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爬楼爬得出了层薄汗,教这映天莲叶一撞眼帘,浑身暑意顿消,便似大热天里迎头一盆凉水,那叫一个舒爽畅意,心里暗自对裴方同多了分好感。有这等闲情雅致的,总比那等脑满肠肥的俗人来得好应酬。
裴方同原本立在窗户边上看荷风,听见来人声音,转头来看,见着傅恒便是一愣,片刻后才把目光挪到了秦简瑞身上,有些拘谨地上前招呼道,“客来也不曾远迎,还望不记挂怀。”
傅恒瞧出他的不自在,想来也是教他家里头那位给逼出来的,笑着上前拱手作礼,道,“许久不见,云清兄向来可好?”
裴方同听他以表字称呼自己,一时心里也奇,他这表字也只在家乡常用,家人师长才知,不想他这妹夫,头回见着就知道了。听在耳里却觉得亲切,态度便自若了些,微微笑道,“多谢你记挂,无病无灾的,天道安康而已。却不知这一位是……?”
傅恒便替两人做了引见,“你唤他远山便可。家传秦字,名简瑞,画是做得一等一的好,但凡古书,也没有不曾读过的。但要叫他做文章,我要论第二,也没人敢论第一了。”
一番可谓是自狂到极点的话,裴方同和秦简瑞听了都是毫无意外。前者是早早就受过徐明兰的耳提面命,后者却是习惯了,并深以为然,才懒得反驳。
三人重新坐下,叫了茶博士沏了一壶毛尖,各自分茶喝了,热烫的茶汤下去,又从毛孔张着出来,教荷风一吹,痛快至极。
傅恒看着外头层叠莲叶,回头朝秦简瑞说道,“这会儿读了那上阕,却是应景,能当自己在西湖赏荷哩。”
秦简瑞心想如此牵强,傅恒怎会忽地提这个,一看裴方同的眼儿也转向了自己,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叫小二另外伺候了笔墨,拎了袖子将词给写了。
裴方同心思有处着落,也凑过来看。秦简瑞便把笔递到了他手里,让到一边。
只见他提笔稍作沉思,慢慢俯身在纸上写道,“东边顾,西边顾。接天莲叶无穷碧。为谁生莲蓬?”
傅恒看了忍不住大笑,难得前头写的好意境,尤其是那一句“接天莲叶无穷碧”(宋,杨万里),最后竟跟了一句“为谁生莲蓬”,真是痴傻得几乎可爱了。
秦简瑞也是兀自忍笑,心道裴方同的确是有几分急才,这词做得有趣,心里与他结交的意愿便又深厚了几分。
裴方同看他们二人的神情,微红了脸,说道,“到最后一句实在想不出个妥帖的,硬凑上的,倒叫你们笑话了。”
傅恒见他真心窘迫,便揭过这一茬,倒问起他往日诗文来,几岁读的书,师从又是何人。
许是熟悉的人事,裴方同说起来脸上便多了几分轻松。一盏茶下来,三人彼此都熟悉了许多。茶博士重新上来泡水时,已是临近正午,傅恒正要与裴方同说后头或许没人再来,叫上了菜罢,门却叫人给推开了。
打头的正是杨天元,后头跟着木启舫。傅恒面上正露出个淡笑,欲起身相迎,木启舫后头竟又跟出个人来,却是许久没露过面的应子肖,一时脸上的笑意冻住,连着杨天元和木启舫都尴尬地忘记上前打了圆场。
好在裴方同不知其中底细,只是怪道,前面分明说的是杨家木家两位公子会来,怎地冒出三个来,因而自然问道,“不知诸位公子又是哪个府上的?”
傅恒教他一问,回过神来,敛了诧异淡笑道,“一时忘了与你引见。这位是杨家三郎,你唤他书华就行;这一位是木家的小公子,字远舟;剩下的这一位来头最大,原本也没想着能请到他来,真是给了极大的面子了。”
应子肖听着他这明褒实贬的话,并不觉着难堪,上前与裴方同说起话来,“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从前在京读书的时候,跟的是不是贺先生?”
裴方同连连点头,问道,“的确如此。”
应子肖便笑道,“可巧了,贺先生与家父是老相知,还曾听他说起过你。”
裴方同连忙问了他家源,一时换过表字,又迎了客人重新落座。傅恒也不愿教他为难,收了脾气与应子肖一同入了席。杨木二人有心从中斡旋,秦简瑞也不是个呆笨的,一轮推杯过盏,倒显出几分宾主尽欢来。
在座几人除了应子肖,都是知道傅恒戒酒的故事的,因此也没人来劝他酒。杨木二人知他们彼此心有介怀,在应子肖跟前就没提过这一茬。这会儿应子肖见每逢敬酒,唯独傅恒不举了酒杯,心里还当他再不愿与自己为友,一时心里便有涩涩的。
杨天元看着两人的动静,心里暗自着急。应家和傅家中间的这段是非,说白了还是应子肖自己心虚。原本几人也是照旧一起说文论诗,连着傅恒大婚,众人也都是到场祝贺过的。后头不知怎么的,应子肖渐渐就淡出了圈子,凡是有傅恒的场子,请了也是不来的。慢慢的,大家也就都形成了默契,相邀也注意避开了傅恒和应子肖同时在场。
今天因着傅恒相邀,杨天元和木启舫赏荷不过半个时辰,便起身与应子肖相辞。木启舫又是个老实的,被应子肖多问一句,便将傅恒在宏庆楼相等的事情给抖露了出来。杨天元还怕他生了闷气,不想,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应子肖忽地提出来,也要跟他们一块去赴约。
见他终于肯破冰,杨天元和木启舫心里自然是一万个愿意。三人于是打马而归,换过衣裳,又齐齐携手而来。可自打进了这雅座,应子肖和傅恒两个,一个喝着闷酒,一个品着闲茶,哪里像是能重归于好的样子?杨天元便朝秦简瑞使眼色,提议道,“咱们这么干坐着喝酒也没意思。燕真最近不是在戒酒吗,他往日也是最自狂的,文章诗词,他论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要不这样,咱们也不为难他,就行个酒令,以九张机为题,一人来一张机罢。勺子尾巴扫到谁,就轮到谁来,行到三或三的倍数,却是加倍。对不上来的就自认罚酒,傅恒在戒酒的也一样规矩,看看咱们谁能让傅大才子破了戒律罢!”
应子肖这才晓得原来傅恒不是针对了自己,心里一阵轻快,又忍不住问道,“好端端的,也不曾听说,怎地忽然要戒起酒来了?”
傅恒正好教他戳中痛处,还未作答,杨天元抢着答了,取笑道,“还能为着什么,他家那位管得严实,连一滴都不肯教他喝了。今个儿就看咱们哥几个谁有能耐罚住了他,喝个酩酊大醉回家讨扁杖馄饨吃。”
裴方同没听过扁杖馄饨,好奇道,“那是什么?”
木启舫听了便笑,好心作解道,“他说的浑话,你别理会,就是讨打的意思。”
秦简瑞也说道,“这个是他自己瞎编的,吃过一回闽南那头的扁食便这样说了。扁食里头的肉馅不是用刀子剁碎的,而是加水,用木棒捶打了肉,打成肉糜子才算成了。”
裴方同总算听明白了,心里对傅恒带来的几个朋友也大致有了个数。
傅恒听了杨天元的挑衅,却只是笑,说道,“这个倒新鲜,我就看你们今天有什么法子叫我破了戒罢。既然是冲着我来的,这第一把不用转了,直接起了头就是。”
说罢,捏着勺子便唱道,“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妩媚。呕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一张机既得,他笑着转动了勺子,只见在众人目光注视下,那勺子尾巴微颤颤这就转到了杨天元跟前。
杨天元早等着他了,唱道,“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织成一段,回文锦字,将去寄呈伊。”
又笑,“却是便宜我了,下一个但看是谁倒霉罢。”
说着,杨天元拿手指轻轻拨动了勺尾,有意要往傅恒那边做了,不想没做足劲头,勺子颤悠悠地停在了秦简瑞身前。
木启舫松了口气,杨天元懊恼一声,唯有裴方同微微紧张地看向了秦简瑞,三张机刚好是倍数,一下要叠出两段来,却不是那样容易的。
秦简瑞稍作沉思,那边应子肖就敲了碗催声,就等着捉了他漏洞罚酒,不想,秦简瑞却真做了出来。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莫待过芳菲。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秦简瑞这一对上,众人都拍掌叫好。过后再行令,到了应子肖这儿却是差些工整。他原本是公侯家,读书上头自小就不太用心,往常大家放些水也就过了,但今天有杨天元在边上起哄,又有傅恒断了案,一杯罚酒终究还是免不了。应子肖也不觉着为难,笑着举杯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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