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婈的嘴唇动了动,似要再说什么,林知贤忽而轻咳一声。
“上皇圣明。”他说,“只是此间毕竟不宽敞,上皇在此处歇宿,用物也少了些。”
太上皇道:“歇宿一晚罢了,不须什么用物。让驿馆添一张床便是。”
林知贤应下。
热闹了一番之后,随着太上皇决意在这院子里安顿,众人各司其职,纷纷散去。
杜婈一直在太上皇边上徘徊,目光踌躇。
“去歇息吧。”太上皇也发现了,对她道,“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回洛阳。”
杜婈“嗯”一声,却道:“我还是不放心。上皇身边连个内侍也没有,若夜里又不舒服了怎么办?”
那双目盈盈,满是担忧,又不失娇俏,我见犹怜。
怎么办?意思不就是她也留下来陪着好了。我心中继续翻白眼。
杜行楷那人,怎么看都是个沉闷死板的性子,没想到还能养出这么个懂得耍弄风情的女儿。这世间之事,果然总有惊喜。
不等太上皇答话,我笑了笑,对他说:“早闻杜娘子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事事周全,无微不至,如今看来,乃名不虚传。”说罢,我不理会他的神色,转向杜婈,温声道,“娘子放心好了,我与上皇虽未成礼,可蒙上皇垂爱,太后赐婚,自当担起太上皇后之责。上皇龙体抱怨,我责无旁贷。有我在,这照管之事,便不必交与别人,娘子说呢?”
这话,显然正正触到了杜婈的心事。
她盯着我,目光里满是忿忿与不甘。
而我,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那从小到大经历过宫中无数次检验的假笑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并且能将对面人的任何不自在都衬托得无所遁形。
而若有别的贵眷在场,她们会十分感兴趣地捕捉到杜婈脸上那不情不愿的神色,然后转头便添油加醋,使之成为宫廷秘闻。
“上官娘子所言极是。”杜婈还未回答,忽而听林知贤开口道,“有上官娘子照料上皇,臣等也就放心了。”
我看他一眼。
这林知贤不愧是太傅,显然是看出了我在激杜婈,怕她在太上皇面前失态,故而在一旁出声提醒。
杜婈也显然明白了林知贤的意思,没有多言。
我却不会就此罢手。
我看着杜婈,道:“若我不曾记错,娘子今年十八,可对?”
杜婈看上去没想到我突然提这个,愣了愣,目光中满是防备和狐疑。
“正是。”她说。
“上皇与我说过,娘子于他而言,如同亲妹。”我说,“上皇的亲妹,亦是我的亲妹。我又痴长了娘子两岁,日后,我就唤娘子杜妹妹,如何?”
杜婈的面色愈发难看,但只有一瞬。
“上官娘子垂爱,妾欣喜万分。”她行礼道。
我看着她,愈发亲切:“怎还叫我上官娘子?”
她抬眼看我,少顷,扯着唇角,露出个极为生硬的笑容。
“姊姊。”她淡淡道。
——
太上皇将林知贤留下,要商议政事。杜婈不好逗留,转身离开了。
我无事可做,送着兄长出去。
天气依旧闷热,夜风里有淡淡的水气的味道,似乎又要下雨。
方才,兄长一直不曾说话。灯笼的光照之中,他看着我,似笑非笑,仿佛刚看了一出滑稽戏。
“看我做什么。”我也不遮掩,道,“莫非兄长觉得我脸皮太厚,欺人太甚?”
“我怎会这么想?”他说,“你向来如此。”
我瞪他。
他微笑着摸摸我的头:“到底是想通了,孺子可教。”
我将他的手拍开,道:“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太上皇什么杜婈,我是为了兄长。”
兄长道:“为了我?”
“太上皇将兄长带到洛阳来,可不是让兄长来养老的。”我说,“兄长以为,最不高兴的是谁?”
兄长道:“你是说,林太傅?”
“不止林太傅。”我说,“据我所知,杜行楷的族人,不少都在太上皇朝中。他们是太上皇的故旧,兄长也是太上皇的故旧,还要加上我这太上皇后。就算我们家与他们不曾有过任何过节,兄长以为,他们会乐见上官家的人在太上皇身边受重用么?会高兴有人在朝中与他们分一杯羹么?”
兄长沉吟,道:“你的意思……”
“兄长要在朝中立足,要施展抱负,便不可单打独斗。”我说,“为了兄长,我也不可只顾着那小儿女之态,自暴自弃。无论是何人,敢与兄长作对,那便是与我作对,我不会饶了他。”
兄长看着我,饶有兴味。
“今夜,林太傅可是站在了你那边说话。”他说,“与你作对的,是杜娘子,与我无涉。”
我嗤之以鼻:“正是如此,这林太傅才不可小觑。他是杜家表亲,同气连枝,兄长可切莫幻想着他会站我们这边。”
兄长不置可否,笑了笑。
“夜深了,你回去吧。”他说,“这会子,林太傅应当也快出来了。”
我撇撇嘴角,望着屋檐下的灯笼。
“我让吕均留在那院子里了。”我说,“太上皇身边不会少了人伺候。”
兄长的眉梢微微挑起。
“你方才还说有你在,照管之事不必交与别人。”
我“嘁”一声,昂着头:“吕均又不是别人。再说了,我和他还不曾成婚,凭什么要我在他身边伺候。”
兄长:“……”
正说着话,吕均的声音忽而传来。
“娘子在此处,教在下好找。”他走过来,行个礼,笑嘻嘻道,“林太傅告退了,上皇要歇息,问娘子在哪里。”
兄长的神色,又变得意味深长。
我装作看不见,道:“兄长去歇息吧。”
说罢,我转身而去。
回到那屋子里,里头的人已经离开。
一张大床被抬了过来,将原来的换掉。此刻,太上皇正身着寝衣,半卧在上面,手里拿着一本折子。
我往床上看了看。
一床被子,两个枕头。
也不知道是谁备下的,而床上那个人,显然就打算这么笑纳了。
我想起方才吕均那笑得满面红光的模样,愈发觉得贼兮兮的。
“回来了?”他看我一眼,一边翻着折子一边道,“外头如何?我听着风吹得窗户响,要下雨了?”
那语气平静,如同老夫老妻。
仿佛下一句,就是“吹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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