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准备迎接使团的缘故,皇后一改从前深居简出的模样,中宫金宝金册用的极为频繁。路上成双成对的宫女托着盖了大红稠的托盘穿梭往来于各宫,楚河瞧着这群嫔妃身上愈发金灿的首饰总也控制不住地多瞄上好几眼。
数日不来后宫的陆淮安今日略略在皇后宫中小坐了片刻后回了御书房。此刻这大忙人却轻嗅楚河指尖夹着的小簇青梅,一脸安然神色占她便宜。
楚河甩不开他,又舍不得伤了他,只得先忍着。待得他借花香不如她荷包里香料好闻的拙劣借口,要凑到她腰间解下带钩细细品嗅之时,楚河终于受不了他的厚脸皮,一闪身跃下炕桌坐上下首的小杌子远离魔爪。
“你不是忙得很吗?怎么有空来老子这干坐着?不怕那一帮御史又说你沉迷美色误国误民?”楚河拍开他差一点搭在发间的魔爪斜睨着看向他。果然见他剑眉皱了一皱复又平展如初,强压着想拍死御史的决心笑看向楚河。
他也不说话,只把玩着才从楚河发髻上顺手拔下的紫檀木簪,定定的眼神似是要将镂空的簪首生吃下去。
“百里荒烬明日可要辛苦你去等他,孤还有事要忙。”陆淮安沉沉地开口。
那时楚河并没有明白他所说的等是什么意思。
她不情不愿地对他开口道:“淮淮,你可知道百里荒烬是什么人物?且不说他为人深不可测,就光是那毒术,哪里是我可以应付得了的呢。”楚河嗔了他一眼。
谁料陆淮安故意笑得前俯后仰,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对她这种一脸桀骜自损的做派极为喜欢。他狠狠揉了揉楚河的头,然后高声宣了小太监进来。
楚河不知什么事,却见她眼馋许久的红绸盖着的托盘里静静躺着一条穿山甲壳做成的腰带,二十片淡黄半透明的类圆形甲壳被细细打磨得润泽通透,上刻“鹿盒”图案,精巧而不失华贵,一眼瞧见心里便是极为喜欢的。顾不得陆淮安还在身侧,急急地吩咐宁呆儿为楚河系上。甲带束好后,正符合她的尺寸。
淡黄的腰带束在湖蓝色道袍上,却显出一股子温雅气质,宁呆儿眼中的惊艳被楚河捕捉尽了,楚河少不得要粘着向陆淮安讨要东西,浑忘了这腰带本就是眼前人赠与她的。
陆淮安慵懒地呷了口茶才道:“原是有块暖玉想为你雕作玉冠的,只是这时节用玉不妥,上供的珍宝里有一匣子穿山甲甲壳,也算勉勉强强了,你可喜欢?”
楚河敛了眉宇间的兴奋喜悦,掸了掸衣袖撩起后摆坐于他桌侧,装出一副恰到好处的深沉方才开口,“送如此重礼,老子自然是感激不尽的,不过淮淮的那点小算盘……”
楚河虽嘴上这样说着,但还是坐不住来取腰带。陆淮安一脸玩味看楚河自导自演了半晌,本是配合着她端凝神色的架势此时却散做无物。他压住她要取腰带的手,俯身上前,对上楚河的目光。
唇与唇之间只离毫米,见楚河露出惊诧的目光,陆淮安错开吻在了她的唇角,又在她白净的脖颈上狠狠地嘬了一口,起身后像无事人般说道:“孤怎么舍得你伤了分毫,且好好呆着就是了。”楚河红着脸,她发誓,陆淮安是她这辈子见过占了她便宜还一脸理所应当如此不要脸的人。
陆淮安在楚河这里也不过盘桓了几炷香的时辰,楚河叮嘱宁呆儿安排好明日的衣物轿撵诸事便早早歇下了。
这晚朔风渐起,廊间灯笼被吹得晦暗不明,兰烬灰成,帷幔乱舞。后宫诸人的一颗春心在这凛冽风中更是无处安放,楚河抚摸着枕边温润事物却睡得极香。
翌日,响鞭刺耳的脆响吵得楚河心慌意乱,她早早便起身,唤来宁呆儿更衣。她一边洗漱一边想着待会那个百里荒烬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旁的宁呆儿却发现什么似的,一把跳了过来,将楚河白皙的脖颈好好看了一遍后正经地说道:“主子,你今天还是换身立领的衣服吧。”
“为什么?”闻言,楚河不自觉地往镜子面前凑,看清了脖颈上那显眼的红后,她脸都黑了三层,这陆淮安是属狗的吧。下次再占她便宜肯定一刀剁了他!
无视掉宁呆儿想要爆笑的表情,楚河一番准备后,便赶去迎接远道而来的百里荒烬。按信使来报的消息,这会子就应该到了,可她和一众人等顶着日头等了好久,也不见个人的影子来。
就在楚河马上要爆发的一刻,通传的人打马快报,说:“百里荒烬昨夜染了风寒,所以耽搁了行程,还望南疆见谅。”
她摆摆手让他下去了。什么南疆皇见谅,陆淮安根本就没空搭理他,只有她这个苦差被派来晒太阳。不过她还是理解百里荒烬的,毕竟当年自己也是受过路途颠簸的这份苦。
楚河堆了笑,回头和身后那些同她一起迎接百里荒烬的人说:“再等等,再等等吧。”
头顶日头越来越大,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就在她第二次准备爆发时,通报的人又骑着马来了,他的神情比第一个人更微妙。
那人撇了撇嘴,说:“百里荒烬让南疆皇提前设好大宴,不然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自己什么?楚河倒是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了,走来走去兀自嘟囔着,“百里荒烬也不像是个小气的人啊,何必大老远折腾只为这点儿小事。”
不过看来是楚河想多了。
当百里荒烬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簇拥进南疆宫时,楚河瞧见他的脸色确实不好看。一张着实精致的面容上,挂着僵硬的笑容,那双本应魅惑人心的眼眸,此刻却暗藏锋芒。
楚河不怕死地走在了最前面,迎接他。不同于江逐浪的脂粉味道,百里荒烬给人的味道很苦,那种味道却有力量,引人至万丈深渊。
当她仔仔细细地对上那张脸时,竟有片刻恍惚。楚河也算见识过世间好看的男子,像陆淮安的冷峻桀骜,像江逐浪的绝世风流,还有已故的哥哥楚子言的清浅温柔。可他们没有一个如百里荒烬这般,如罂粟花引人沉醉,压抑窒息,却又火红地迷人。
美貌只是刹那,最让楚河吃惊与疑惑不解的是,百里荒烬同十年前在楚宫里的样子一模一样,不曾有丝毫变化。她没有听说过有什么药物或者什么毒物可以使人容颜永驻,抗衡自然的衰老,可现如今,这个例子正活生生地站在楚河的眼前。
她还来不及多思考,一道魅惑至极的声音就响在她耳畔。
“怎么南疆皇派来的人都是些好色之徒呢?”百里荒烬轻佻地挑眉,他的尾音转得极漂亮。
“不敢当不敢当。”
王公大臣陆陆续续进入,准备晚宴的婢子鱼贯而出,该有的东西已经备好,全等落座。
楚河笑眯眯地望着百里荒烬,“阁下觉得这排场可还够用?”
百里荒烬先是环视了一周,下意识地皱了眉头。她本以为他会满意,毕竟皇室家宴的摆设也不过如此。怎料百里荒烬一甩袖子,直接转了头。
楚河面子上自然挂不住了,心想陆淮安也算给你几分薄面,如此铺张,到头来却被你嫌弃一番。
百里荒烬身边一个面相清秀的随从有些紧张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匆匆从殿门离开。百里荒烬才勉强地转过身来,朝着楚河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你们南疆,简直太穷了!”
楚河一口血呛在喉咙里半天没有缓过来。唐唐一个大国被一个使臣嫌弃穷,她不知道陆淮安在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有什么想法,只是楚河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嘲笑穷了。等等……上一次具体讨论钱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是与江逐浪一同争个面红脖子粗吗?
陆淮安在宴会开始前一炷香的时间才匆匆赶来,同他一起的,是他那端庄贤惠的皇后娄安娴。
众人落座。
南向端坐的百里荒烬一身红衣潋滟,却并无弱质之风,反透出一股子放荡不羁令人警醒。
不知道哪里来的熟悉感,他半眯着的一双丹凤眼在与楚河探究的视线相撞时陡然瞪大,而后又笑得狂绢,端起酒樽与她遥遥对饮,袖遮杯盏间她似是看到他唇边勾起一抹极为玩味的笑意,却又如昙花一现,转眼消散。
正心中暗自揣度愈发不解之时,律吕之声却蓦地转变,楚河稍稍抬眼望去,却见一众轻纱环绕的歌舞伎往四周徐徐退开,徒留中心一点绯红颤巍巍绽开一朵飞花,凝视其间方才得晓那朵飞花是极速旋转间的一女子幻出的影像,她也不由地为其平展的舞技凝住了视线。
待得那绯色舞女面上半覆着的面纱不堪旋转而缓缓脱离佳人面庞,周遭都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楚河也不由地细看她的脸,这一看,她正吃着的果子差点没把她自己噎死。
那柳腰款摆不堪一握的可人儿,可不正是那李美人吗?
楚河当李美人受了那次磨搓合该安分些时日的,却未料得她伤好得奇快,此时人还能上蹿下跳得更厉害。但想着宁巧与自己传的信号,便没有做声。
楚河对着百里荒烬探视的神色报以一笑,貌似享受地合着节奏中指轻扣案几,任是心中翻江倒海面上也不敢显露出分毫。
舞池中心的李美人朝云髻高耸入云,斜斜插上一支点翠簪,一抹摄人心魄的宝蓝缀在发间引得人移不开眼,镶了小孩小指指尖大的珍珠梳篦在烛光的暖色间温润异常,鬓边垂下细细的流苏,犹做遮意,随着她翻飞旋转间雀跃在脸颊,更衬得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莹白如玉,丹唇若樱,琼鼻微挺,凤目浅眯,细细柳眉半含娇意,削肩细颈,端的是人间尤物。
虽是极不愿意承认,楚河却不得不赞一声:好个美娇娘。
李美人折腰旋舞,仰头甩袖间柔媚姿仪尽显,楚河不经意间看向百里荒烬,果见他瞪大了一双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美人,手中金樽半倾,红衣沾染上酒渍玄色星星点点印染上去,他却竟是浑然不觉恍若不知一般,他身边侍奉着的宫女急忙帮他拿帕子擦拭,却被他一巴掌打倒在地。
那边动静着实甚大,一干人被吸引过来,百里荒烬却更没有遮掩,直勾勾盯着李美人,眼里闪烁着独属于男人的欲火。
“这个女人,我要了!”富有磁性,又毫不掩饰。
众人都被他这动静吸引了去,有试探的,有戏谑的,还有漠不关心的。不过这都不重要,百里荒烬左手劈开了身前的案几,然后直接冲到舞池中心抱起了李美人。他将头埋在李美人的脖颈,深吸一口气,作痴迷状,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的话:
“这个女人,我要了!”
他的目光直视的是南疆皇,也就是陆淮安,毫不避讳。
这算是一种挑衅吗?楚河不再轻扣案几,投向百里荒烬的目光中更多了一分审视,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出面打个混混,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不过他要夺的是李美人,是陆淮安后宫中的一个美娇娘,楚河早就吃味已久,索性端起了酒杯,轻呷一口,酒香入喉。
陆淮安轻蔑地看着半痴半醉的百里荒烬,他身边温柔敦厚的娄安娴见此景不对正欲开口,却被陆淮安抢先。
“使臣也是好眼力,一眼便瞧上了孤南疆数一数二的美人,可这人呢正是孤后宫之人。既然你想要,孤南疆也不是吝啬之国,没有棒打鸳鸯的癖好。但也不强人所难,使臣可是真心想要了她去?”陆淮安嘴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语气始终淡漠,如不知道的人,也不会想到他区区几句话就是一个人的生死。
百里荒烬像是没有听懂,在李美人的耳边摩挲了好一会子才开口,“自然真心。”
楚河细心盯着,看到李美人的脸先是由红变白,最后像是僵死了一样。
百里荒烬怜惜地挑起了她的下颚,轻声说:“美人儿,别怕,别怕。”任自己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间。
李美人的身子像是痉挛似的,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百里荒烬也急了,直截了当地问陆淮安:“这人,您给是不给?”
“孤方才已讲,不强人所难,若使臣是真心,美人也愿意,你自然可以带走。若美人不愿的话……”
百里荒烬冷哼一声,“她今日出现在舞池中央,那也必定是为我而准备,怎会不愿?嗯?”他最后挑了个尾音,冲向怀中的人儿。
他这话说的确实没错,只不过为什么偏偏这个人是李美人,偏偏他又会唐突至此。楚河叩击案几的动作也停住了,静静瞧着这局势动变。
南疆的官员王戚此时此刻都默不作声,他们都紧着呼吸,生怕事情主动招惹到他们。她忽然很想笑这些人,拿着朝廷的俸禄,养尊处优,却大都是一辈贪生怕死之人。或许这样一概而论太难听了,他们只是身份受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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