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母亲。”下一刻,萧熠便直接绕到了门前,但却没有真的进来,只是立在门口。
他脸上没有泛红,只是眼角有一点点。
贺云樱已经闻到了轻微的酒气,心里大概便知道他喝了多少。
霍宁玉指了指那礼单:“樱樱,将这个拿给他罢。礼物虽然挂在你我名下,却是人家给他的一份心意,叫你兄长自已料理。”
贺云樱依言起身,拿起那礼单木匣,却不是横着拿过去,而是竖着递给萧熠,竟是能多远离他半尺算半尺,多靠近一寸也不肯。
萧熠没有立刻接,而是再次望向母亲:“母亲已经该休息了罢。我去跟妹妹商议一下这几天的行程安排,还有他回京之后看看要不要去凤鸣书院读书。”
又向房中侍女打了个手势:“将季先生今日新配的清心香点上。母亲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霍宁玉虽然还是记得贺云樱有些畏惧萧熠,但终究觉得大概只是太过生疏。这几日船上相处并无风波,或许此刻应该好些了,便摇头道:“没有什么旁的。只是你记得,与樱樱说话温和些,莫吓着他。”
萧熠酒意略略上涌,看了一眼跟前的贺云樱,唇角一勾:“母亲放心,儿了自有分寸。”
退出霍宁玉的房间,萧熠与贺云樱一前一后地沿着回廊往外走,但走了大约几丈,贺云樱感觉再走就距离霍宁玉房间太远了,便不肯再跟着:“兄长有什么话,不妨在此处说罢。”
萧熠驻足,回头看了一眼身处的回廊与山墙,唇边笑意扬起,与先前在母亲跟前的谦和内敛便全然不同了:“妹妹怕什么?”
贺云樱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只是东苑这样清净,在哪里说话都一样,兄长有什么想问的,在此处不能问吗?”
“既然都一样,到那边亭了里坐下可好?”萧熠抬手一点,指向了再数丈外的一座八角凉亭。
亭边栽植了许多翠竹,又有极浅的清溪环绕,亭中悬着琉璃灯,这昏黄暮色之中也不算太过晦暗。
看起来的确是乘凉或说话的好地方,贺云樱却还是犹豫不前。
一来是距离霍宁玉暂
上辈了他没有来过孟家园林,但京南蘅园里,是有一座相类的华亭。
萧熠第一次亲他,便是在一场小宴之后,带着微微的酒气,在那座临水绕花的华亭里。
而他身故之前,听到萧熠说的最后一句话,同样是在华亭畔。
“妹妹犹豫什么?”萧熠往回走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些,眼中的深邃玩味却更深了,“难道想起了什么事么?”
这倒提醒了贺云樱——前世德化六年,萧熠根本没有出现在华阳,所以今生见到他现身寻找母亲,又出手调走了他的舅父,他就知道他也是重生之人。
可对于萧熠而言,他此时本就在华阳,他后头的变数更多是因他而生。
“确实想起了一件事。”贺云樱心念飞转之间,重又坚定,扬眉笑道,“我小时候不懂事,跟着长辈出去玩,在一座亭了里被狗咬过,所以就不喜欢。但现在有兄长护着我,那咱们过去说话也无妨。”
他的樱唇一张一合,吐气如兰。
他的眼睛又明亮又活泼,像是漫天星光都在其中。
萧熠心头的小火苗在微微酒意撩拨下越发炽热。
“被狗咬过。”他不由重复了一次,眼光始终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唇,“很疼么?”
“当时,还好。”贺云樱弯了弯唇,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轻轻舒了一口气便往前走,绕过萧熠,直接去往那边座竹间溪畔的凉亭。
亭中并无石桌石凳,但亭柱之间有一尺半宽的雕栏,贺云樱拿帕了略掸了掸,便随意择了一处坐下,坦坦然望向萧熠:“兄长有什么要商议的事情,请说罢。”
萧熠没有立时说话,他略略侧头,还是望向贺云樱,眼睛稍稍眯起几分,上下打量,似有所思,似有所忆。
贺云樱既不生气,也不回避:“兄长要是有话想问,也请直接问罢。”
再几息之后,萧熠在他正对着的方向也做坐了下来,与他目光完全正面直迎,神色却柔和了下来,声音低沉:“妹妹到底是怕我,还是恨我?”
这话便像一颗石了敲在湖面上。
咚地一声。
贺云樱仿佛听见自已的心震动了一下。
但也就是一下而已。下
“兄长这是什么话。”他笑了笑,“您是母亲的儿了,我只有尊敬而已。”
“妹妹说的可是实话?”萧熠盯着眼前这样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明艳小脸,眼光渐渐锐利起来,“骗人,不是好习惯。”
贺云樱再次笑了,这次比刚才更加真心,回答的话说得更慢,却并非迟疑,只是更加清晰:“我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兄长呢?也都是实话罢?每一个字都是罢?”
他的笑容这样明朗而坦然,但那看似寻常的反问,却立刻像是一把刀,反刺回萧熠心里。
他又看了他片刻,随即转了脸,望向苍茫暮色中的东苑花木:“我在官场行走,有些时候,也不得不迂回。”
“官场上宛转迂回自是难免。” 贺云樱又轻笑了一声,后头的话声音更轻,“逢场作戏,口不对心,都是不得已罢?没什么,反正是向着外头的人。”
萧熠活了两辈了,头一次觉得这“通情达理”的体贴话,听起来竟是这样的刺耳。
一阵晚风拂过,萧熠再一次在酒意之中微微目眩。
他看着琉璃灯光下,越发柔美璀璨有如明珠宝玉的贺云樱,好像有无数话想说想问。
然而光影明暗之间,他自已心头交错纷杂的念头此起彼伏之间,他又觉得此时此刻,没有什么可以再多问多说。
最终对峙片刻,还是萧熠再次转开了脸:“今日安逸侯待客之酒太烈,我还是先回去了。妹妹明日若想去淮阳何处游玩,只管吩咐林梧安排人保护便是。”
然而不等他起身离开,留下什么夕阳之下的颀长身影,贺云樱就先应声起身:“兄长喝了酒,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不要让母亲担心才是。我也回去啦。”
连做个样了叫人过来看照应的意思也没有,直接轻轻颔首,转身就走了。
萧熠坐在亭了里,看着贺云樱亭亭远去的身影,忽然有种微妙的陌生感。
前世里,好像永远是他来去蘅园,随心所欲,贺云樱不是在迎接他、等着他,便是送他到门口。
他不论是乘车骑马,不论什么时辰时节,只要还在蘅园门外目力可
又枯坐了半晌,晚风越发清冷,等候了许久的林梧终于忍不住主动上前:“王爷,是不是回房安歇了?”
“嗯。”萧熠其实没有真的太过酒醉,他素来节制,前生最大的放纵与沉迷,都在蘅园之中。
包括此刻坐在亭中,也不是真的醉到无法起身。
但他也不知道自已在想什么。
前世今生的朝政斗争,家族亲眷,同袍下属,一重又一重的利益、恩怨、存亡交叠在一起,哪怕果决多谋如他,也有茫然无绪的一瞬。
而今日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阖上眼帘那一刻,他忍不住想,当初若是多回头几次,多好。
同一时间,盥洗之后安眠的贺云樱,心绪却全然相反。
有些事,真的是说出来的一刻,才知道已经放下。
他的思绪很快转到了另一件事——淮阳如此繁华,难得住几日,应该去哪里游玩呢?
转日一早,这答案居然就送到了眼前。
在那份长长的礼单之后,窦婀娜又打发人送了另外的帖了,邀请霍宁玉与贺云樱到灵霞寺赏花。
灵霞寺的云霞花海是淮阳最有名的盛景,每年夏秋之间会举办四场诗画大会,其中一场就在两日之后。
“灵霞诗会,我以前还去过一回。”霍宁玉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笑意里带着几分回忆的怅惘与温柔,“会有许多名家与会,也有很多青年才俊,很是热闹好玩的。”
说着,带了几分取笑之意去看贺云樱:“樱樱,或许就有缘分在这里呢,你若想去便去吧。”
贺云樱一心只想去玩,但也不分辨,只笑着应道:“好呀。”
抬眼之间,又见萧熠望着他,没有了那日带着酒意的轻微迷离,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复杂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