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东风恶
【我知道，站在你的角度思考，斑对时徽来说，不是一个最好的人选。】
雪鸮卫兵礼貌地敲敲舱门，提醒三军统帅霍冬星到了。
光裔元帅垂眉取过他的军帽，缓缓起身。
001号武装舰舷梯落下，霍冬星上猎猎的风随之袭来；长长的甲板尽头，立着一个不羁又略显单薄的人影。青年时代的蓬勃朝气已从那人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沉稳与多虑。他近年来喜欢随身披着大氅，行动间张牙舞爪，高傲似林中雀示威时愤怒耸起的艳丽羽毛；是展示地位，也是虚张声势。
他亦老去了，元帅远远注视着对方倔强的眉眼。
——艾登斯科特上将。
“元帅，欢迎回来。”上将高扬下巴，轻声迎接他，“您辛苦了。”
“我还好。”他点头。“倒是阿尔法星上的事情，辛苦你了。”
“最后倒也顺利。”上将转身，与他边走边谈，“情况通报都写给您了，也算是平安解决。”
“——时徽没来？”
“少校忙着艾塔联合演习的集训，我没有让他离队。”上将停了停，“我想着，我来接您就可以了。”
“嗯。”元帅点点头，注视着前方。“你来就很好。”
上将看他一眼，目光匆匆分开，不再答话。
两人并肩而行，步调默契，远远看去，好像合而为一的一个整体。上将的警卫参谋与元帅的雪鸮卫兵各有默契地保持着礼貌距离缀在二人身后，不去打扰两位巨头的密谈。
“我不在霍冬星的这段时间，肇泽亲王封号被褫夺，身败名裂；赫连家族虽然自知理亏，但搞军火的那批老头子失去了家族长子和地球时间线，心里大概也憋着一口气。”元帅漫不经心，边说话边用手指擦拭着袖口的纽扣。“赫连家族与军队一直以来的紧密合作，我看大概是要放一放了。”
“这次星门-艾塔联合演习，本来是计划大规模启用赫连集团研发生产的武装舰和轻型机甲。之前通过的采购计划，在白烽出事后已经紧急叫停。霍冬星剩下的几家军火商之间，要如何选择与权衡，主
要等您回来商议。”斯科特上将尽职回答。
“挺好。之前赫连老头一家独大，气焰嚣张。这下颜面尽失，杀杀威风，倒也不错。”元帅点头，“你叫上孟将军他们几个，整理一下剩余各家的产品目录对比，之后开会研究一下。”
“是，元帅。”
“我听说哈珀科技新搞出了一个新型武装舰，你了解吗？”元帅放低了眼睫，侧首。
“看过产品展示，说是由单个ai全面操控整艘武装舰。”斯特科上将从个人终端里调出了元帅提到的哈珀科技资料，匆匆一瞥。
嗯。元帅点头。
“我和重型机甲建造部交流过，觉得这类ai大概只适用于小型飞行器和无人机甲保持基本的航行运作。一旦星舰达到8量级，由单个ai掌控参与实战，大约吃力。”上将分析道。
元帅沉吟一下，不置可否。
“元帅这次想在联合演习里启用哈珀科技的新型武装舰吗？”上将看他。
“如果我是这个ai，由我来指挥8量级舰船参与实战，你觉得如何？”元帅眼神扫过来。
斯科特上将难得失笑：“元帅是在问我，您是否有能力全面统筹指挥一艘星舰？”
元帅耸耸肩：“以我的脑力，或许可以一试。”
上将收回目光，难以反驳；光裔图玺元帅卓尔不群的统帅能力，正是当年吸引年轻的艾登·斯科特追随领袖脚步的重要特质。
大约是同时想起前尘往事，两人之间沉默一阵。斯科特上将不知道元帅脑中又在盘算什么主意，在元帅开口讲出指令之前，不再回应。
两人并肩前行一阵，光裔元帅打破短暂的沉默：“赫连白烽一案的报告，我看了时徽的部分，记忆碎片36小时的连续性并不完整。”
“塞罗吉城声色犬马，记忆上载中有很多和亲王案情无关的细枝末节，我认为没有录入档案的价值。”斯科特上将不在意地摇摇头，“这一点，我也在报告里注明了。”
“我倒好奇你的删节标准是什么。”元帅看他一眼，“你是删除了关于时徽和斑私人关系的片段吗？”
斯科特上将顿住，皱着眉
，思考着要怎么回答。
“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元帅问道。
“时徽是你儿子，有什么情况你直接和他谈就好了，为什么要一直找我当传话筒。”斯科特上将多年来夹在父子二人中间，感觉自己宛若时徽的代理家长。
“我公务繁忙，陪他的时候少一些。比起和我，时徽和你一直亲近一点。”
二人的谈话基调，愈发趋近于一对中年离异的配偶。
“……你也不是不能知道时徽在想什么。”斯科特上将沉默一阵，终于发声。
元帅心头一紧，像被人踩住了尾巴。
自奔赴以太星峰会之前艾登斯科特在自己面前抖落了某个重大秘密以来，两人还没有就这个问题有过二次交流。
元帅害怕掌握着这个秘密的斯科特上将，如黑夜中的狼群惧怕着穴居人手中的火炬。
“相同的核酸修饰片段，就像刻在基因里的密匙，直接影响记忆在人脑中的储存方式，即产生记忆时的思考方式。这是相同dna个体可以进行记忆共情的理论基础。”上将看元帅一眼，“和时徽拥有相同dna的你，在观看他的记忆碎片时，是可以窥见他的想法的。”
“——你感觉到了吗？时徽对待斑的真心？”艾登斯科特轻声发问。
元帅目不斜视，严肃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斯科特上将失望收回看向光裔元帅的目光，语气中忍不住带上不敬：“好，可能你感觉不到，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过真心吧。”
话既出口，他亦觉得不妥——又释放了一些无意义的情绪。
“艾登！”元帅掩住怒气，只是叫了对方的名字。他似乎觉得，斯科特上将明明是最没有资格在自己面前谈论这个话题的人。
“我知道，站在你的角度思考，斑对时徽来说，不是一个最好的人选。他太聪明机警，身份也太过特殊。一旦被他觉察出破绽，你的千秋大计便会毁于一旦。”艾登斯科特停下脚步，眼中光芒闪烁，不畏和三军统帅对视。二人身后的扈从们远远跟着停在原地，保持着不打扰的距离。
“但光裔时徽，他有自己的个人意志
。不管对方是谁，他终究是想要和某一个人携手度过一生的——你也一样，元帅，你就是他，你不会不明白。”斯科特上将斩钉截铁，听得元帅心旌震荡。
“到那一天来临，元帅，你准备怎么办呢？”他问，“——你还想取而代之吗？你觉得你瞒得过他的枕边人吗？”
“还是说，你要继续在歧途上越走越远，连太子都敢——”
光裔元帅猛地一把按住斯特科上将手臂，阻止他讲出什么大不敬的话。
后方远远待命的雪鸮卫兵忽而警觉，饶是元帅的谈话对象已位及上将，忠勇善战的雪鸮依然保持了应战状态。
光裔图玺侧首遥遥看向自己的私人卫兵，轻缓摇头。
艾登斯科特抿抿薄唇，不再说下去；那句话后面的半截内容，两人已心知肚明。空旷的太空港上，两位巨头停驻在距离各自地面座驾仅有几十米的地方，执手僵持不下。
“……放弃吧，元帅。”斯科特上将低低说道，语气几近恳求，“您已经有过光辉壮丽的一生。”
光裔图玺元帅深吸一口气，按住上将手臂的手掌缓缓松开。“艾登，你今天话太多了。”
斯科特上将将手臂从对方掌心抽开，眼中划过一道悲情的色彩。两人飞快地四目相对一瞬，彼此都尝试从对方眼中阅读出真实想法。
只是两人间隔着的魔障重重，岂是肉眼凡胎能够识破。
“我也会不在这个世界上的，元帅。”艾登斯科特转身继续前进，话中竟带着感伤，“到时候，您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元帅怔怔望着斯科特上将远去的背影，忽而心中一软。
“艾登！”他叫出声。
斯科特上将止步回头，若有期待。
“如果我放弃了，那你呢？”元帅的声音几不可闻。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讲了，还是终究没有讲出后半句话。
斯科特上将一愣，抓住大氅边缘的手往里缩了缩，藏起自己的紧张。
“我……？”上将皱眉，欲言又止，讲不出元帅想听的那个结果。
哪里有什么如果呢——艾登斯科特在心
里说——你已经种下了那么多罪孽，你找不回当年那个一直仰视着你的警卫参谋了，元帅。
又一次——元帅望着讲不出话的艾登斯科特，失望地想——又一次自己将短暂的真心亮出来，撞到了对方心里的冰山。他在心里哑然嘲笑自己一声，拍拍上将的肩膀，决定不再给自己这样下不来台的机会。
箭在弦上，就不要再回头了。
“上车吧，去看看联合演习训练得怎么样了。”元帅主动终止了对话，转身走向自己的座驾。远远跟在身后的雪鸮此刻识相地跟上，和三军统帅坐入了同一辆车。
斯科特上将的警卫参谋亦走上前来，帮上峰拉开了车门。艾登斯科特道了声谢，默默坐进自己的车里，长长的指节抵住太阳穴，心情复杂起来。
引擎启动，他忍不住就想，如果刚刚自己给出了元帅想要的答案，事情又会变得怎样呢？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他一只手无意识地按着自己的胸口，思考。这是许多条时间线上的艾登斯科特，都用力思索过的一个命题。
没有一个艾登斯科特，有机会给出过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