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这么久的戏,霍舒早已没了胃口。方才的审案只是开场白,现在才渐入正题。他嫌这群人动作太慢,便亲自推动这部戏的进展。
端懿皇后的表情有些僵硬,但仍是保持笑意。泽景王都这样说了,若端懿皇后还坚持延后续签,那便是故意拂人家的面子,未尽到地主之谊。
“福海公公,皇帝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她低声问道,眸中有些哀伤,个中局势,她看出眉目了。而自己身在花树阆苑的最高位,她无法退却,必须临时主持大局。
福海公公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福海公公摇头时微微侧脸,柳蕴娇似乎看到了他喉颈处凸起的弧度,心中更加震惊。只是她很快又否定自己,也不是所有的太监都没有喉结的,若太监是十五岁以后才进宫,进宫之前发育良好,有喉结也是正常之事。
端懿皇后转头对霍舒笑道:“续签当然是要续签的,并且就在今日。但时辰不早,不如先开宴,行酒三巡,以表晏楚对王爷远道而来的谢意,酒过三巡再签订协议,泽景王意下如何?宴会一直被搁置着也不好,菜式酒式都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凉了便失了本来的味道了。”
霍舒不好再拒绝,便同意了。礼部尚书贺南山起身念着祝祷致辞,一时间,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喝酒的氏族女子只优雅地品着茶,小口吃着精致的食物,食不言,眼不寻,各个矜持柔美,安分守己,心里却都打着被皇后娘娘或者贤妃娘娘入眼的小算盘,只盼能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
却也不是所有的姑娘家都不喝酒的。有这样一位身着深蓝长袍的女子,身姿端正挺拔,青丝简洁高束,举着一杯酒,从席头敬到席尾,一连喝了数杯,也不见脸上有半分醉意。
柳蕴娇视线时不时看向她,眼里蕴了温柔的笑意。
恣意张狂的姑娘,在这个朝代十分少见。柳蕴娇想了想,脑子里竟然存着蓝袍女子的信息。她名唤江域,前朝镇国女将军江情的孙女。江情只有她这一个宝贝孙女,却视她为徒弟培养,日复一日严格训练,无论严寒酷暑。江情毕生用兵经验都倾囊传授给江域
,因此江域精通治兵之道,早晏惊寒几年就上过两次战场。她指挥着十支小队,用兵如神,一举成名,军中声望很高,回朝便被封为三品指挥使,是除江情之外,晏楚第二个女将军的存在。
怪不得江域如此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之间皆有大气磅礴之感,看来她从小便是在放浪形骸的江情身边耳濡目染的。
柳蕴娇莞尔想着,一回神,却发现江域端着一杯酒,敬到自己跟前来了。
“太子妃娘娘冰雪聪明,断案如神,微臣佩服。特此敬娘娘一杯,望娘娘一直如此公正分明。”江域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儿家的柔媚,倒带着一股少年一样的纯净粗犷,如清泉趟过,自然清澈。
柳蕴娇被她黝黑的眼珠看着,不知怎么就有些脸红。她端起茶,回敬一口,以表谢意。
“娘娘英明,当知冤有头债有主,放虎归山留后患。元氏奴才诬告天玄使者一案已经了了,那奴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但其背后之人仍逍遥自在,想必这不是两国主和者想见到的。若不趁热重创暗中使诈之人,她们只会更加得意,日后卷土重来,便什么阴损招数都做得出。”
柳蕴娇心头震惊,江域竟什么都知道!柳蕴娇听说过江情很厉害,但她的孙女,也这么厉害?
“娘娘莫要介怀,微臣本不愿听这些妇道人家的闲言碎语,只怪微臣耳力略好,那些聒噪妇人的声音就像萦在微臣耳边似的,总是甩不掉。”
她是在提醒自己当下该掌握主动权,告发元氏与马氏算计自己一事。
柳蕴娇余光看了一眼元氏与马氏的神情,马氏招呼着自己的女儿吃菜,面色红润放松,元氏则兀自动着筷子,时不时心虚地看看身旁的兵部侍郎。她们许是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折损了一个丫鬟而已,她们只要坚持不认账就与她没有干系。可柳蕴娇怎么能让元氏和马氏好过呢?
“多谢江指挥使提醒,我明白了。”
江域淡淡一笑,竟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区区几句话便让柳蕴娇觉得,自己若被她拿捏住了,定是不好逃生的。
江域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端懿皇后听个分明。
柳蕴娇忽然起身,跪在端懿皇后席前,毕恭毕敬道:“母后,接风宴意在签订和协,延续两国和平。若今日儿臣在接风宴上说出不利续签的言论,该处何罪?”
席间有人看到了柳蕴娇,动作怔住,紧接着,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是什么样的言论,不利于续签?”
霍舒小饮了几倍,并不见醉意。而现在,他却佯装醉了三五分的模样,端着杯子,借着酒劲毫不避讳地望着她。
“比如天玄阳奉阴违,此次来晏楚目的不在续签,而是密探国事。”
众人大惊。
“儿臣本不想烦扰母后,但思来想去,那些人实在太过可恶,罪不可恕。元芷区区一个低等奴婢,为何有胆子敢谋害来自天玄的使者,这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蓄谋已久。方才儿臣在东御花园中见了两位夫人,二位一直给儿臣灌输天玄假意和平、预谋战争的思想,撺掇儿臣在接风宴上告发此事,她们是要借儿臣之手,阻断和协签订,也让儿臣深陷不义之中。”
“是谁如此大胆?”端懿皇后震惊,席间也是一片哗然。
马氏和元氏自知藏不下去,便哭着喊着跪到了过道中间,“皇后娘娘,妾身冤枉啊!”
柳蕴娇提起唇冷冷一笑,“二位唯恐天下不乱,反盼着兵戈征伐,有何冤枉?”
早先便听闻太子殿下是被逼着娶了柳家的嫡女,而柳家挤破脑袋入主东宫,也赔了不少兵力进去,那时候霍舒还在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位女子,嫁个人要费这么大力气?是长得难入人眼、学识低微?亦或人品有瑕?
如今霍舒只觉得打脑壳,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太子殿下真是榆木脑袋,要是有他霍舒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早该把太子妃捧在掌心里疼了!
“太子妃,妾身与元氏与您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的,您何故要在接风宴上如此诬陷啊!”马氏哭哭啼啼,身子都瘫软了,严九在旁边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扯了扯严青的衣袖,“父亲大人,您救救母亲吧!”
严青则是狠狠地剜了这一对母女,拂袖甩开严九的手。严九脸色刷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
父亲。母亲现在被所有人看笑话,父亲难道连一句开脱的话都不会说吗?
定是父亲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当时她们几个只是三言两语地说话,又没有留下任何物证,只要母亲不承认,加上父亲这个户部尚书作保,母亲定能脱身。严九下定决心,恳请道:“父亲大人,女儿告诉您当时的情况,您一定能救救母亲的!”
谁知严青黑着脸道:“你的母亲能耐这么大,便让她自求多福。”
元氏已经在草包太子妃手里折损了一个丫鬟,再将自己折损进去,要么是她蠢笨,要么就是老天无眼,没天理了。
“娘娘,妾身与马氏确实与娘娘讨论过天玄来续签的事情,但妾身从头至尾说的都是天玄如何尊重我国,每一次续签和平协议,都是天玄派使者来我晏楚,而非晏楚出具使者前往天玄,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却足以见证天玄尊重晏楚。至于灌输给您天玄假意和平,预谋战争的思想,那是万万不曾有过的啊!”元氏说得动容,好几次哽咽停顿。
马氏也附和称是。
元氏又道:“妾身与马氏不同,妾身的庶子上过战场,亲眼所见战争造成的灾难,百姓流离失所,军队伤亡惨重,妾身深知一旦两国开战,妾身就那么一个出息的孩子,是要被送上战场的,妾身舍不得孩子,又怎会盼着兵戈征战?”
马氏得了元氏话中的提点,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是啊,一发生战争,少不了要从户部支银子,银子如流水一样从户部开出去,妾身也是心疼得紧。”
严青忽然阴沉低喝:“你这愚蠢妇人,休得胡说!户部的银子归户部,干你什么事?用得着你来心疼?”
马氏吓了一跳,她家官爷怎么会对她发这么大的火?马氏本就担惊受怕,加上严青的指责,她愈发委屈,眼泪就一直没停过。她这般凄惨模样,是严九第一次见,连严九都要跟着掉眼泪了。
严青咒骂马氏,自然是想撇清关系。他真真后悔带马氏来参加接风宴,这女人口上没个把门的,她心疼户部出去的银子,岂不是暗指户部的银子是严青府里的?那分明是告诉所有人他贪污!若
被贺南山盯上一路查下去,他就是底裤都得被翻个底朝天啊!
元氏见马氏已经无药可救,再搭救她只会把自己都赔进去,便下了狠心,几步爬到柳蕴娇脚下,情真意切地道:“许是娘娘以为妾身与马氏一同前往,便是同一个目的。但请娘娘明鉴,妾身所言都是期盼和协签订的话语,而真正说出不利于续签之言的人,是她!”
马氏身子一颤,无法相信。
贤妃眼中阴沉扫过柳蕴娇,举着杯的玉手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