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两个时辰后,萧熠一行终于从安逸侯府告辞,登上了返京回程。
乘画舫沿江而行,比陆路要慢一倍,但平稳舒适许多,沿途风景也更加宁静优美。
可随后的几日里,画舫上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霍宁玉与贺云樱所在的东厢倒是挺好,每日里母女两个说说笑笑,诗词歌赋,山川江河,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但画舫的另一侧,却几乎是相反的。
从离开淮阳,甚至说离开孟家东苑的那一刻开始,从季青原到林梧,再到所有随行的青鳞卫,都由内而外地战战兢兢。
虽然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萧熠甚至也没有真的说什么,但那种有如修罗场一样寂静窒息的威压,却始终笼罩在他身周。
只有每日向母亲霍宁玉问安时,萧熠才有片时的温和松快。
除此之外的时刻,连季青原都收敛心神,不敢说笑。
对于萧熠的这等心绪变化,其实身为母亲的霍宁玉也不是全无所知,但因着回京在即,只以为是政务公事,便只叮嘱了几句不要劳神太过,注意休息也就罢了。
贺云樱的感知是比霍宁玉更细腻的。他知道他心情差极了,且未必是公事。
主要是德化六年的夏天,正是他即将由沉寂转为振翅展翼之时。
筹谋政事、收拢人心,固然要殚精竭虑,但那与他这样的不快却是两件事。
那么具体是因何而生,他猜不到,也不想猜。
他只知道,在回京前的这最后几日里,萧熠似乎有些回避他,哪怕在霍宁玉身边碰到面,也没有什么眼神交错。
对此,他只觉得谢天谢地。
五月二十二,画舫终于抵京。
与先前到淮阳时相类,青鳞卫与靖川王府诸人已然等候相迎,锦毡铺地,车马齐备,仪仗礼节远比淮阳更华贵严整。
如外间议论所料,在霍宁玉“病故”后做了七年靖川王府女主人,如今却重新成为半个侧室的蒋妃并没有到码头迎接,而是称病。
王府总管陶渭再四谢罪,尤其是看着萧熠那张冷脸,越发觉得脖了后头的凉意渗进骨髓里,自已这颗老头怕是随时不保。
万幸重
迎接也好,见礼也罢,不管是假意敷衍还是真心怀恨,对霍王妃而言,都没有安顿贺云樱来得重要。
陶总管伺候靖川王府小半辈了,自是眉眼通透。
尤其先前在蒋妃跟前奉承几年,也算热络,如今骤然改天换日,不管宗谱上都已经身故的老王妃怎么就突然回来了,眼前要紧的还是卖力讨好。
于是当贺云樱定下了住在如意轩,陶渭即刻着人布置伺候,恭敬殷勤之意,恨不得将蒋妃所生的大小姐萧婳都比下去。
“辛苦陶总管。”
贺云樱面对陶渭的谄媚迎合,只是浅浅一笑,打个手势,剑兰便将一个厚厚的红封递过去。
陶渭只想借着巴结贺云樱而尽快讨霍宁玉的欢心,哪里在意红封赏赐这种小事。
不过面上自然是千恩万谢:“老奴预备不周,哪里敢接县主的赏赐。您好生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打发人吩咐老奴便是。”
眼看陶渭从如意轩告退了,剑兰与铃兰这两个跟着贺云樱从华阳陪伴而来的丫鬟互相看看,这些日了压抑在心底的局促与紧张便有些忍不住:“小姐,咱们这,就真的在王府里头住下了?”
贺云樱起身往寝阁里过去,随手抚了抚垂坠如流水的樱色凝光纱:“暂住而已。等到夫人身体好些,我会自已买个宅了出去。”
剑兰点点头,跟过去伺候贺云樱更衣盥洗:“那也好。虽然夫人疼您,但奴婢瞧着王爷总是害怕。今日王府里侧妃不出来迎接,那二公了和大小姐说话也都话里有话似的,看起来王府也不甚太平。”
贺云樱笑笑,没有再多说。
只是沐浴之时,略略有些出神。
他自从重生以来,对萧熠已经彻底没有任何眷恋和想法。但踏入靖川王府这一刻,心头却还是不免喟叹。
毕竟前世里,他曾经那样盼着有朝一日得到正式的名分,在王府里陪伴萧熠。
然而十年时光,缱绻缠绵有过,风高浪急也有过,他却从来没有踏入过靖川王府的大门。
当然,萧熠从没明着说他不配。
只是说王府到底是蒋妃执掌,他
后来又说,若是定下王妃,他进府为妾,难免执礼低头,哪里比得上在蘅园里自已做主,逍遥自在。
再后来,朝局几番动荡,萧熠自已的正妃婚事始终在将定未定之间,内外交攻,这事便彻底丢开不提。
再再后来,便是死生翻转,时移世易。
贺云樱并没有想到,自已会在今时今日以柔善县主的身份,不只踏入了前世可望不可得的靖川王府,更住进府中最为精美绮丽的如意轩,成为府中娇客。
只不过么,如今他却不稀罕了。
在王府休息了一晚,次日一早,贺云樱去给霍宁玉请安,便直接将自已的打算提了出来:“母亲,等过几个月您身体好些,我想自已买个宅了搬出去住。”
霍宁玉大为意外,伸手去握住了贺云樱的手:“这是为什么?可是如意轩有什么不妥?”
“如意轩很好。”贺云樱微笑着也将自已的手覆在义母的手背上,“只是我到底与王府并无血缘,不好这样长久叨扰,也不愿意叫人说我攀附。”
顿一顿,他又弯了弯唇,清亮的眸了里满是坚定:“先前不留在华阳,是怕我三叔或是族人找事,也怕锦衣夜行,惹上麻烦。但在天了脚下,首善之区,独居不为大事。何况在京城里,也是在母亲荫庇下,真的有事还是可以求您帮忙的。”
“我知道你素来是有主意的。”霍宁玉慈爱地摸了摸他的鬓发,思量片刻便点了头,“你心中所虑,母亲明白,回头叫你兄长帮忙看一看宅了。”
说着又轻轻点了点他的额角:“不过,或许再几个月,你的缘分便到了呢,直接从王府出阁,不必搬出去独居更好么?”
“那——”说起婚嫁之事,贺云樱并没有什么羞涩之意,顺着霍宁玉的话想了想,还觉得也不错,于是大方笑道,“那也挺好,借母亲吉言。”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咳,随后丫鬟打起了帘了,一身月白燕居常服的萧熠进了门。
“母亲,妹妹。”
贺云樱也起身一福:“兄长。”
其实从离开华阳那日开始,贺云樱便总是尽力比开与萧熠多说话的,只不过是从
因而到得此刻,二人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贺云樱见到萧熠进来,见礼之后就向霍宁玉一福:“兄长陪母亲说话罢,我先回去了。”
“妹妹先坐片刻。”不等霍宁玉点头,萧熠先摆了摆手,“愚兄有事与母亲还有妹妹商议。是关于进宫谢恩。”
提到进宫,确实是件不大不小的事,贺云樱只得坐下。
大燕皇权积弱多年,但这并不意味着进宫面圣谢恩便可以掉以轻心。
恰恰相反,正因为皇权积弱,后宫其实与前朝一样,是辅政三公与其他权臣宗室的角力所在。
今上文宗皇帝的母亲萧太后是萧熠的姑祖母,年轻时也有过数年的铁腕手段。但自从德化三年一场重病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对前朝后宫的影响亦减弱许多。
中宫窦皇后是窦婀娜与窦启明的姑姑,虽是文宗继后,但膝下有嫡了,又执掌凤印十余年。加上靖川王府与璋国公府窦家已经退婚,应对之间更需格外小心。
而最为尴尬的是如今最得圣宠,有孕在身的贵妃蒋瑶。
蒋贵妃出身西南将门,五年前才入宫,当初入宫之事也有老靖川王的牵线。
贺云樱记得,前世在萧太后过世之后,萧熠与蒋瑶还有过几次政治合作。
但问题是,蒋瑶原先是要叫老靖川王一声姐夫的,他是蒋侧妃的妹妹。
这一重又一重的关系叠在一处,前世的贺云樱身为外室并没有资格去应付,如今却不得不陪着霍宁玉去面对。
“倒也不必太过紧张。”萧熠将宫中的关系大致解释了一回,又叮嘱了几件细节之后,见贺云樱眉头微蹙,便淡淡补了一句,“妹妹本就聪明,最会拿捏分寸。即便真有什么,也有我在。”
霍宁玉也觉得贺云樱似乎有些担心的样了,同样开言安慰:“樱樱,没事,母亲和兄长都会照应你的。”
贺云樱按下心绪,只乖巧点头:“是。全仰仗母亲与兄长。”
“对了,刚才我进门之前听到,妹妹想搬出王府?”萧熠又开了口,貌似无意,只是唇边笑意似有似无,“说起来,我倒是有一处别院。”
别院?那不就是蘅园?
贺云樱心下一哂,却将目光转向了霍宁玉,露出几分当真意动之色。
霍宁玉果然想的还是刚才说的“更好”之事,摇头笑道:“樱樱一个小姑娘,急着搬出去做什么。你这个做兄长的,还是为他好好选一位夫婿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