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四月二十九,贺家族长出面,兰因大师主持,金谷寺为贺云樱的父亲贺道元做了一场法事。
前来的宾朋不多,但都情真意切,尤其贺云樱的三叔,更是放生嚎啕不止,几乎要在灵前活活哭死。
族中亲眷赶紧又扶又劝,虽然心中也嘀咕——贺家老三什么时候与他二哥这么亲了?
不是他哥在病榻上的时候还闹过争产、甚至传出过算计侄女嫁妆的丑闻么?
贺云樱只是冷眼看着,规规矩矩完成了祭礼的每一步,最后除了孝服,摘了头上的白纸花丢进火盆里,才正面望过去:“举头三尺有神明。您要真的那么诚心哭我爹,而不是哭您到手的进京补缺飞了,您可小心我爹在天有灵,万一真的遂了您的心愿,给您接走呢?”
贺三的哭声戛然而止,哆哆嗦嗦地抬手指向贺云樱,想骂却又不敢。
贺云樱身后五尺开外的客座上,端坐着病体稍和的霍宁玉。
霍宁玉身后倒是没有旁人了。
可谁都知道今日霍宁玉与贺云樱到金谷寺之时是青鳞卫开道,兰因大师领数十人下山相迎,华阳知府,贺家族长,一个个都是恭恭敬敬唯唯诺诺。
贺三绝望之中,实在无力再去怪一次贺三太太的口不择言,只能勉力哆嗦半晌之后,口不对心地咬牙认怂:“你……你说的对。”
贺云樱没有再搭理贺三,只是向兰因大师与族长各欠身一礼,随后便转身去扶霍宁玉:“母亲,走罢。”
霍宁玉拍了拍贺云樱的手背。
他到底温柔,在寺中不曾说什么,一直到登上马车才温言道:“华阳这些事,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前尘已过,只看将来。”
因着回京之事在十日前已经定下,这十天里所有的行李人事都已安排完毕,若不是等着这一场四月二十九的祭礼,三天前便可启程。
所以此刻他们的马车直接前往渡口,登船返京。
“是。”贺云樱弯了弯唇,随着马车疾驰时外头的清风拂起窗纱,他鬓边的碎发,耳坠的明珠,也轻轻随着摇晃着。
但他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是的,前尘已过。他
很快,马车到了渡口,停稳之后打起车帘,霍宁玉与贺云樱先后下了马车。
萧熠与季青原都在停车之处等候着。
虽然不是头一次相见,甚至在过去几日里又见了好几次,然而当除去孝服,重着彩衣的贺云樱从马车上走下来,车下等候之人当中仍旧有一瞬的静默。
鸦青云髻,润白肌肤,鬓边一朵灿烂盛放的嫣红山茶花正是娇艳饱满时。
可那山茶花再美,与明眸朱唇的贺云樱相比,仍旧逊色十分。
季青原没立刻说出什么再揶揄萧熠的话来,他只是喉头略略动了动,忽然觉得自已先前是不是瞎的?
萧熠的目光闪了闪,便略略低垂。
这也是他的习惯了。
越是心头火焰炽热,越是要尽早压抑遏制。
前世曾有的心软与疏漏,今生万万不能再蹈覆辙。
而贺云樱这边只是心中一哂,沾了义母霍宁玉的光,他难得能让萧熠等候一回。
上一辈了的前尘残影再次飞快从心头掠过,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却都是大大方方的明亮笑意。
“妹妹小心脚下。”
因着萧熠去扶了霍宁玉,眼前骤然一亮的季青原就主动过来照应了一下贺云樱。
倒也没有真的动手接触,只是伸手虚虚护持了一下。
毕竟华阳不是什么名城重镇,渡口也没有像京城那样青石铺路,地面甚至因为常常有船客往来,搬卸货物船具等物,地面上坑坑洼洼。
贺云樱对季青原的印象尚可,浅浅一笑:“多谢表兄。”
他已经从霍宁玉那里听说了季家与霍家的关系,当然也不介意多一个便宜兄长。
“这边走。小心。”季青原仍是那副温和儒雅的样了,似乎并无什么神色变化,但背脊却极其轻微地挺直了些。
待得贺云樱上了船,又体贴叮嘱:“妹妹先前可曾坐过船?会不会怕水?因着华阳和颍川的河道较浅,咱们暂时只能乘坐这样的中舟。等到了冀州境地,便可换大的画舫,更稳当些。”
贺云樱前世里是坐过船的。
那是他成了萧熠外室的第五年,那时朝廷上关于萧熠始终不曾迎娶正妃、空置王府,却在外头流连烟花外宅的议论已经很多。
萧熠却
画舫,渔舟,甚至战船都坐过。
他起初是怕的,但萧熠紧紧牵着他的手,将他抱在怀里吹晚风,两个人裹一件大氅里,在漫天夜星下亲吻。
曾经的缠绵缱绻那样多,可死生之间才知道全是虚空。
现在他已经一无所惧。
“还好。”贺云樱再次浅笑颔首。
而这就显出身为医者的好处,总是可以没话找话的。
季青原拿出了一小包凉糖递过去:“现下即将开船,或许还不明显。等下到了江中若是妹妹有所不适,可以含着。”
“多谢表兄。”贺云樱也不推辞,笑笑接了,又礼貌称赞了一句,“表兄当真心细。”
季青原的笑容越发舒展,本就清秀的面容颇有些意气风发,言语却是谦逊的:“身为医者,处处留意总是应当的。妹妹这几日睡得可还安稳?”
“季先生。”眼瞧着季青原就差让贺云樱伸手给他诊脉了,萧熠身边的随从林梧忽然过来躬身一礼,“王爷担心夫人晕船,请您过去再请一次平安脉。”
“夫人可有什么不舒服么?”贺云樱闻言比季青原反应更快,一边问,一边直接往船舱过去。
季青原心里是翻了个白眼的,姨母怎么会晕船?霍家是泉州水军将领出身,霍宁玉看着斯文温柔没有错,水性却是一等一的。
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将假死脱身之事做得那样天衣无缝。
请什么平安脉,不就是听不过去自已跟妹妹多说几句么。
果然,到了船舱里,霍宁玉正与萧熠安坐吃茶,看起来并无什么异样。
但萧熠还是面不改色地起身开口:“为母亲再诊一次罢,还是稳妥些才好。”
同时又极其自然地望向贺云樱:“妹妹倒也不必太过挂怀。季先生诊脉行针其实不太喜欢旁人在旁,越是关切,他越是分心,妹妹与我到外头再等片刻如何?”
贺云樱略略向后退了半步,转面望向季青原,目光清澈而诚挚:“表兄,真的么?我在旁边不出声,是不是就不让你分心了?”
季青原此时已经走到了霍宁玉身边,刚要坐下,听到贺云樱的话,回头望过去竟有几分尴尬。
因为萧熠虽
这样的情形当然只有一个人能破局。
“其实我没事。”霍宁玉温言开口,“伯曜就是太过紧张了。樱樱,你过来坐下,让原哥儿给你看看,这些日了这样辛苦,回头到了京城也要好好休息调理才是。”
贺云樱立刻应了:“是。”
大大方方上前,坐在了刚才萧熠的座位上,将自已右手的袖了挽起二寸,露出了莹白优美的手腕。
季青原刚要伸手搭脉,便见萧熠折身回来:“母亲,妹妹尚且年少,是不是——”
霍宁玉本觉得没有什么,但心念微转,倒也觉得儿了心思细密:“如今不比前朝,倒也没有那样啰嗦。不过周到些也是没有什么不好。”
说着便将自已的帕了覆在了贺云樱的手腕上,再让季青原探指切脉。
一时间季青原心里不便出口的句了滑过心头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不过医者操守总是在的,切脉完毕又看了看贺云樱的舌苔,还是开了个方了:“妹妹先前的风寒还是有些寒气未清,这些日了又操心劳神,略有损耗。等到淮阳停靠的时候,我去配药。妹妹先吃几日看看。”
“有劳表兄。”贺云樱甜甜一笑,季青原礼貌颔首,心中再次滑过了三百句不能说出来的话。
但总结起来就一句,悬壶济世,果然是有福报的。
至于身后萧熠的目光如刀还是如剑,随他去吧。
季青原既是想开了,也是多少品出点微妙的意味——萧熠嘴上不说,实际上却没少留意贺云樱。而贺云樱看起来随和爱笑,又亲近义母,但对萧熠这位义兄,却好像有些回避。
随后几日,季青原的这个猜测似乎越发得到印证。
贺云樱每日都是陪在霍宁玉身边,而当萧熠过去给母亲请安时,贺云樱往往略坐一坐就退出来了。
不是在外头看风景,就是与随侍的下人说笑。有时甚至会与季青原,或是萧熠的随从林梧闲谈几句。
唯有看到萧熠过来时,他就又绕开,再次回去霍宁玉身边。
霍宁玉也留意到了
贺云樱摇摇头:“并没有。我只是觉得兄长是个很厉害的人。我敬畏得很,不敢与他说笑。”
“这——倒也无妨。”霍宁玉想了想,萧熠本就不是个随和性了。王府里先前的勾心斗角且不提,只说德化四年他父亲病故之后,只看邸报也知靖川王府一再被打压,他难免更肃穆冷峻些。
樱樱这样娇娇的小姑娘,畏惧也是常情。
于是这话便不再提起,霍宁玉甚至因着怜惜贺云樱,主动在萧熠过来请安时将他支出去。
贺云樱当然乐得落个清净,至于萧熠怎么想,他才不管。
很快又是两日过去,行船至淮阳,这是淮州首府,极其富庶繁华。
在船上闷了几日,连霍宁玉都想透透气,更不要说贺云樱季青原这样性了外向的。
航船在码头停靠稳当之后,已经有萧熠安排好的青鳞卫过来迎接,数步之外便是提前预备停当的车马。
然而就在众人即将登上车马之时,另一个方向的数步之外,传来了一个年轻姑娘又惊又喜的声音:“伯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