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23(1 / 1)

阿诺因?做了一个?梦。

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他?坐在一个?冰凉的台子上,头顶映着?唯一的一束光,手?心下的温度很冷,材质像是一种诡异的冰。冰块不会融化,从手?指漫进来,整条胳膊都跟着?冻得麻木。

四周的黑暗没有边界。他?穿着?破损的衣服坐在冰台上,觉察到自己的身?体热乎乎的——是一种冷到极致的滚热,他?的血液明明在缓慢流淌,可每一滴都在隐约地沸腾。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银白的鳞片爬上他?的小腿,从脚踝的骨骼线条向上延伸,铺展在白皙的肌肤上,像是某种怪物从他?体内醒过来,蚕食、吞吃着?他?。

阿诺因?盯着?眼前蔓延的银白蛇鳞,莫名地想到:或许,我也在蚕食着?对方,我也在用人类的血液困缚住魔物与恶兽的野性,比起作为祭品融入这具身?躯的它们,我的处境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

能够在天使计划中存活过半的人心态都很好。阿诺因?望着?蛇鳞舒展而开,望着?这双本?就不够有力量的腿变成熟悉的尾巴,带来熟悉的疼痛。这条银白的尾美丽无比,细密的鳞片整齐排列着?,光泽漂亮得如同宝物,它融合着?魔物毕生的妖冶野性,也充斥着?青涩跟稚嫩……蛇尾抵御着?异变的阵痛,尾尖慢慢地缩紧,盘在一起。

阿诺因?坐在冰台上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四周的黑暗就像是一个?昂贵的饰品盒,把他?当成最为值得珍藏的东西囚禁在了盒子里。少年的腰身?上散落着?细碎的鳞片,向下演变成一条蛇的尾巴,他?有着?薄薄的分叉舌,时而竖瞳的眼睛,薄薄的、逼近透明的尖尖指甲,还有充盈着?毒素的小尖牙。

后背优美的骨骼凹陷处泛着?热意?和微痒,藏匿在他?身?体里的羽翼挣扎着?想要冒出自己的痕迹。但阿诺因?不愿意?露出羽翼——异变的身?体失去药剂控制,滚烫的超过了他?能够承载的温度、也超过了他?能忍受的痛苦。

这种异变的、从结构上摧毁着?自己的疼痛,让他?

身?上渗出细密而冰冷的汗,让失去控制的体内香气愈发地肆无忌惮……阿诺因?的眼眸过于湿润,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红宝石,透着?一股习惯忍受的轻微茫然?感?。

这应该是个?噩梦吧,让他?面对自己逃避的、不愿意?去亲眼看到的一切。但这似乎也能算一个?好梦,起码他?不必掩藏得那么辛苦,也不必败露得太过离谱。

阿诺因?干脆放弃了挣扎,他?到这时候还没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境,而人在梦中的选择往往和现实不同。他?躺在这片冰冷的台子上,仿佛只有自己所在的地方被笼罩上一束朦胧的光,而四周的黑暗涌动着?靠近,贪婪地蔓延上冰台。

他?的身?躯被冷得麻木,脑海中突然?想起这些年已?经不再记起的那一幕——一场磅礴大雨之中,肮脏的地面混合着?满地腥臭鲜血,被拽着?长发拖走?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嘶喊和粗鲁男人的哼笑,地上都是拖拽的血痕,被大雨冲刷了很久,洗不干净。

那件纺织厂统一的破旧围裙在地上多拖破了两?个?洞,她的指头是血红的、在地面上擦出血来。她拼命地喊,阿诺,快跑,不要看,阿诺快跑……这声音比起每一次打入药剂时针头穿透血管的声音更深刻、更长久。

阿诺因?对于她的回忆有很多,比如每一次过期牛奶重新?加热之后的气味,她沾满油污和伤痕的手?,比如在家里接零工时扎破指腹冒出的血珠,她低下头靠近自己,乱糟糟的黑发纠缠在一起,贴在脸颊的温度并不高,眼睛里却在笑,是母亲的气息。

雷电敲击的声音太热烈,伴随着?拳打脚踢和男人们的咒骂。他?还想起那个?雨天地上泥土的味道?,散发着?腐烂的冲击力……后来,血色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蔓延来,它公平公正地到处流淌。大雨之中,那些拳打脚踢、想从她那里掠夺走?什?么东西的男人们也都纷纷倒在了地上,一个?穿着?雪白长袍的男人站在了他?身?边。

牧师惩罚了那些恶魔一般的男人,他?解下最外层的长袍,披在了黑头发的孩子身?上。血红的眼睛里映出牧师慈祥

的面容,他?对阿诺因?说:“恶魔死不足惜。”

恶魔死不足惜。

这个?人就是现在的欧林.博文主教。他?带着?这个?小孩子一起埋葬了母亲,连同她最贵重的东西——一件从没穿过的墨蓝色裙子,一同葬入了泥土之中。他?的手?曾经那么有温度,毫不嫌弃阿诺因?漆黑的发丝,摸着?他?的头说道?:“跟我去教堂生活吧。”

这句话?的语气阿诺因?至今还记得,他?还记得另一句话?。那是在最重要的降临仪式模拟中,099得出了完全超乎所有人意?料的、屡战屡败的实验结果,实验员们拿着?报告,一批批地来、一批批地走?,直到他?终于被确认彻底报废,彻底地不能使用。

穿着?华贵主教长袍的欧林.博文抬起眼皮,批复了要求099成为宣教物品的文件,当实验员问到,如果娇贵的099死在这过程中怎么办?欧林主教重新?低下了头,他?仍然?慈祥:“恶魔死不足惜。”

恶魔,死不足惜。

阿诺因?闭上了眼。

那些陈旧的往事?重新?被灰尘封了起来,他?早就没有了怀抱着?仇恨的力气。

就在他?逐渐放空的时候,异变的疼痛错觉般的有所减退。周围缓慢靠近来的黑暗像是鼓足了勇气地迈出一步——它们化为粘稠的液体,漆黑的,带着?适宜的温度。它们缠绵地、依依不舍地从蛇尾的尾巴尖儿开始笼罩,一点点地覆盖上银白的鳞片。

阿诺因?低头盯着?黑色液体努力爬上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害怕,也没感?觉到怪异,只是有一种莫名的好笑,他?心里想的是,你怎么好像要抱我,又好像要吃了我?

那些黑液逐渐扩张,包裹住了他?的尾巴,然?后一点点地吞没过来。阿诺因?像是被它完全地拥抱住了,被它完整地覆盖着?、笼罩着?,但他?却一丁点警戒心都难以产生,直到黑色的液体中间冒出来一个?圆圆的触手?。

触手?整个?都是圆圆滚滚的,它嘿咻嘿咻地凑过来,跟阿诺因?碰了碰鼻尖儿,然?后从顶端睁开一只眼睛,眼珠是灰色的

,连眼睛的轮廓也圆圆的。

阿诺因?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他?愣了一下:“……呃,你好?”

触手?很高兴地左右晃晃,然?后贴着?他?的脸颊来回磨蹭,温度渐渐越蹭越高。阿诺因?任由它蹭来蹭去,无奈地道?:“好啦,你是不是该放我回去了?”

他?总觉得周围的黑暗都跟这只小触手?有关。

触手?不情不愿地继续蹭,那些黑色的液体依依不舍地摩挲着?他?的尾巴,就像是爱人的手?指。

“其实我在这里陪你也没什?么,”阿诺因?想了想,看着?它道?,“我没有亲人了,也没有特别远大的志向,过去的人生不能叫做人生,只是永远地在被支配。我没有恋人,也没有……”

他?想说自己也没有什?么朋友,可话?语停在这里,脑海中陡然?闪过满口胡言乱语、死性不改的金发少女桃瑞丝、闪过红色卷发高贵冷艳的梅小姐,闪过那个?脸上总带着?一丝疲惫、但见了他?却微笑的徳苏娅修女,还有素未谋面的邓普斯先生与康妮小姐、无形之中握着?他?的手?推开巫术大门、自称本?世纪最伟大的巫师莎琳娜小姐……

还有一个?背影。

模糊的背影,金发,轮廓几乎跟黑暗的边缘连在一起,他?高大而沉默,五官已?经根本?想不起来了,但阿诺因?突然?就觉得这很重要,这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他?说:“对不起啊,我不能留在这里了。还有人在等我……我发现自己活得也没想象中的那么糟,还拥有很多很多东西,让你一个?……一个?触手?留在这里确实很抱歉,但我要回去找他?们。”

小触手?歪了一下头,它的圆眼睛里传出仿佛很失望的视线。它凑了过来,眼睛消失在漆黑一片的圆润顶端,弯下身?躯,用潮湿的触手?边边碰了一下阿诺因?的唇,随后,更多更浓郁的黑暗淹没过来,就像是一个?无法抗拒的漩涡——

他?在这种黑暗之中不断地沉没,不断地坠落,直到眼前隐约亮起泛红的微光,像是在乌云之中劈开裂缝,照出淡淡的光芒。

阿诺因?茫然

?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个?窄小的小桌子,旁边有窗,明亮的太阳光照在视野里。他?睡在温暖踏实的怀抱中,醒来时还有一丝失措。

他?抬起头,见到凯奥斯英俊深邃的下半张脸和他?金灿灿的发丝,对方这时候真的太像一个?疲倦懒惰的大狮子了,永远保持着?沉稳和威严,也会被捕捉到偶尔打盹和走?神?,可靠又可爱。

与此同时,耳畔蒸汽机车运作的噪音迟迟地传入耳畔。阿诺因?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在车上了,他?嗖地一下坐起来,结果扯动了内伤疼得抽了口冷气,但当他?低头检查自己的伤口时,身?躯却白皙娇嫩、毫无瑕疵。

只有内部的伤口没有被治愈,表皮上的血痕和淤青全都消除了。阿诺因?愣了一下,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居然?是——凯不会把我身?上都舔了一遍吧?

他?又尴尬又不好意?思,耳根子微妙地发烫,没敢问,只是说:“……到哪里了?”

“刚出新?月郡。”凯奥斯回答。

蒸汽机车上出奇的干净整洁,小桌板上放着?一个?简陋的花瓶,花瓶里插满略微干枯的雏菊,小雏菊的气味清新?又温柔。

阿诺因?低下头习惯性地用手?捂了下脸,重新?组织了一下思绪和语言似的:“这衣服……”

“捡的。”凯奥斯道?,“还有这个?也是捡的。”

他?把一个?戒指递到阿诺因?眼前。

说实话?,阿诺因?在这一秒确实燃起某些转瞬即逝的痴心妄想,但他?很快收敛了自己,认出这是邓普斯先生的戒指,而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似乎也是一件固化了变形术的巫师袍,伪装成了黑色正装的样子,摸起来的手?感?像是亚麻和毛麻的混纺。

“你是怎么给我换的。”阿诺因?压低声音,“这是它自己变的样子?”

“嗯。”凯奥斯颔首,“它喜欢你。还有一根棍子……在旅行箱里,等下车再给你看。”

那根棍子八成说得就是邓普斯先生的巫杖了。

就算固化了变形术,但这也只是一件巫师袍,阿诺因?实在无法相信“它喜

欢你”这种鬼话?,直到他?悄咪咪地捏着?一个?元素解析落在衣服上,得到了巫师袍的反馈:

邓普斯所制的巫师袍:后衣领上写着?巫师语“眷恋无边”四个?字,是充满保护欲和防御力的杰作,使用价值非常高。固化的附着?巫术为一级巫术自我清洁、二级巫术变形术、三级巫术强制冷静,三级巫术灵之守护,三级巫术漂浮术,三级巫术抗拒,三级巫术闪烁。

“当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我最优秀的作品已?经有了另一个?主人。而我能力有限,终究无法维持永恒的寂静。来者可以任意?拿走?我所有,但请不要伤害我的姑娘,她睡得正熟,不必叫醒她。——邓普斯.l.雅各布。”

这句话?是随着?固化巫术、伴随着?公式之间交杂的巫师语传达出来的。很多制作者都会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忠告和名字,这些隐藏的巫师语会回应其他?巫师的鉴定术和元素解析,就像是黑袍子们之间隐秘的乐趣和彩蛋一样。

阿诺因?没有先研究这些固化巫术,而是接过了戒指稍微看了一眼,确认这是巫师用品,才将它重新?收好,转过头看向窗外飞掠后退的身?影:“我昏睡过去这么久吗?我还以为凯奥斯你根本?不会跟其他?人交流呢,你看,这不是也把我照顾得好好的吗?”

骑士先生伸出了手?,慢慢地笼罩住身?畔少年的手?背:“我一直能把你照顾得很好。”

凯奥斯这句话?说得似乎有点不满。阿诺因?惊奇地回眸看他?,觉得这样的回应比之前还要更有趣、更鲜活,他?整个?人都从古巫师塔里的生死一线之中放松了下来,开玩笑地道?:“嗯嗯,我说错了,亲爱的凯——你有什?么不会的呢,你什?么都做得特别好。”

凯奥斯认可地点头,转而问:“有梦到什?么吗?”

这个?问题太有针对性了,就像是专门为触手?……哦不,为祂自己捎句话?似的,肩负着?千千万万个?凯奥斯的期望。如果阿诺因?能够看到的时候,就能发现空气中所有看不见的眼睛、见不到的触手?和怪异形态的黏液,都满是期待地翘首以

盼。

阿诺因?道?:“这个?么……梦到有个?圆滚滚的小家伙,还挺可爱的。还梦到了……”

他?的话?语停了一下。

“……我的母亲。”他?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的人。”

凯奥斯专注地聆听着?。

“她会永远地爱我。”阿诺因?望着?桌子上濒临干枯的雏菊,低声道?,“会永不缺席地爱着?我这个?懦弱胆怯的笨蛋。”

黑发少年的话?语就顿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调整了一下位置,慢慢地靠在了凯奥斯的身?边,在气氛逐渐沉默下去时,阿诺因?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问:“原来新?月郡的蒸汽机车是允许一个?盲人带着?一个?昏迷的人乘车的吗?伊大人真的乖乖地做担保了?……他?居然?能信守承诺……”

就在阿诺因?话?音未落时,从一侧的走?道?边转身?坐下了一个?人,把一杯冰水放在小桌板上,连插话?都带着?圣廷式的矜持:“连信守承诺都做不到,那就不是光明与永恒的信徒了。”

阿诺因?蓦地抬眼,见到穿着?便装的伊坐在对面,清洗过之后又是一幅干干净净、俊美高傲的模样了。牧师大人爱好显著地穿着?银灰色的燕尾服,水晶球就放在了皮革制成的手?提包里。

“不过我可没有监视你们,我也不去阿尔萨兰。”伊不自然?地跟他?们撇开关系,“我要去圣城萨利米斯。”

圣城萨利米斯,光明教廷的核心城市,类似于宗教首都一样的存在。

“那你手?下的人……”

“我已?经写了述职报告,让芬妮修女带着?那份报告回圣妮斯大教堂,交给欧林主教。”牧师道?,“至于其他?的事?,我会去圣城裁判所一同忏悔……或许也不是忏悔,是……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阿诺因?沉默了片刻:“……你这是叛变了吗?”

“叛变?”伊立即炸毛,愤怒地一拍桌子,差点把小花瓶拍倒,他?手?忙脚乱地扶正花瓶,气愤地道?,“你不许用这么肮脏的词汇形容圣光的信徒!我这是接受新?的洗礼

……”

在阿诺因?怀疑的目光之下,伊的话?语默默顿住,逐渐地丧了下去,他?低下头,半个?脑袋都压在了桌子上,低低地道?:“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我只是觉得,阿诺,你不是被魔鬼诱惑堕落的实验品,也不是异端。我有些迷茫,有些不太清楚,需要聆听主的教诲。”

他?慢慢地坐直身?体,忽然?补充道?:“本?来也没打算马上就去圣城的。但乘务员说今天阳光很好,前几天给每位乘客送的小雏菊这么久都没有完全枯败……圣城的圣罗兰花开得真好,可惜这里的牧师们不能看见,我听到的时候,又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作者有话要说:去你想去的地方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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