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子。
乔乔路过河边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尸体。
盛烈的阳光下,她却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后背脊柱缓缓升腾,一直落在冰凉暴露的后颈,叫乔乔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是不怕死人。
可这得建立在她做梦的基础上啊。
她昨晚上恰好梦见了有人死了,白天就应验了?
乔乔怀疑自己是不是获得了什么奇怪的功能。
比如做个梦什么的,就会让梦里的事情变成真的?
乔乔白嫩嫩的颊上渗出细小汗珠,一旁映浓心疼地拿帕子给她擦脸。
“姑娘不是还要去小佛堂吗?咱们去小佛堂吧。”
乔乔方才坚持要过来看看,映浓也不敢忤逆她的命令,但见她这样反应,心里也愈发没数,只得催着她快速离开。
乔乔走出去好一会儿才抬起小手轻轻拍了拍心口,嫣红的小嘴抿了抿,忽然问道:“你说,甄嬷嬷这几日跪在小佛堂里是不是很不舒服?”
梦里的尸体虽然模模糊糊不大想得起来,但前半段梦境,乔乔却记得很清楚。
她跪在地上,膝盖刺痛,冷风一吹,胃也刺痛。
仔细想想,甄嬷嬷可不也是这样情景?
她做个梦那么短的时间都很难受,甄嬷嬷难道是铁打的?这么久了也不来向她磕头认错?
甄嬷嬷宁愿选择继续跪小佛堂受罚,也不愿意同乔乔低头,这在乔乔看来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乔乔的观念里,没有什么事情是“磕头认错”解决不了的。
毕竟她在这府里向来大度,只要仆人们肯向她磕头认错,她多半都是肯原谅的。
就连母亲也夸她大度,母亲的话总错不了吧?
只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别提让人有多惊讶了。
映浓暗中打量着乔乔,神色愈发迟疑。
主子的反常是从几天前就开始的。
大概是晌午后的午休光景。
乔乔在梦里含含糊糊呓语的时辰比以往都长,她说着叫人听不懂的话,似乎在和旁人对话。
等到乔乔醒来以后,她就开始变得古古怪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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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以前最讨厌的小肥腮都算不得什么。
最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乔乔还特意将一个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的烧火婆子提拔成了自己的教养嬷嬷。
然而比乔乔做得还要离谱的事情就发生了。
那个叫做甄春娘的烧火婆子竟然拒绝做乔乔的教养嬷嬷。
为此,国公夫人知道以后大发雷霆,直接将那甄春娘罚跪在了小佛堂里,不准她进任何食物。
小佛堂那儿地方屋小院大,四处漏风,甄春娘跪在台阶上面对着六扇檀门大敞的小佛堂,滋味焉能好过?
映浓寻思这甄春娘罚了好几天跪,受尽了又冷又饿的煎熬之后,应当是乖顺了。
“东西都吩咐人送去了吗?”乔乔忽然问她。
映浓道:“自然是送去了,可那老婆子真的能愿意低头?”
乔乔道:“她嘴上说不想只是气话罢了,待我安抚了定然就能叫她面对自己真实的心意。”
毕竟在乔乔梦中所见的书里,乔乔头一回是救了河边的甄春娘,才得到变美的报答。
这次乔乔虽然没救过甄春娘,但她觉得自己现在纡尊降贵地去讨好,必然也是一样能叫甄嬷嬷感动万分。
映浓见她这般自信……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好。
长案上的银耳玉露,蜜汁肉卷,杏仁香糕,玫瑰枣酥等食物都是乔乔早上吩咐人送过来的。
头发半灰、面容皱纹深刻的妇人跪在小佛堂里,腹中饥寒。
香气浓郁勾得人食指大动,更遑论是一个饿了好几日的人。
她跪得端正,身姿挺拔犹如松柏,眸光不动,如老僧入定一般,在那些仆人当中,唯她周身清肃端明隐约可见不同。
乔乔对这些食物很是满意。
可甄春娘竟然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拒绝了乔乔。
“嬷嬷定然说气话了。”
乔乔招了招手,令下人盛了一碗羹汤来。
她接过来,亲自端去老嬷嬷面前。
“乔乔这几日才想到嬷嬷不吃东西,胃里一定会很难受,所以特意让人做了这些来的。”
她今日穿着玉兔织金雪缎袄,一双葡萄似的乌眸灵动水盈,脸颊玉雪一般
,肥软莹嫩,惹得人指尖发痒,甚想掐捏试试。
这般可人的小姑娘在跟前献上殷勤,只怕石头的心都可以捂化。
甄春娘受了凉的嗓音喑哑如枯枝拉扯,“倘若吃了这汤食儿,便不必再罚跪?”
乔乔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甄春娘见状,便抬起手指。
然后在乔乔满怀期待的目光下,下一刻直接将那碗香浓羹汤掀翻。
羹汤粘稠的汤汁毫不留情地洒在了乔乔的裙摆。
白瓷碗咕噜噜地滚出老远。
食物以最狼藉的姿态香气扑鼻,却叫人再难生出半分食欲。
室内有一瞬的寂静。
甄春娘刻板的脸上仍旧冷得毫无温度。
乔乔懵了。
大概没想到自己打个巴掌给个枣儿的善良举动会被这老婆子这样打脸。
“我不会去侍奉你的。”
乔乔眼睛不可置信地张圆了些,胸口起伏不定道:“那我母亲定然会将你活活打死!”
“我便是死了,也不去侍奉你这种人。”
甄春娘说着抬起凌厉的眉,那双半浊的棕眸便看向乔乔,目光里毫无畏惧,反而充满了不屑鄙夷。
“不然等老奴跪满七天之后再去侍奉,也是一样。”
国公夫人罚她下跪断食,不是三日也不是五日,恰恰是七日,只怕就是料准了她熬不过七日。
那她自然是宁可死,也绝不侍奉。
她看着乔乔,就好像在看一条淤泥里的臭虫。
那道目光看得人心口一颤,随之涌上乔乔心头的是愤怒,是羞恼。
这个府里还从来没有人敢把乔乔的脸面这样放在脚底下践踏。
其他仆人都暗暗同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婆子。
这下好了,老婆子就算真的被活活饿死都是轻的了。
***
离开小佛堂。
身后映浓叫人将菜全部端走,吵吵嚷嚷的声音全都被乔乔抛到脑后。
她丢下旁人往台阶下走去,半点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乔乔气坏了。
心口的小火苗腾腾地往上冒。
她红着眼眶,脚下快了几步。
岂料还没有走出太远,
就一头撞到了一堵肉墙。
乔乔痛呼了一声,意外发现跟前竟还有旁人在。
对方不温不热地掀起眼皮,看见她长睫上摇摇欲坠的晶莹泪珠儿。
娇惯的小姑娘眼眶里此刻氤氲着一层委屈的水雾,视线也模糊了几分。
她的鼻尖因为难过的情绪,也微微发酸泛红。
在旁人眼里,她看上去就像是个楚楚可怜的玉瓷娃娃,泪眸如雾,可怜得让人想要托在掌心温柔轻抚。
可乔旧却很清楚她的本性。
——自私任性,蛮横刁毒。
仅仅因为她的表姐生得一副沉鱼落雁的容貌,刻薄欺辱,掌掴表姐,更是将一心为她的嫡亲表姐一手送入那暗无天日的无诫院中。
那是国公府惩戒下人最严厉的地方。
犯了错的仆人受训斥罚钱银是轻,送官或发卖是重。
可无诫院却是比那些责罚都要严重。
进了那里的罪仆,永远都不可以再出来。
一辈子不得离开半步,冬日浸泡最寒的水,夏日顶着最毒辣的日头,长满裂口脓肿的手脚,浑身鞭伤诫痕,昼夜轮回,永不停息,至死方休。
若说乔乔先前的任性让她不讨人喜欢。
那么沈慕幽那件事情在京中传开之后,让她几乎就成了整个京中最恶毒的女子。
茶余饭后,那些相聚谈论百芳榜上赫赫有名的名门贵女时,青年才俊们甚至会互相打趣,哪个要是作恶多端,就让他去娶了乔氏长女。
乔旧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了乔乔脖颈上的红点,指尖摩挲着袖中漆盒,随即低声开口:“姑娘可否饶了春娘?”
在撞到这个人之前,乔乔心口全然被羞耻和愤怒的情绪牵扯着,让她半点也没留意到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想到甄春娘,乔乔满脑子都是对方最后看自己的眼神。
她看着乔乔就好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充斥着满满的鄙夷与不屑,足以叫人无地自容……
然而听对方这么说,乔乔也只是微仰起小脸,泪珠儿在眼眶里滚了几瞬,红润的唇恶狠狠地吐出了完全符合旁人对她恶毒观点的话来。
“我现在就要去
告诉母亲,让母亲狠狠地惩罚她!”
果不其然……
这般泪光漪漪、哭音颤抖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刻薄言论,完全没有让人出乎意料。
因为她本性恶毒。
乔旧并不意外她这样说。
哪怕她要亲自动手将甄嬷嬷活活折磨死,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他只是想要确认,昨夜碰见他的情景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他制蛊以来还不曾出过纰漏,然而……
乔乔面前的少年沉默了一息。
岂料下一刻冷不丁便有个人影风风火火地冲上前来,抬手就给了少年一个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
“贱奴!谁准许你直视我们姑……娘?”
直到看清楚对方的模样,映浓最后一个字因为收敛不及,甚至尾音都颤抖了一下。
四下陡然间陷入一片尴尬的死寂当中。
就连沉浸在自己羞恼委屈情绪中的乔乔也为映浓这一个耳光给愣住了。
须臾片刻,少年苍白的侧颊上浮现出五指红痕。
空气静谧而压抑。
一只不起眼的黑色虫子爬过鞋尖,迅速没入旁边的草丛中消失不见。
映浓的手停留在半空,神色僵硬地发现……她打错人了。
她打的这个人并不是外院那些色胆包天的贱奴。
她打的这个人……
是乔乔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