,以前的顾青老实懦弱,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他,可是从昨日起,一切都变了,顾青不但不懦弱了,还直接废了石桥村金字塔顶端的恶霸丁家兄弟,绵羊瞬间变成恶虎,实现了华丽的反杀。
宋根生此刻的情绪很复杂,他仿佛看到石桥村辞旧迎新的未来,旧的村霸倒下,一代新的村霸如星辰般冉冉升起,从此带领一群狗腿子横行乡里,抢乡亲们篮子里的鸡蛋……
顾青浑然不觉自己在发小眼中的形象已然变成了村霸2.0升级版,他神情迷茫地揉了揉脸,悠悠叹气。
既来之,则安之。不然还能怎样?不甘心被命运摆弄,有骨气自杀呀。
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是端起碗诚挚地说一句“真香”吧。
“……小心丁家兄弟。”宋根生嗫嚅着嘴唇道。
“嗯?”顾青回头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探身将脑袋凑在水缸前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又看了看宋根生,露出自矜的微笑。
虽说自己长了一张不高兴的脸,但五官搭配还是很合理的,看起来有种独特的颓丧气质,迷人。反观宋根生,长得就比较普通了。
“没我长得好看。”顾青盖棺定论,语气不容置疑。
“啊?”宋根生有点懵,频道不对呀。
“颜值即正义,所以,以后跟我混吧。”顾青顿了顿,道:“刚才说什么?”
两句话,三个跳跃,宋根生有点慌了,有种被大浪淘过的惶然。——我被时代遗弃了么?不然为何听不懂他说什么?
“丁家兄弟不会善罢甘休的,要小心他们。”宋根生重复道。
顾青目光闪动,冷笑道:“两个鼠辈而已。”
宋根生呆了一下,道:“今日差点杀了他们,丁大郎横行惯了,岂能受此大辱,他们一定会报复的。”
顾青无所谓地道:“那就报复嘛,两个只能在村里欺凌妇孺老少的无赖,能指望他们多有出息?”
因为贫穷,反而更单纯。村子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糟心事,乡邻们活得已经很艰难了,根本没有精力拉帮结派,平日里村子的大小事务都由几位年长的老人商议决断,如今的年代,巩固统治维持治安的基层力量大多靠乡村里的宗族宿老,除非出了重大刑案才会上报到县衙。
所以顾青并没将丁家兄弟放在心上,兄弟俩虽是村霸,向来也只是单打独斗,他们的本事组织不起一股黑恶势力。至于如何让丁家兄弟老实,顾青的想法很简单,比狠而已。
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顾青就是那个比丁家兄弟更恶的恶人。
见顾青浑不在意,宋根生有心劝几句,但回想起顾青对付丁家兄弟的毒辣手段,宋根生识相地闭嘴了。
能在自家院子挖个大坑请君入瓮的人,一定是个狠角色,对狠角色一定要尊敬,要仰望。
忽然想到了什么,宋根生忍不住问道:“昨日和今日,逼丁家兄弟叫的那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青迟疑了一下,然后满脸认真地解释:“‘爸爸’是西域蛮夷的胡语,表示投降臣服的意思,也可以表示尊敬,是失败者对胜利者表达从此不再反抗的一种仪式。”
宋根生恍然,嘴巴张成O型,虽然不明白一个山窝里的穷娃子为何会懂得番邦蛮夷的用语,但这种神秘而高端的仪式瞬间便征服了宋根生。
强者之所以为强者,是因为他们有着坚韧的心性,狠厉的手段,以及,凡人所不知的知识。
顾青变得很陌生,但无疑也变成了强者。对强者怎能不尊敬?
于是宋根生目光灼热地盯着顾青的脸,顾青半晌没听到动静,扭头看着宋根生,二人目光相触,见宋根生的眼神似乎不对,顾青也愣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爸爸!”
宋根生心悦诚服毕恭毕敬朝顾青鞠躬,用新学到的知识向顾青表示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