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得满身都是水,娘不是同你们说过了,不好这样玩水的吗,万一掉下船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徐明薇摸了摸两个女孩子身上,故意板着脸道。
颜天逸吐吐舌没有说话,娇娇只耍赖地抱着徐明薇的胳膊撒娇,说不出的娇憨模样。
傅恒忽地想起那一年在傅宁慧院落前的青石小径上,他和秦简瑞无意间撞见了上门做客来的徐家姐妹,一个略显轻浮地张开手指缝偷瞧他们,一个稳重知礼地背过身去站着。当时他还以为徐明薇是做姐姐的,等到后来割鹿肉吃酒,细说之下,才晓得自己认错了。
如今看着娇娇和徐明薇极为肖似的脸儿,性子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竟全不像是她教出来的。
傅恒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小时候岳母对你管教得很严厉吗?”
徐明薇楞了一下,答道,“我娘从不逼我做什么,说不上严厉吧。”
傅恒自言自语道,“那真是奇了怪了。”
徐明薇不知道他没头没脑地到底说些什么,怀里两个孩子已经坐不住,吵着口渴要喝水。穆氏怕她们湿衣服穿着受了凉,一边又同婉柔张罗两人的换洗衣裳去了。
等到娇娇和颜天逸水也喝过,衣服也换过了,徐明薇拎着两个小的问功课。其实也不多,不过是五张大字罢了,比起她小时候要交的功课,少了一半不止。
果不其然,两个一被问道功课,先是有些惊慌地互看了一眼,然后也不知道她们在这短暂的眼神交流中达成了什么默契,竟异口同声地说已经交给房师傅了。
徐明薇一看她们脸上那副心虚模样就晓得两个在撒谎,当下是想要追究的,被傅恒一手按住肩膀,摇头示意了,才改了主意,说道,“你们两个果然又乖又懂事,晓得要先做了功课再玩耍了。娘刚让你们容姨新做了两个荷包,就当作奖品送了你们玩吧。”
娇娇面上闪过一丝心虚,想要说话,被颜天逸扯扯袖子给止住了。
两人沉着小脸从婉容手里接过荷包,到底心里存着事情,在舱里没坐多久,便嚷着又要出去玩。
徐明薇放了她们出去,一面又交代婉柔跟出去看看,看这两个小鬼头预备接下去怎么做。
好半天,婉柔才捂着嘴忍笑似地回了来,进门还不待说话,自己先笑了个痛快。
老赖家的看不过眼,催道,“真是越发不会伺候了,奶奶还等着你回话哩,赶紧地说了。”
婉柔得了提醒,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声,说道,“奶奶您是断猜不着的,两个小人儿到了外头,躲在甲板拐角处商量得有模有样哩。逸姐儿说要去求哥哥做了枪手,赶紧补个五张大字交功课。馨姐儿一脸要哭,说那你刚刚就不该拦我的呀,我又没哥哥,就个弟弟,吃饭都还要人喂哩,怎么替我做枪手?又怪奶奶三年前没生出哥哥来。”
关哥儿正坐在傅恒膝上,竟也像是全听懂了,小小眉头皱了皱,一脸嫌弃。
徐明薇心里长叹一声,智商是硬伤啊。一面又朝傅恒说道,“女儿定是像你的,都五岁了,竟还这样糊涂。”
傅恒忍笑道,“好好好,都怪我就是了。”
一面又问婉柔,“那后来呢?”
婉柔笑道,“逸姐儿就说,诚哥哥也是馨姐儿的哥哥,一会儿去求他一求,再多写五张就是了。馨姐儿说都叫诚哥哥写,先生定会看出来写的都是一样的。逸姐儿就劝她,先生比奶奶好哄,一会儿去先生那儿交功课的时候,多说几句好话,多撒些娇,便什么事都没了。”
“馨姐儿就问,反正先生都能看出来功课不是两人自己做的,这会儿直接去求了先生便好了,还要劳动诚哥哥做什么。”
“逸姐儿回答道,‘这就叫做样子,事情就算你没做成,也不好一开口就说不做,换个差不离的交代上去,上头喜欢你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过去了。你什么都不交,那先生心里就要嘀咕了,要是明儿也不交,后天也不交,那以后功课还怎么做?先生是个好先生,拿了主家钱就是要做事的,却不好这样随便开了口子,怕你以后都学坏变懒散了。’”
傅恒和徐明薇听了面上都是一个怔楞,真是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颜天逸在他们跟前一直也似个烂漫孩童,不想心里竟也有这番计较。
半晌,徐明薇才对傅恒叹出一句,“从明天起,你可不能老是这样宠着娇娇了,不学无术还是轻的,这样漫无心机,好孩子也要被你给宠坏了。”
傅恒想了又想,最后才憋出一个嗯字,算是应了她的要求。心里实在不以为然,女孩子家就这么几年的好日子,多宠些也是应该的,再说娇娇这孩子性子乖巧,心地又好,他这个当爹的看着,天底下真是再没有比自己女儿更好的孩子了。
徐明薇只当他听进去了,又让婉柔去房师傅那处看看情况,也先把两个孩子的事情透个底,大过节的,就先放过孩子这一次,明天再加功课找补回来。
老赖家的在边上听了直笑,说道,“这就是俗话说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明天两位姐儿可要苦了脸了,老奴还是去厨房和徐家婆子说一声,明儿准备些甜嘴儿的,也好教她们高兴些。”
徐明薇一想到明天娇娇和逸儿脸上的模样,也不厚道地笑了,点头道,“还是婶子想得周到,这会儿去只怕徐婆子也记不住,她近来也是越发糊涂了。婶子还是同秀芝说一声,叫她记得提醒了便好。”
老赖家的一时也去了。屋里几人没了话头,渐渐也安静下来。傅恒仍旧抱着儿子读书,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儿子早耷着脑袋睡着了。他也不用穆氏相帮,自己轻手轻脚地抱了孩子到床上去睡。
回头再看徐明薇,窗外斜阳的余晖正如碎金一般,细细点点,全落在她的发上,面上,剪出一副精美绝伦的剪影来。
徐明薇此时似有所感,也回头望来,见傅恒怔怔地看着自己,下意识地朝他露出个清浅笑容。
眼前的这副绝色容颜,比之五年前她刚嫁进他家时,不见消褪,反而因为生育了两个孩子,更添了一分妇人的成熟韵味。就好比原本青涩的果实,到了最香熟的时候。可此刻傅恒一点不觉着眼前美色动人,只怔怔地盯着徐明薇眉眼细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内心一角有声音在轻轻惋惜,回不去了,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徐明薇正要开口问他在看什么,自己脸上可是沾了笔墨,婉容在外头轻扣门扉,传报道,“爷,奶奶,厨房已经准备妥当了,前头人也坐齐了,就等着两位主子发话开席哩。”
傅恒轻咳一声,过来拉徐明薇的手,当下牵着她出了船舱,惹得家中下人都偏头看来,各个脸上都有些嬉笑模样,也有生怕教主子看见嫌不庄重,借故摸鞋子或是找筷子的,低头掩了过去。
婉柔毕竟是跟前伺候久了的,也不甚怕傅恒,见状取笑道,“爷这是怕奶奶摔了跤了还是走丢了,这么几步路,也要牵着过来哩。”
傅恒瞥她一眼,又快又准地往她心口上扎了一刀,“你别净扯嘴皮子,什么时候也牵个活的回来让主子长长眼?”
婉柔面上一顿,四下爆出一阵哄然笑声,当下一跺脚,红着脸儿便跑开了。
徐明薇无奈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何苦惹她。”
傅恒笑笑没说话,扶了她入席。底下房先生和段小王爷各占了一边,也不等主人来,早让过三巡酒,相谈甚欢。
“早知不用我们,他们也自得热闹,在屋里读了书也是乐趣。”傅恒嘴里虽是这样同徐明薇说着,到底还是朗笑着起了身,击掌开宴。一时觥筹交错声四起,酒声不断,偶尔有过路的商船,也是不无艳羡地引颈来瞧。
等开了十坛子酒,天色已彻底暗了,半空中遥遥挂着一轮明月,照着人间沟渠。徐明薇见众人喝得也差不多了,怕家人醉酒跌下船去,正有意叫傅恒停了宴,却听他对月举杯,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徐明薇笑着夺下他的酒杯,说道,“大概是醉了,竟还念起诗来,我看这酒也该叫停了,你可还站得起来?”
傅恒呵呵一笑,任由她扶了自己,身子的大半重量也压了过去,还险些把人给压倒了。
徐明薇只当他是真的醉了,一面招呼老赖家的上前来帮手,却不知傅恒正痴痴地看着她的侧颜,无端端起了一念:
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
他晦涩地撇过眼,这世上最悲凉的,莫过于她想给的时候,他掉头就走;等到回转身来,那人早已经不在原地,只留下一个背影,教人悔之入骨。
“薇薇。”
徐明薇和老赖家的两个一起,好不容易把傅恒给安顿下了,正要去要水洗漱了,就听他轻轻唤了自己名字,不禁回头看来,只见他眉眼间笼着愁色,如云雾中的远山,又有些看不分明。
“你心里如今可有我?”
徐明薇被他问得一愣,笑着遮了他的眼,“果然是醉糊涂了,不早了,赶紧睡吧。”
一时出了舱房,面上倒有些苦笑。
原本是有的,但日子久了,也就渐渐淡了。不想,他这会儿倒朝着自己问起这东西了。
没有了的东西,她又怎么给得了?
徐明薇抬头看看月亮,又大又圆,圣洁地不知人间愁苦,面上便渐渐露出个笑脸来,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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