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弟媳昨日就到宫里了,怎么今日才来请安。”女子浓妆艳抹,头发高高盘起,满头的金饰步摇,神态自如地从凤棠宫走出。她身着紫底金线绣花钉珠裙,长长的裙尾拖曳及地,裙上珠光闪烁。这位便是晏楚的坤宁长公主,说不出的尊贵。
她的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位公主,永宁,安宁。
皇帝后宫干瘪,膝下子嗣不多,后宫里仅三位皇子,四位公主。
按理说永宁和安宁位分不如柳蕴娇,见到柳蕴娇是要请安的,而此刻她们却昂首挺胸,从台阶之上俯睨着下头的女子,她们在无声朝她挑衅,宣扬着,自己有长公主撑腰的,她千万莫要妄想要她们屈膝给柳蕴娇请安。
“给长公主请安。”
宜宁也微微屈膝:“宜宁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扬着高傲的头颅,眼里多了一分狐疑。
自己和那女人闹得不可开交,那是满宫皆知的事情,虽说只是屈膝请个安的事情,可那柳蕴娇仗着柳家势大,又坐上太子妃之位,从未退让过一步。今日她可是吃错药了?她还没来得及公事公办要求柳蕴娇请安,那柳蕴娇反而先低头了。
不过她朝着自己屈膝低头的模样,让坤宁感到很是舒适。
“我长居在别苑,难得进宫一次,却没留神摔了自己,昨日委实无法下床,才没能来给母后请安,也没能给长公主问好,多有失礼,真是抱歉。”她微微低头,额上的新伤痕恰好正对着三位公主。
“你……”她怎会和自己说这些话?
坤宁忽然回过神来,恢复了平时的雍容端庄,“你确有不是之处。身为皇家贵妇,须得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举止,你走路不慎,摔了自己,受伤不说,摔去的还有皇家的威严。莫非柳家就没教过你如何好好走路?若未学过,不若让宫里的姑姑们指点你一二。”
是她柳蕴娇自己先低头的,就莫怪坤宁要踩她一脚。依老二那脾性,这柳蕴娇摔得荒唐,他必然是惩罚过她了,倒也轮不到她来插手。
柳蕴娇垂着眸,笑纳长公主的说辞。
安宁拧着眉头上前一步,小声在坤宁耳旁说着:“长姐
,这柳蕴娇受伤归受伤,可她不好好包扎着,非要让那伤口呈在头上,又主动给您请安,会不会是做给外人看的?好让别人以为,是咱们几个故意欺辱伤患呢!”
坤宁神色不悦,偏头不屑地瞥了安宁一眼:“无论她受伤与否,都要给本宫请安。这是礼数上的事情,她若是不遵循,本宫就是按着她的头让她行礼,都不是本宫的错。更何况,这是在凤棠宫外头呢,本宫怎敢肆意妄为?倒是你,说出此言也不怕传出去笑话。”
安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活像打翻了颜料罐子。
长公主别开眼,面无表情道,“罢了,免礼。去给母后请安吧,可千万别怠慢。”
一群人浩浩汤汤离开。
柳蕴娇缓缓立起身子,她确实很虚弱,此刻竟有些颤抖,一定是余毒在作祟。
锦玉回过神来,心中犹然震惊,原以为今日碰上长公主一行人,免不了是要发生一场恶斗的,没想到太子妃娘娘为了兑现给她的承诺,真的没有与任何人发生冲突。
宜宁的嘴巴微张,见柳蕴娇的目光触及自己,才收了表情,有些不自适地道:“皇嫂今日定是心情不错……”
皇嫂今日和往常大不一样,往日这位大大咧咧的皇嫂碰到安宁几个,免不了是要一顿冷嘲热讽的,闹得大了,皇嫂还敢指着长公主的脑袋,拿市井里的话骂她好一阵。
柳蕴娇看穿了宜宁的心思,主动答出她想问却不敢问的话:“我辈分小,给长辈请安很正常。要说心情嘛……确实也是不错的。”有什么事情比阎罗爷不在身边更好呢?
宜宁惊讶于皇嫂与自己心灵相通,“那永宁安宁不给皇嫂请安,皇嫂不追究?”
面前矮小的丫头仰着头,非常认真地看着自己,她此刻呆萌的模样煞是惹人喜欢。
“我是我,她们是她们,她们不愿意就不愿意罢,就算今日我拿身份威逼她们给我请安,她们的心里就真的有我这个皇嫂了吗?那都是虚的,不在乎就没这烦恼。”宜宁白白嫩嫩的脸颊看样子很好捏。柳蕴娇想着便做了,笑眯眯地捏捏宜宁的脸颊,体验那丝滑的手感,“所以啊……还是
宜宁可爱一点。”
宜宁呆愣片刻,红着脸跟上柳蕴娇的脚步。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看着前头的女子窈窕成姿的背影,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什么。
凤棠宫里一座雕花金炉点着袅袅燃香,衬得这座宫殿更加雍容。
端懿皇后斜躺在凤榻之上,美眸慵懒开阖,浑然天成透出一丝华贵和妖冶。殿中的丫头轻轻摇着雀翎制成的扇子,给榻上的贵妇人一来一去地打着风。
一见来人,柳倾懿视线一亮,原本没有神采的脸顿时舒展开来,待她看清她身侧的人,神色才略淡了些。端懿皇后站起身,丫头便搀着她走到殿下方。
这是在凤棠宫,往来都是皇帝的眼线,柳蕴娇不得失了礼数,便福着身,改口道:“臣媳给母后请安。”
“娇娇,伤没好怎么就急着给母后请安了呢。”端懿皇后爱怜地上下端详了一番,才命人给柳蕴娇支了个凳子,“娇娇坐着吧,你身子还虚。”
柳蕴娇觉着这位皇后行事倒是有她自己的风范……可柳蕴娇边上还站着宜宁,虽说她是皇后的亲侄女,但皇后偏心偏的有些过分了。
柳蕴娇乖乖地垂首婉拒:“多谢母后关心,臣媳的伤势已无大碍。臣媳是来给母后请安的,合该是母后坐着,臣媳站着才对。怎能反过来呢?”
端懿皇后笑意怔了怔,看着柳蕴娇脑瓜子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片刻后便让人把凳子撤下去了。
宜宁在一旁有些怯怯的,身旁安静了,才轻声道:“宜宁给母后请安。”
端懿皇后把目光从柳蕴娇脸上收了回来,落到宜宁身上,面色雍容端庄,声音略显清冷:“起来吧宜宁。今儿个你来得晚了些。”
宜宁弱小的身子又匐了下去,“母后恕罪,是宜宁今日起晚了。”
柳蕴娇有些于心不忍,刚想开口替她说是宜宁路上遇到了自己才晚到的,被柳倾懿一个眼神逼回去。
“宜宁这段日子功课要做勤,平日里要多多温习才是,你父皇才会多去你宜宁宫里探望你。这些日子,皇帝往安宁那边跑得多了。”
宜宁细长的睫毛轻颤,面上一派平静:“多谢母后教诲,宜
宁定当谨记。宜宁还有功课要做,先告退了,母后万福。”
宜宁的身形甚至比原主的还要纤瘦,柳蕴娇总觉得宜宁离去的背影里藏着一股子倔强,即使母后没有给她好脸色,她的背脊依旧挺直,昂首朝阳。
“母后……”柳蕴娇回过头来,拧着眉,好似不敢言。
柳倾懿一看自家侄女这模样,就懂她心里又有什么小九九了。
“本宫有些话要与太子妃交代,你们几个奴才都先下去。”她吩咐了命令挥退奴才们,他们下退的动作稍稍缓了点,端懿皇后便冷言怒道:“怎么?本宫与太子妃说些私话你们也想听?”
她是发现了,皇后娘娘温婉的时候确实温婉,但严厉起来也够严厉。
待殿中空了,她眉眼上才渐渐浮现疲惫和无奈,叹着气揉了揉眉心。
“这些日子,皇帝往贤妃那边去的勤,这些宫人伺候本宫都不如从前上心。算起时间,贤妃早该抱着庭儿来给本宫请安了,可到现在,还没见到她的人影呢。贤妃风头正盛,本宫却不敢拿她怎么样。”
柳蕴娇搀着皇后坐上凤椅,轻轻捏着她的肩。端懿皇后会跟自己说起这些,可见如今她在宫里的待遇并不好。
“这些话啊,本宫也只能跟娇娇你诉一诉了。”
柳蕴娇还记得书中皇后的结局,触怒龙颜,废其凤位,降为嫔,仅三月,郁郁而终。
在这个时代,一个家族是兴是衰,无非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皇帝不可能突然间转意对姑母赶尽杀绝,一定是让皇帝生了嫌隙。若姑母后位坐得稳,柳家作为最大的门阀世家,虽会被皇帝削去一部分实力,但也不至于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好在如今皇后还是皇后,柳家还是柳家,柳蕴娇自己还保着一条小命。
柳蕴娇知道,姑母这辈子无所出,她嫉妒别人的肚子,不喜别人的孩子。不然,她怎会眼中只有柳蕴娇自己,而晾着一边的宜宁呢?身居高位,要的便是博爱,若她太过偏心,对其余人又太过轻视,必然会无形中树敌。
试想皇室的面子有多么重要,而齐元帝却真的不顾天下流言废了并
未犯戒的皇后,其中必定有人在后宫这潭波谲云诡的水面推波助澜。
“姑母何必纠结这些。宫里那么多双眼睛呢,贤妃不来给您请安,那是贤妃的不是,贤妃以下犯上,迟早有一天会传到皇帝耳朵里。”
“贤妃贤淑得体,膝下儿女环绕,皇帝眼里还能看到一点她的不是?”她苦笑。贤妃小小采女出身,母家平庸,若不是她那肚子无坚不摧似的生了晏安宁和晏惊庭,她何德何能踩到柳倾懿头上来。
“姑母您当初铁了心要嫁给陛下,不正是看中他恩怨分明,正直英武吗?陛下的性格如此,迟早有一天,他会发现贤妃是个表里不一的女人。”
柳蕴娇转到端懿皇后跟前跪坐着,趴在端懿皇后的膝盖上,一双大眼滴溜溜转着,“姑母,陛下去安宁宫,无非是去看几位公主皇子,但您这么想,如果所有的皇子公主们都经常来您这儿,皇帝想探望儿女了,得往何处去?”
端懿皇后视线一动,一会儿又暗淡下去,“那些孩子们,哪有谁是像你和寒儿一样真心待母后的?他们在这凤棠宫多待一会儿都觉得是煎熬。”
“姑母对娇娇好,娇娇都知道。娇娇就算心是石头做的,也会让姑母捂热呢。”她甜甜笑着,柳倾懿也嗔笑着睨她一眼。
“油嘴滑舌。”
面前的贵妇仪态得体,风韵犹存,可谁能想到,她的下场会那般凄惨。
自己的命运自己一手书写,姑母要想扭转局势,必须从早筹谋。
“姑母,人心向背之重要,您一定很清楚。既然贤妃的三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您再嫉妒她也无济于事。姑母皇后之位,肯定有很多人想着巴结您呢。您何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后宫皇子公主不多,姑母一个一个爱护,也不会费很多心神。您是娇娇的母后,也是他们的母后。娇娇相信他们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姑母稍加捂一捂,也就捂热了。”
柳蕴娇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就差最后那一层纸没戳破了,端懿皇后怎会不懂。她飞快颤了颤眼,深呼吸罢,才道:“姑母都明白。只是……”
仗着柳倾懿对原主的宠爱,柳蕴娇出声打断了
她的话,“姑母,没有什么好只是的。宜宁她就很好,我很喜欢她,姑母也和我一起喜欢她好不好?”
宜宁……那个没有生母,也没过继到任何妃子名下的公主,着实可怜。其实柳蕴娇说的这些话,柳倾懿怎会没想过呢?只是前半辈子经历了后宫争宠的风风雨雨,到这个年纪,她也都看淡了,她坚信只要她行得端坐得正,柳泽书在边关把握好战局,柳家不出什么岔子,皇帝便不会找她的不快。
娇娇都这么恳求了,也算是击溃了她心里的那道自欺欺人的屏障。柳家小心翼翼做事,柳泽书在边关吃战火,连娇娇也为讨好太子而费心费力。而她身着最华贵的衣裳,吃着宫里最精致的菜肴,虽高枕,就能无忧吗?她知道不能。可她依旧看似无忧地过了许久的日子。
端懿皇后深深看着柳蕴娇,笑了,“你这丫头,古灵精怪的,姑母依你。”
柳蕴娇笑弯了眼,用下巴蹭了蹭端懿皇后的裙子,像一只乖巧求宠的猫儿一般,娇气可爱,惹人愉悦。姑母宠她,她才敢与她说真心话,也正因为姑母宠她,她才有把握自己的话会被姑母接纳。
抱住皇后这棵树,成功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