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中,天心与慕容烟一脸冷淡。
夏侯淳干笑几声后,将怀中卫姓女子放下。
他轻咳一声,对着那女子温声道:“卫姑娘伤着没有?”
女子螓首低垂,“多谢殿下挂念,我并无大碍。”
她大胆抬头,看了一眼夏侯淳,补充道:“殿下您唤我茂漪便好。”
夏侯淳轻轻点头,“你也不要叫我殿下,唤我世兄便好。”
看来她并不知道卫伯玉未死,否则不会如此凄苦。
夏侯淳将卫茂漪单独安排了一间房,下去好好休息。
待她离开后,慕容烟上前,凝声道:“殿下可知这位卫姑娘的来历?”
方才在鸿门楼乱象跌生,她们并不知晓卫茂漪与夏侯淳的对话。
夏侯淳沉默少许后,缓声道:“茂漪姑娘正是前任吏部侍郎的独女。”
慕容烟闻言一怔,下意识地道:“堂堂吏部侍郎的掌上明珠缘何落到如此境地?”
夏侯淳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嘴角涩然,语气幽声道:“因为吏部侍郎卫伯玉正是被我亲口下狱处死的。”
慕容烟杏眼瞪大,指着他久久不语。
听闻此话后,天心侧目,嘴角嗪着戏谑之色:“呵,寻仇的来了。”
覆面人与沈光胤二人在门外,开始了第一次交谈。
“聊聊?”
沈光胤瞅了眼覆面人。
覆面人目光清冷,不理不睬。
沈光胤暗中传音道:“你怎么看?”
覆面人目光一闪,并未搭话。
沈光胤心中暗骂臭贱婢,脸上从容微笑,同时传音道:“跟了一路,这太子的脾性咱们也算有个大概了,怎么说的呢,处世为人,性格内敛,手段刚猛。”
他语气一顿,目光若有所指地道:“此非帝王之相啊。”
覆面人瞥了他一眼,“是不是帝王之相,跟你有关么?”
沈光胤轻笑一声,“沈某人想要更进一步,你就不想么?”
覆面人目光幽幽,侧目凝视紧闭的门扉,语气轻淡:“那也得等他登基才有可能。”
她转头看向沈光胤,眼中似有莫名意味,“不过你觉得,他还有机会么?”
目光放远,似能越过重重山水,直抵关中腹心,幽幽言道:“那位的‘先斩后奏’,直接架空了中枢三省,而后紧接着将张江陵调往南部防线,以牵制南阎进攻。”
她目光复杂,轻声道:“太康局势在朝夕间变幻,别说夏侯淳履极登基,便是能否活过明日,都还只是未知。”
瞥了眼沈光胤后,她眼中似有暗讥,传音道:“至于你说的更进一步,无非似借助大靖国运而破境罢了。”
修士入真,除了领悟炼婴境界、明真洞性外,便是以气运重宝、真器法宝抵消天劫。
而借助大靖国运入真,亦是最为稳妥的方式之一。
当然,一旦沈光胤与夏侯皇室达成协议,或者说日后可借助大靖国运渡劫,也未尝没有可能再进一步。
他目光幽深,闪烁不定。
房间内,天心孤影傲立,飘飘欲仙。
夏侯淳将去年太康中枢朝政变动简单说了一下,最后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归根到底,还是我对不起她。”
慕容烟眸子闪烁,凝神看向夏侯淳,“不知殿下要在晋州停留多久?”
天心眸子一转,淡声道:“还是先把鸿门楼的余波平息再说吧。”
夏侯淳踱步,眼中露出深思,缓缓言道:“晋州本是我夏侯龙兴之地,当年老头子请叔祖坐镇此地,一来近慑关陇贵族,二来远控幽燕边军,以承接关中太康。”
慕容烟眸光一闪,回道:“既然如此,那世兄为何不直入晋王宫,面见这位长辈。”
夏侯淳沉默少许后,幽声道:“当年那场‘夺嫡之乱’,老叔祖那位后辈被牵连致死,他老人家这些年虽然沉寂下去,但心中必然存有疙瘩。”
他轻叹道:“余怒未消啊。”
慕容烟沉思,继而抬头,“不知而今又是哪位在主事?”
夏侯淳负手而立,目光远眺。
他轻声言道:“而今主政之人,名唤夏侯融,正是老叔祖的嫡长子。”
慕容烟抬眼,凝声道:“也就是说,这个夏侯融便是晋州之主。”
夏侯淳轻轻颔首:“不错!”
天心瞟了一眼卫茂漪所在房间,“那她呢,你怎么办,不会又将她带在身侧吧?”
一个‘又’字,极为传神。
慕容烟目光悠悠,低眉不语。
话刚说完,天心便回神,看着夏侯淳瘪嘴道:“差点忘了,贫道也是被你强掳而来。”
夏侯淳摸了摸鼻,无奈地道:“总不能将她扔在这里,任由她自生自灭吧。”
慕容烟螓首轻抬,眸子闪着柔和与明亮,轻声道:“殿下可是因为愧疚?”
夏侯淳默然。
愧疚?
要说没有也不是,卫伯玉虽未被杀,但毕竟‘因言获罪’,不仅官职被他一撸到底,而且闹得家破人亡。
他夏侯淳难辞其咎。
道一声‘罪魁祸首’都不为过。
即便卫伯玉乃是作为靖帝的‘急先锋’,与萧党角力,乃至对抗道门,但毕竟是被当作了弃子。
故而在东都神洛,夏侯淳在与东都留守方储促膝长谈之后,便对卫伯玉、杨忠等人作了进一步安排。
杨忠伴随而行,以联络已故靖后娘家势力;卫伯玉则率先北上幽燕,一来接应郁竹筠率领的千骑营,二来暗中调查幽州刺史姬蝉与东燕军大都督沈翎究竟谁人叛变之事。
不过夏侯淳并未告诉慕容烟等人此事,包括方熙柔,夏侯淳也只字未漏。
夏侯淳目光闪烁,此时夜色微阑,卫茂漪房中燃起一道摇晃烛光,蜷缩的孤单倩影在忽明忽暗的烛光照耀下,显得有些飘摇不定。
他眼帘一垂,抿嘴不语。
倘若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杀了卫伯玉!
因为与大靖的利益相比,十个卫伯玉都微不足道。
他照杀不误!
他心中不断呢喃,大靖利益高于一切!
“世兄?”
一道呼唤将夏侯淳拉回神。
夏侯淳看向慕容烟,只见她眸子疑惑,还藏有一丝担忧。
他温柔一笑,稍作沉吟后,轻轻颔首,缓缓言道:“当初我在太极殿逼杀了吏部侍郎卫伯玉,虽说是为了大靖利益,稳住道门,以防止动摇了大靖根本。”
他语气一顿,抬眼凝视那道飘忽不定的倩影,目光幽幽,轻声道:“但,毕竟让她家破人亡,是我是我大靖对不起她。”
慕容烟默然。
天心面容清淡,轻飘飘地道:“还算你有点良心。”
夏侯淳迟疑一下,“我出去一下。”
吱呀一声,他推门而出,行至卫茂漪房外。
轻叩门扉,笃笃声响起。
“谁?”卫茂漪略显警惕与慌乱的声音响起。
夏侯淳声音沙哑,轻声道:“是我。”
门内沉默少许后,似略松了口气,回道:“殿下稍等。”
随即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静等片刻后,房门打开,露出一张清秀削瘦的俏脸。
在昏暗烛光照耀下,卫茂漪低垂下巴显得有些暗淡无光。
她攥紧衣角,低眉敛目的轻声道:“不知殿下所为何事?”
夏侯淳沉默少许后,目光复杂,抬眼看向屋内,轻声道:“不请我进入坐坐么?”
卫茂漪娇躯一僵,稍稍犹豫后,便侧身让开,“殿下请进。”
夏侯淳目光一瞅,只见她耳垂浮上嫣红,声若蚊音。
他顿时哑然失笑,旋即摆袖迈入。
吱呀一声,房门关闭。
夏侯淳行至窗前,负手而立,抬首凝视高空。
但见繁星点点,圆月当空。
溶溶月光洒下,璀璨星河,夺目绚丽。
卫茂漪眸子微抬,看着那道伫立窗前的修长身影。
她贝齿轻咬,朱唇似血,娇艳欲滴。
但阴沉的眸子却暗藏着最为刻骨铭心的仇恨与杀意。
是他!
就是他,逼杀了爹爹!
害得她家破人亡。
更让她从一位高高在上的世族大小姐,沦落成婢女丫鬟。
差点成为卫府的联姻工具。
而现在,这个杀父仇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她心心念念的杀父仇人,就这么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她该如何?
卫茂漪一脸漠然,倾尽五湖四海都难以抹平她心中的浓郁杀意。
她抬起了手。
手中不知何时攥起一枚玉簪。
微弱灵光闪烁,疑似一件法器。
据王府密探获悉,太子夏侯淳修道有成,疑似清丹境高手。
而这一点,先前在鸿门楼宴会上,便已得到佐证。
故而,她只有一次机会。
趁他不注意,刺杀他!
但就在这时。
就在卫茂漪正要举簪刺杀时,夏侯淳幽幽一叹。
卫茂漪杏眼陡然瞪大,呼吸都为之一滞。
“你,果真是卫侍郎的女儿?”
夏侯淳饱含莫名情绪的声音响起。
或许是倏忽大意,也或许是知道卫茂漪不曾修炼,故而夏侯淳并未放出心神探查,竟对她的举动一无所知。
卫茂漪脸色变幻,似是阴晴不定。
杀不杀?
莫非他在试探?
还是故意露出这个破绽,以方便她‘行刺’,再当场抓获,人赃并获之下,或许便可将她处死了。
她内心惨然,传说中太子夏侯淳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别说普通老百姓,便是大靖中枢朝臣都是随意打杀,杖杀得五品以上官员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了。
甚至传言,夏侯淳在沁州城株连了数千世族弟子,包括沁州军政大员更是被当场斩杀。
此子心肠之歹毒,堪称‘大靖之最’,其凶名赫赫可见一斑。
最终,她暗自咬牙后,决定暂时压下心中杀机,日后再寻良机。
思及此处,卫茂漪遂收起玉簪,盈步行至夏侯淳身后,迟疑少许后,垂首恭谨言道:“亡父正是卫伯玉。”
夏侯淳转过身来,抿嘴不语。
目光垂下,仔细打量着身前这个柔弱女子。
忽而,他倒退一步,向卫茂漪俯身一拜。
“本宫在此,代我大靖千万黎民向卫姑娘赔罪。”
“一切过错,尽在夏侯一身,你有何怨恨,尽管发在孤身上。”
“我,都接着。”
卫茂漪怔怔无神地看着他。
她双肩抖动,无声呜咽。
夏侯淳抬起头,看着她泪流满面。
他抿嘴不言。
卫茂漪涕泗横流,声音沙哑,“赔罪?人都死了,你赔罪有什么用?”
“太子?太子就可以随意逼杀别人么?”
她惨然一笑,恍然大悟,一脸凄凉地道:“对,你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呵呵,还真是好尊贵的啊。”
“掌握万民之生死,便是中枢朝臣都可随意杖杀,别说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便是贵如宰相,还不是你们夏侯氏族的一条看门狗。”
话语字字见血,如同利剑般戳在夏侯淳心脏。
但他抿嘴不言,缄默不语。
卫茂漪状若疯狂地嘶声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顾全大局’,因为你的瞻前顾后,不仅让我爹白死,更让我娘抑郁而终,临死之前她都在告诉我,说太子殿下是为了大靖的安稳,是为了我大靖生民安危。”
她荒唐一笑,“她临死都跟我说,让我不要怪我爹,更不要怪罪太子殿下。”
“我爹死后,她终日以泪面,却仍然相信你是为了大靖的安危。”
她瘫软在地,悲痛欲绝地嚎啕大哭,“娘。”
夏侯淳浑身颤抖。
朝堂之上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或许便能决定亿万生民的生死。
每一个掌权握印之人,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也不例外。
看着卫茂漪埋首痛苦,夏侯淳薄唇紧抿。
他暗叹一声后,轻轻蹲下。
犹豫片刻后,语气幽幽地道:“如果我说,你爹没死呢?”
卫茂漪螓首一抬,满脸泪痕,茫然地看着他,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夏侯淳叹声道:“我说,你爹没死。”
随即他便将卫伯玉关押于刑部大牢,并被杨忠暗中设计救出之事一一告知。
当然,这当中自然着重点出,是在他夏侯淳授意之下,而且杨忠与卫伯玉正随驾前往幽燕。
卫茂漪挂满泪珠的眼球瞪大,一脸不敢置信,“果真如此?”
夏侯淳脸不红心不跳,颔首道:“不错!”
卫茂漪却低垂着头。
半晌后,她抬首凝视夏侯淳,一字一句地道:“即便我爹没死,但我娘却因此事抑郁而终,你脱不了干系。”
夏侯淳略微沉默后,凝视卫茂漪的双眼,缓缓言道:“卫大人曾向本宫求情,我也承诺在他死后照顾她家眷。”
卫茂漪冷冷地看着他:“那不知太子殿下照顾的如何?”
夏侯淳缄默少许后,涩声道:“本宫我对不起你们。”
卫茂漪冷笑一声,“殿下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您这句‘对不起’,小女子实在是愧不敢当。”
夏侯淳深呼口气,沉声道:“我知道卫姑娘恨我,但还请相信我,本宫虽有逼杀卫侍郎之嫌,但并非本意。”
当时卫氏一家便居住在太康,遭逢巨变后,卫茂漪很快从某个长辈那里知道了卫伯玉获罪真相。
故而她眼中饱含讥讽,恨意绵绵,冷笑道:“不错,确实不是太子殿下本意,只是陛下的一次投石问路罢了。”
她脸上抹过一丝惨然,“可惜啊,家父尚未完成那昏君的嘱咐,便被他下了狱。”
她脸上涌现了愤怒,近乎咆哮地道:“都是你们父子害得!!”
“要不是你们,我娘怎么会伤心过度而死!!”
她将夏侯淳推倒在地,大哭道:“你走,你离我远一点,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要我娘回来。”
“我只要我娘安然无恙!”
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夏侯淳坐在地上,沉默不语。
这是代价。
是他施政不善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