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教他说的心中一动,便似困于迷障当中,忽地当头一棒警醒,又如拂面春风,将往日不惑全数吹散了去。他自斟满杯酒,向徐天罡敬道,“听君一席话,方知局限处。还请爹满饮了这杯,且看别朝。”
在座的面上不无惊讶,都不知他怎地忽然破戒喝起酒来。徐天罡倒是扯着个满意的笑脸,与他碰了杯。
傅宏博默不作声地看着,倒提起了一桩事,“恒哥儿如今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老爷子当初还在的时候,家里也没那个讲究,到他们这一辈取名也都是浑取。再小一辈名字里头就带了一个安字,亲家公读书笔墨深,不如还请亲家公拣个字,让那小人儿也有个全名?”
王氏在侧席听见心里便不高兴,再不待见,那也是他们傅家的孩子,怎地要一个外姓的来取了名字?但开口的是她家老爷,王氏只好暗自忍了,不敢胡闹。
徐天罡也不推辞,细想了一番,笑道,“再添一个馨字如何?馨字,做香解,做高洁解,女孩用来再好不过。另,安馨音同安心,取个衣食无忧的好头。”
这名字取得连傅恒这个做父亲的也觉着不错,当下便拍了板,新生的傅家小孙女便有了自己的大名,叫傅安馨。小名娇娇,也是徐天罡取的,意思摆得非常明显,虽然徐明薇头胎生的是女儿,但他们徐家一样视若珍宝,眼中明珠,防着傅家慢待了去。
傅宏博笑着赞道,“这名字取得极好,还是亲家公书读得多。我这膝下,也就恒哥儿一个在读书上有进益的,只是顽劣。往后还指望着亲家公能多多指点一二,也转转他的性子。”
徐天罡自是满口应承下来,“恒哥儿且为良婿,亦是半儿,老哥儿自当放心。”
一时宾主尽欢,到亥时才散去。傅宏博和王氏忙着送客,傅恒吃了几杯酒,虽说是有量的人,但禁过大半年,这会儿也免不得身子燥热,酒意上袭。勉强捱到徐家人都走了,他已是困顿得很,又怕一身酒气冲到了徐明薇和孩子,只好嘱咐冬子去屋里说了一声,自己捡了书房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起了果然一阵头疼。他心里惦着娇妻稚女,一心往自己屋里撞去。也是命里有事要发生,昨天夜里闹过那么些动静,丫头婆子们都累着了,这会儿还在懒着觉。因此傅恒一路进来除了个守门的婆子,谁也没见着。才要掀了帘子往里走,却听见里头轻轻浅浅的说话声。傅恒心里便笑,原来都在屋里待着,难怪外头一个人影都没有。他一时起了顽心,便站住了听里头在说什么,没想到下一句入耳的就将他瞬间打进了地狱,满心欢喜都化作了冰霜。
那温润带甜的嗓音,正是他日日听惯了的,此刻却不似平常一般说着暖人心肠的话,字字句句都跟淬了毒药一般,要人性命!
“我管他昨夜在哪里歇着,随他风流快活去。前头交代你们的却是又忘了?不过是个搭伙过日子的,真要计较,我哪里计较得起来?”
“奶奶莫要再说这样的话,您看爷这几个月,还不是只守住了您一个?”
说这句的听着声音似婉容,傅恒此刻心里又苦又冷,连着个丫头都晓得他待她好,她竟只当自己是个搭伙过日子的,原来他待她的,一丝一毫都不曾入了她的心肠!往日那些温存,岂不是全做了样子给他看的?
徐明薇这时候又说道,“一时又算得了什么?你不是自己也立身不嫁,这会儿劝起我来做什么?”
婉容却是讨好道,“好好好,是奴多嘴。昨夜冬子来报,奶奶这不是已经睡下了吗,奴就想着早上跟您补着说一声,哪里晓得又招了您。”
一时又问她早饭要不要送到床上来吃。傅恒听着音儿,怕里头的人是要出来了,自己也拿不住该往里头进了还是退下,忽地听到外头碧桃喊了一句什么,没得法子,他只好硬着头皮掀了帘子往里头走,倒把婉容和徐明薇给吓了一跳。
“奴给爷请安了。”婉容连忙上前见了礼,看看他的脸色不愉,晓得他是昨天夜里吃多了酒,还当是应验在了这个上头,便没疑心,笑着又说道,“爷且陪着奶奶坐一会儿,想必昨天夜里也没喝过醒酒汤,奴到厨房去说一声,给熬个清淡汤水来。”
傅恒沉着脸,只点了点头。婉容心里虽怪,但想着或许是带着起床气,稍一福身便出去了。
徐明薇听见声儿转过头来,见他脸色不好,问道,“听说昨天我爹叫你喝酒了?”
傅恒点了点头。朝她看了一眼,见她脸色还苍白着,一时想起到底是替他生了女儿的,才将心里的那股火儿给压下了,索性做出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懒懒地不想理人。
徐明薇不疑有他,笑着劝了一句,“若是还难受,喝过茶汤就去床上歪一会儿,奶娘要是抱了孩子过来,我再叫人来喊你。”
傅恒恨极了她此刻做出的贤惠温柔模样,明明心里一点都不在意他,又何必端了这样脸色?直教他生出一种错觉,原来她心里也是有着自己的。却又不舍得戳破了那层假象,怕要是没了这一层,往后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了她。
心里翻着惊涛骇浪,他面上也只冷淡应了一声,从她那处出得来,倒头便在西厢阁里头睡了。
婉容端了茶汤来,却不见了傅恒人影,忍不住咦了一声。徐明薇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帘子外头,问道,“外头院子里的都还没起吗?这么会儿了都没听见人声。”
婉容以为她在怪大伙儿躲懒,解释道,“昨天晚上奶奶生了小姐,大伙儿高兴,聚在一块儿闹得晚了,才起晚了些。奴刚刚出去的时候,倒是看见碧桃已经在抬水了。没亲眼见了小姐出生,她懊恼得很哩。”
徐明薇扯了个干笑,一时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晃动的帘子瞧,也不知道傅恒是什么时候来的。平日里满屋子都是人,总有个通报的时候,她便自由惯了,嘴巴上没个把头。却又摇头想道,说了说了,听见了也就听见了罢。他当时能忍住了脾气,往后更不可能发了出来。自己左右占了个正室的位置,照管好家里便是。纵然这一胎生的是女儿,往后还有生儿子的时候。只要能生一两个儿子,慢慢养大了,她的日子也就稳了。
徐明薇躺在床上想着心事儿,愁不过一刻,金娘子便端了小桌子进来。扶着她靠了床头用过早饭,没一会儿奶妈子又送了娇娇过来。徐明薇抱在怀里细细看了,才不过一夜光景,总感觉那干红丑陋的瘦猴儿,皮肉滋润了许多,倒没先时那样难看了。
娇娇似乎知道已经换了人抱,小小的脑袋往她胸口处蹭了蹭,却是要讨奶吃的模样。奶妈子笑道,“姐儿胃口大,小的也是起了喂过一回才送过来的,这会儿想必是知道奶奶才是她的正经亲娘哩。”
徐明薇心里一笑,这么小的人儿,哪里知道什么。但这话听着也让人高兴,自己这会儿还没开了奶,却是没东西喂娇娇,只好拿了手指逗她。小东西显然是极馋嘴的,徐明薇手指头才放到她嘴巴上,舌头就舔了来,一拿开便皱眉要哭,逗得屋里众人都乐得不行。
徐明薇想起歇在西厢房的傅恒,朝老赖家的笑道,“爷还在那头歪着,你去问一声,可要来看了孩子?”
老赖家的喜滋滋地去了,一时却只身折返回来,说道,“奶奶,爷说身上还乏着,就不过来了,午饭也不必留他的,他自己上外头吃去。”
徐明薇心里便有了计较,多半那时候和婉容说的话都教他听见了。也罢,都随他去吧,估计这会儿那点心气还没平,落不下脸来呢。忽然发现自己妻子原来并不是以他为天的,伤到他的大男子自尊了吧?
她微微一笑,手指轻轻点着女儿的嘴,终于肯让她捉住舔了,便听得女儿发出一阵满足的咕噜声。
“真是个笨的,吸不出奶都不晓得吐了。”徐明薇笑道。
婉容看不过眼,心疼道,“哪有奶奶您这样的当娘的,也是小姐憨,不曾下嘴咬了。”
“可不是个憨的。”徐明薇笑过一阵,到底把孩子交还给了奶妈子。见她一接过孩子就心疼地解了衣裳喂奶,心里便十分满意。金娘子找的人,看着还是挺靠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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