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奶妈子抱了孩子走,金娘子倒坐下同徐明薇说起一件事来。
原来那奶妈子姓兰,从小就是京城长大。自己也生养了三个娃儿,家里男人没个出息,上上下下七八张嘴要养,却是混一口温饱都难,全靠着她在外头做活才能填补些家用。这回刚好是生了小儿子不久,便被金娘子问上了门,且看她生得白净,又是在大户人家做过活的,懂得规矩,放在几个奶妈子里头一下子便跳了出来,金娘子便定了是她了。
这边傅家一个月给她一两银子的月钱,贺兰氏另外再贴她二两,这合起来一个月就有了三两的进项,还不提节气上主家给的赏。这样的例钱,已是十分丰厚。不想兰娘子家的前天还找上门来闹,最后虽然教兰娘子两个嘴巴子打得跑了,却落下不少话柄。原来是她自己的小儿子没得奶喝,也只能日日熬了米油粥汤喂着,倒也可怜。
徐明薇听着金娘子提了这茬,皱眉说道,“三两银子给的不算少了,便是买些牛羊乳都使得。她自家汉子既然舍不得儿子,就该把工给辞了。贪着这头给的银钱,又拐着弯地来说了这话,又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我请个奶娘,还要替他家养了儿子?天底下也没这样便宜的事情。”
不消说她眼下还没开奶,兰娘子喂一个娇娇也只是奶水刚够。便是开了奶,那人心都是肉长的,放眼看去,一个是主家的孩子,一个是自己的孩子,她要是一个眼睛错着,兰娘子背地里只紧着自己儿子,指不定娇娇能喝着多少口奶水哩。这话听着虽然不中听,却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往常在家时贺兰氏就经常说了别家的故事给她听,知道她心肠软容易犯糊涂,指望着多说些奸仆的例子,才好教她防着把好人给养坏了。
金娘子淡声说道,“奶奶说的在理。既然收了银钱,便要办事的。这个原本看着还好,前头透了这些话锋来,我也拿不准她是不是想借了我的口与奶奶说事儿。且再看看,若是不好,再换个来也容易。”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你做事,我向来放心的。”
一时想到一年之约不差不了几个月了,倒是有些不舍,笑道,“有一句话一直不曾问了你,为何非得守着着一年之约?我倒是想你长长久久地留着,以后娇娇也好喊你一声干娘。”
金娘子眼眶微红,眼里闪过惊诧。要不是已经习惯了她这张冷面孔,徐明薇还真难以在她眼里看出情绪来。
“一年之约,却是我输了赌的缘故。前头和奶奶说过,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一年倒有半年在外头,时日久了,才知道他在银沥还娶了一房。在京城里,街坊伙计都叫我一声金娘子,在银沥,金娘子却另有其人。”
徐明薇怎么也没想到她家会是这样一幅光景。她也是听说过行商的不守规矩,经常是两地各娶一房正头太太,不分大小,被人戏称为“两头大”。有些是原本就晓得自己是平妻,也有些是被瞒住了,到后头孩子都生了才晓得自己不是独一个,还闹出了不少争家产的笑话。
金娘子见徐明薇惊诧的模样,眼里倒有些笑意,说道,“想必奶奶也晓得这两头大是什么意思。我嫁过金家三载有余,才知道银沥还有个长我两年的金娘子。我待和离,他不肯放。纠缠许久,他便于我相约,若是一年内能赚得万两黄金,便放我和离书。一年之内要得万两黄金,本就是痴人说梦,他也晓得不行,才又换了赌约,要我离家一年,替人做上一年白工,若是能捱得住,再两说。”
徐明薇忍不住惊道,“竟还有这样做人相公的!你为何不将他给告了?就算是你这一年做了白工,他回头不认,又怎么办?”
金娘子叹了口气,说道,“奶奶不知外头世态。官司岂是那样说打就打得的?这做丈夫的要休离的,只要合了七出,便时刻休得。但这做人娘子的要和离,非得夫家肯放了和离书,不然也是上天入地皆无门罢了。这三年与他聚少离多,我也不曾生下个一儿半女,若是求不来和离书,只有被休弃的。我不能给穆家蒙羞,又忍不下那口污脏气,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只能凑着运气拼一拼罢了。”
对这不公的世道,徐明薇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叹一声同情,回头再问了她娘,可有什么法子能助了金娘子脱了金家的不。
“你那丈夫如今可在家?”徐明薇问道。
金娘子点点头,“上个月回去,听家中老仆说起,应是快要回京来了。我正有心问问他,立个字据才好。”
徐明薇忽地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既知道了银沥的那一位,那一位可知道京城的你?两头一通气,指不定他自己便没了倚仗,不肯放也得放了。”
金娘子摇头说道,“您当我是怎么知晓那一位的,便是她先来了信。喜气洋洋地跟我说,她又得了个胖小子,又笑我是个只会打鸣的不会下蛋的,这么些年了,占着茅坑也没见拉了屎。”
“倒真是会耀武扬威。”徐明薇叹道,“你没个孩子傍身倒好,不然这会儿只怕也走不脱。不过也奇怪,你家相公为何就这样紧紧把着你不肯放了?”
金娘子说道,“当初他来我家提亲,看中的就是我娘那一身料理人的功夫。我娘那时也是没了精神气,怕我一个人在京城里落不着好,匆忙间许了人,也没瞧出他不是个好的。这些年他没少问我家传,但穆家的道理,向来只传女不传男,传内不传外,连自家男人都是不能多说一个字的。他娶了我没捞着一分好处,又厌弃我是个棺材板脸,左右不肯如了我的意,想法子磋磨罢了。”
徐明薇算不着会是这样一个缘由,再一想却也通了。金家本来就是做药材的,如果能得了穆家的这一份家传,岂不是在京城要独家坐大?这里头又有多少利息可捞?也难怪他死死把着,不肯轻易放了人。
如此想来,只怕一年之约到了头,金家的还是不肯放人的。徐明薇不忍与她说了这话,只想着瞅准了空,和贺兰氏说个一声。若是能助了她最好,再不行,还有徐明梅那儿可以借力,秦王妃要用的人,金家也没那个胆子敢留了人不放吧?
金娘子不晓得她这会儿已经替自己谋划开来,见着她一头光明可鉴的乌发垂在缎面上,倒想起一遭,连忙起身端了托盘来。只见上头摆着一把桃木梳,一小碗干粉状的东西,白生生的,也不晓得是什么粉。
徐明薇奇道,“这个又是什么,梳头用的?昨天出过那么些汗,头上正难受。要不是动不得头发,剪完了才好,又热又碍事。”
金娘子便推她脑袋朝外地躺好,拿梳子沾了干粉慢慢梳开,细声说道,“这个是我家传的洗头粉,用什么磨成的不好跟您说了,只是用过后头便不痒,还能止些汗水,也有去污养发的作用。”
徐明薇心想这个倒好,她原本就在发愁三十多天不能洗头要臭成什么样儿。那粉末梳着还有茉莉的清香,怪好闻的。教金娘子不紧不慢地梳着头,徐明薇眼皮越发沉重,不一时便睡着了去。
金娘子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轻手轻脚地收了东西,慢慢将人扶正了,盖好了毯子,才托着托盘出了来。原本不过是为着一年之约,她才应了徐家太太的请。穆家家传虽然听着体面,也只是个下人身份。年少时她对母亲口里称赞不绝的主家太太不以为然,想着日后自己要是成了家,定不吃这碗奴仆饭。不想她到头来,还是要靠了她娘教会她的东西,才能谋了生路。
她这一年到傅家伺候徐明薇,明面上还是拿了月钱的,但因着做一年白工的赌约,发了月钱她就要送过金家去,自己手头上一分都存不下。却不知徐家太太是怎么知晓了这件事,暗地里同她许了诺,以她的名义在信源钱庄存了一百两白银,只要人去了便立时能领得。金娘子一时想起贺兰氏说这话时温和的笑脸来,难怪她母亲到死都还念着主家太太的好。若是能脱离了金家,长长久久地守在傅家过活,倒也不是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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