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杜婈。
自从子烨下诏,将婚事昭告天下,她就没有在我跟前出现过。这些日子,在我面前晃荡的,总是她的母亲祝氏。
不过就算如此,我们也免不得还是要见面的。
因为杜婈是宫中的女史,如今,她归我管。
先前由于没有皇后,内官中的六尚也未设立,杜婈这女史之职,挂在了宫正的属下。如今我这皇后初立,内宫体制还未完善,杜婈熟悉内外之事,便仍作为内官留用。
杜婈进来的时候,身上穿着朝服,衣冠倒是颇为正式。
她向我和明玉行礼,一丝不苟,而后,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向我禀道:“回纥王女兼使者缬罗求见太上皇后,鸿胪寺转到宫中来,妾特来请太上皇后示下。”
说罢,她将一份文书呈上。
我接过来看,只见这文书上的书写和用词倒是规矩,备言回纥对本朝的敬重,以及缬罗对我的仰慕,一见之下久久难忘云云,热切盼望着与我再见一面。
她若是个男的,我会以为她对我有意思。
不过那日在宴上,我对这位王女的印象不错。使者们都是男子,唯她是个女子,又是回纥王女,由我来招待招待,倒也无妨。
“此事,上皇那边可知道?”我问。
“已经禀过上皇。”杜婈道,“上皇说由皇后决断。”
“既如此,答应便是。”我说,“上阳宫的御苑,近日秋景正好,我看甚为合适,就在那里宴请王女。此事,交由鸿胪寺去办。”
杜婈应下,未几,行礼告退。
全程,她昂着头,神色冷漠,没有看我一眼。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明玉若有所思。
“换做我是你,我不会让她留在宫中。”她说,“就像你发小宫里的那些嫔妃,再客气也无人会记着好。她是女官又不是嫔妃,你寻个由头,将她的官职免了,便可将她撵出去。否则继续将她留在宫中,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难说是个祸害。”
我说:“她与别人不一样,要撵出去,不但由头不好找,也容易招人非议。再说,你所谓的祸害,不就是她哪日对我不利,或着让上皇收了她?”
明玉道:“你难道不担心?”
“这两桩,能不能成,皆在上皇身上。”我说,“他若不想,可有人能勉强他?”
明玉愣了愣,一脸恨铁不成钢。
“你莫不是读经读坏了脑子。”她说,“他再对你一往情深也是个人,和天下所有男子一样经不得考验。若是这两样将来都有了,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
也许会难过,但更多的应该是解脱。
那样,我就不必有什么放不下,而是可以顺势离开,就像我当初跟他约定的那样。
当然,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从未告诉过明玉,也不打算告诉她。
“不如何。”我说,“他为何不可经得起考验?你从前不也觉得他是仙品,宁可相信他是断袖,也不信他会喜欢哪个女子么?”
明玉嗤之以鼻:“他不是喜欢上了你?知道这事之后,他仙品就没了。”
我继续嗑着瓜子望着房梁,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样子:“这你别管,我有我的打算。”
明玉气结。
——
我总觉得这位回纥王女缬罗,并非平凡之辈。
没多久,鸿胪寺那边就呈上了其人生平。
不看不知道,她看着年轻,经历却可谓跌沓起伏。
度阗娶过四个王后,每个王后都为他留下了儿女。缬罗的母亲,是第二任,来自高昌。
缬罗十六岁的时候,就由度阗做主,嫁给了乌孙王。
乌孙王年事已高,但喜欢美人,对缬罗很是不错。但没几年,乌孙王突然暴毙,缬罗成了寡妇。而后,照兄终弟及之制,乌孙王的弟弟继位。
他继承一切,包括缬罗。
缬罗不喜欢新王,且查出了乌孙王之死就是这新王下的手,于是暗中联合乌孙王的长子,挑了一个新王与臣僚饮酒作乐的夜晚发难,杀了新王,拥立老王的王长子继位。
但这王长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了王之后,在王庭中大肆清除叔父的余党,杀得人头滚滚。
并且,他也要烝娶缬罗。
缬罗假装答应,暗中联合了对王长子不满的一干贵族,又从回纥引了八百回纥兵来,再度发难,杀了王长子。
最后,由乌孙众部推举,老乌孙王的小儿子登上王位。
就在众人都以为缬罗要在乌孙国中做太后的时候,缬罗却回到了回纥。
如今再出现在中原时,她已经恢复了公主名号,还当上了回纥使者。
招待的宴席,就设在御苑里的万锦阁。
这是一处高台,周围广植红叶,这般时节,正是观赏之际。赤橙黄绿,各色相间,绚烂绮丽。
杜婈身为女史,与几名命妇一道,侍立在我的身旁。
缬罗的随从不多,只有两名侍女,身形健壮,一看便知会些拳脚。
与那日在宴会上差不多,缬罗仍是戴着金冠,身穿胡服。不过那色泽浅淡许多,看上去,那明艳的五官也平添了几分柔美。
“我从小便听说,中原人赏景,时节不同,穿着也各有讲究。”缬罗操着那不算太生硬的腔调道,“春宜俏,秋宜素。我这身衣裳,是特此从国中带来的,皇后以为如何?”
我说:“妾常闻回纥民风与中原殊异,今日看来,却不尽然。王女不但汉话说得好,亦通晓不少中原之俗。”
缬罗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说回纥的,无非悍勇凶忍四字。中原的教化,是看不上这些的。不过我父王是开明之人,还给我从汉地请来老师,从小教导。他说,你们有一句道理说得不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打败敌人,便不可对敌人无知。”
这话,让我身边的人皱起了眉。
杜婈看着缬罗,露出不快之色。
我仍微笑:“哦?可据妾所知,度阗可汗不但不曾打败中原,去年还被太上皇手下所俘,可见这道理也并非哪里都奏效。”
缬罗道:“那是他知得不够深罢了。且回纥与中原,当下并非敌人。”
“是么?”我问,“谁是敌人?”
“北戎。”缬罗道,“据我所知,中原与北戎仇怨未解。北戎仍对中原野心勃勃,中原仍想一雪前耻,不是么?”
“王女之意……”
“北戎与回纥亦是血仇,两国可结盟,共讨北戎。”
我颇为诧异。
“此事并非后宫所辖,”我说,“王女该向太上皇陈情才是。”
缬罗却道:“可我见太上皇喜欢听王后的话,那日在宴上,北戎要与太上皇赛马毬,是皇后答应下来的。”
我看着她:“王女莫非也有什么事,是要我来答应的。”
“天底下,结盟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缬罗道,“我父王有意将一位王女嫁给太上皇。”
听得这话,我突然有了精神。
“哦?”我说,“不知哪位王女是谁?”
缬罗唇角弯了弯,笑容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柔媚:“正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