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王氏已经让吴婆子都打听齐全了,如今当着面再问一遍,却是打着细看了徐明薇反应的主意。
傅恒不疑有他,简单几句将昨天的起因经过都说了一遍。徐明薇在他边上站着,神情自若。王氏偶尔几个眼神飘过去,她也是稳稳地接住了,并不显得心虚。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王氏听完了傅恒的说辞,沉声道,“到底是伺候过你一场的,如今人就这么没了,也不好与她们父母老子交代。等上两日托人去叫了她们家人,好生抚恤了罢。”
联系上吴大夫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徐明薇便听明白了。大户人家碰上这样的事情,多半不愿惹了麻烦。家奴虽是卖了死契的,但朝廷明文规定了不许轻践人命。这上有政策,下就有对策。碰上家奴暴毙这等说不清楚的官司,就寻个相熟的大夫开个几天太平方子,拖过三五天才对外宣称说是久病不治去了的。厚重抚恤了其家人,只要无人追究,如此也就省下了不少麻烦。
原本绿珠红珠屋里伺候的,王氏让人拿了身契,叫来牙婆,转手便发卖得远远的。最早发现两人尸体的叫冯婆子,却是个积世的家奴,轻易也卖不得,王氏让人好生看管了关了三天,再放出来就老实了。
如此绿珠红珠二人的事就算被揭过了去。过后几天,徐明薇听傅恒偶然说起,绿珠的兄嫂来领了人回家,给了一两银子,扶了棺材千恩万谢地走了。红珠的家人却是逃难逃散了的,给了几个闲汉两吊子钱送到城外乱葬岗上好歹挖个坑给埋了。回来交差还笑,原来前头扶了棺材而去的兄嫂哭得伤心,却也是个肚里狠的,只将亲妹的尸首孤零零地扔在岗上,连个浅坑都不曾挖了埋。
管事的听着也觉着不忍,又拿了两吊子钱让那几个闲汉去将绿珠给埋了。多开销了银钱,管事的回来便报与傅恒。傅恒听完也是嗟叹,爹亲娘亲,不如黄白之物更亲。这世间果真有将骨肉亲情看得天大的,也有将其视作芥子般轻小的。
傅恒暗中却是托人相查过的,也不见绿珠红珠尸首上有什么异样,最后也只能归咎与两人身子太弱,经不起打罢。心里又觉得庆幸。好歹是两条人命,当初若是由徐明薇动的手,不说他娘要心里怪罪了她,家里家外落下个心狠手黑的名声来,便是她自己,小小年纪只怕也受不住,夜夜惊啼。
也难怪傅恒会作此想。徐明薇自那天见了王氏,从绿珠红珠屋里出来,精神便有些恍惚的样子。傅恒还怕她是被绿珠红珠给冲撞了,寻了个机会在王氏面前一顿游说,毕竟是暴毙的,又是走得不安宁,只怕日子久了什么事情都要往这上头去说就说就,到时候乱了人心,才叫真的不好。
王氏心里一合计,觉着也有些道理,便点头应了,让管家去寿山寺上请了法印和尚来,做了场超度的法师,以敬亡灵。如此下人当中说起来也好听,主家心慈,连着身后事都帮着办了,倒比那亲哥嫂来得妥帖些。
徐明薇知道这场法事,其实是傅恒为着她能求个心安做的。心里感激的同时,也觉着沉重,无从排解。
那天她一进到屋里,原本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在吴大夫拨弄药渣子的某个瞬间,她忽然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味,似曾相识。徐明薇当时还以为是谁身上熏的香,并未在意。过后才想起来,当时屋里只有王氏吴大夫等几人,下人身上是不许熏香的,吴大夫身上只有药草味道,傅恒和王氏也不用那香味……徐明薇这几天绞尽了脑汁回想,到底是在什么场合下闻到过相同的味道,冥冥中觉着这个十分重要,可偏偏她就是想不起来。落在傅恒的眼里,却被解读出了另一番味道。她也无从解释,那一抹淡淡的香味,与他说了,他也只会笑她魔障了罢。
如此闹腾过半个月,除去在头一场法事上有见过青梅和樱桃露脸,来给绿珠红珠烧纸钱元宝,后头倒安静,不刻意打听,都听不到两人的动静。
老赖家的冷笑道,“如今倒乖觉,也知道出了事要夹住尾巴,安生一段时日哩。”
婉容听了抬眼笑道,“这一个一个的,再安生,也总有跳出来的一天。婶子且瞧好了,远不了。”
婉柔嗤道,“什么个东西,咱们奶奶又不是那等容不了人的,老实些,还有她们的好日子过过。心眼楞坏楞坏的,等着好果子吃!”
说完又飞了一眼闷声坐在一边做帕子的婉仪,故意拉了碧桃与自己一起坐了,指桑骂槐道,“可叹还有些眼瞎的,上杆子地要学了那些个坏心眼的,自作自贱!碧桃妹妹,奴看你眼睛就亮敞,是个好的。”
碧桃听出婉柔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说的反正不是自己,便笑眯眯地应了,“奴打小眼睛就好使,婉柔姐姐你尽管放心。”
婉仪气得跳将起来,一把扔了手里的针线活,看看婉容,又看看婉柔,前者似乎完全没听见动静似的,头也不抬一下;婉柔却是拿眼轻蔑地看了她,仿佛看什么脏东西似的。婉仪心里憋着气,冷声道,“原想着到底是姐妹一场,你们明里暗里地拿话讥讽了奴,奴也当作耳旁风过了便是。却原来一味忍让了也不讨你们的好,如此便当作不相识罢,割舍了便是。以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光道,奴跟前便是刀山火海也自己受着,不消你们操心看热闹。”
这是要彻底撕破脸了。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
婉仪在屋里待不住,拿了针线便往外走,寻摸着坐到树下去绣。不想刚一出门,迎头便撞进了傅恒怀里,一时又喜又羞,还不待她表情,就被傅恒嫌弃地用力推开了。
“这屋里的规矩也得好好紧紧了,哪有丫头这样随随便便就往爷们怀里撞的,让人瞧见了还当我们家是有多轻浮!”傅恒冷脸朝老赖家的招呼了一声,又问道,“你们奶奶可在里头歇觉?”
问罢却是不等老赖家的回答,径直脱了外袍便往里屋走。徒留身后婉仪受了众人讥笑,一张俏脸又青又白地站在那里,半晌回不了神。
徐明薇午觉一向睡得浅,早听到外头的动静起来了,抬头便见傅恒扬着笑脸进来,好奇道,“甚么好事,瞧把你给高兴的。”
傅恒挨到她床边,喜色道,“还记着前些日子跟你说过的大千先生吗,就是远山兄的先生?”
徐明薇脑子里过了一下,才将人都对上了号,点头道,“怎地,这回让你寻着了?”
傅恒说道,“却是早回了京,只是客居在远山兄家,访了几回都说又出门去了。今天早上总算是碰上了,说了一回山水,颇有进益。本想着做一回东家,请了大千先生好好畅饮一番,可惜大千先生推说精神不济,没能全了这桩美事。却是约了我明日再去,还可带了画作以求点评。我的乖乖,你瞧着我带了那幅去才好?”
徐明薇心里笑他原来还有这样一面,跟追星的见了偶像一样,倒也可爱,哄道,“也不急于一时,到明日还早着呢。你先挑了满意的出来,再问了爹爹的意思罢,我这眼拙的,并不认得好东西哩。”
傅恒便笑,“让我爹挑?也亏你想得出。我爹那大老粗,对着酱缸上的字都能叫一声好,是好东西也叫他给埋没了。还是你劳累些,替我过过眼。”
徐明薇心想,要是房师傅在就好了,这上头她才是行家。却不成想人是这样不经念叨,刚落了这样的心思,婉容便欢欢喜喜地闯了进来,傅恒正要皱眉骂人,一个两个的今天都这样不知规矩避退,便听得婉容喜道,“奶奶,您当是谁个来了?!竟是房师傅上门来了!”
徐明薇听着便从床上跳起,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要往外头跑,亏得傅恒即使抱住了,皱眉道,“便是去见天王老子,也没得光着脚去了的道理。”
婉容赶紧过来帮着穿了鞋,又替她梳了头,勉强能见客了,才放了徐明薇出门。
傅恒心里还奇怪这是谁上家来了,让他这小媳妇欢喜成这样。出来到厅中一看,下头坐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面色微青,看着便似有什么不足之症的样子,两眼倒十分清明精神,浑身上下说不尽的风流做派,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傅恒心里还在惊叹,徐明薇已是迎了上去,又惊又喜地拜倒。房师傅连忙上前来扶起,笑道,“原是来你家避难的,不嫌添了麻烦就好,如何受得起这等大礼。”
徐明薇奇道,“先生如何有此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