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尹听着程鸿渐异常肯定的话语,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坦诚得说:“是,我知道,迟早有一天这桥会塌。当时他们在建桥的时候,我的孙儿也被拉去干活,他没有任何电焊的经验,包工头就直接让他上手,我也去瞄过几眼,在那里搞电焊的都是农民工,根本不会这门手艺。我当时劝我孙儿别干这缺德事,我孙儿不听,桥建好后,我就在这桥边租了个房子,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看着……”
老尹战战兢兢得看着这桥挺了三年,以为是自己想太多的时候,桥,终是塌了……
听到这个原因,程鸿渐哽咽了几声,他嘶哑的声音在雨中显得很飘渺,忽远忽近,像是鬼魅,“阿公,那个中巴载的人之所以来云仙,就是为了造一座桥,蜉蝣河特大桥……我的老师,建了很多桥,在全国各地,他为了桥梁而生,可绝不应该!为了那座桥而死!”
这句话到最后,他几乎是吼出去的,在滂沱而下的大雨中,他流下了两行清泪。
“就因为那样一座桥……”
刘瓷的风格从来不华丽,他最看重的是实用和安全,一直到程鸿渐投入他门下,才会有了更多的城市景观上的追求,包括那将摩天轮和大桥相结合的想法。
程鸿渐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老师因为那样一座桥落水遇险。
风雨更大了,程鸿渐立在雨中,如同孤傲的一匹独狼,想起他的老师,一向内敛的他绝望得大吼一声,精神上已经接近崩溃。
老尹瞧着不对,上前喊了几声,“后生!后生!”
可程鸿渐没有任何回应,直到雨中传来一声大喊,是女人的声音,“程鸿渐!”
这一声像是破开风雨的一道光,让如同行尸走肉的程鸿渐停下了脚步,他扭头看向来人,看着周舟淋着雨狂奔而来,然后一把抱住了他。
“程鸿渐!”只吐出这三个字,她的脸就紧贴着他的胸,整个人颤抖着,这是一种失而复得后的巨大惊喜。
而程鸿渐也如孤狼找到了属于他的圆月,就像风停下时刚好有一树垂柳,他紧紧抱住周舟,绝望得垂下头,把一直紧绷着的心中无措和软弱全都告诉她,“乖乖,桥塌了,水很急,我好怕他们……”
周舟无声得抱住他,紧紧得抱着他,企图传递给他一丝丝的力量。
风雨中,他们像是两根藤蔓紧紧缠绕在一起,就像是不畏惧任何来自外界的伤害。
……
每个人都在期待奇迹,可奇迹却往往并不怜悯众人。
云仙县人民医院的手术室中,一片忙碌,医生皱着眉,朝着另一个医生摇了摇头,手术台上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人紧闭着双眼。
不能再犹豫了,医生无情得通知了等在外面的男人,“孩子或许还能救。”
男人惨白着一张脸,手指颤抖着签下自己的名字,最后一把跪在医生面前,“求求你,再试试!再试试!孩子不能没有妈!”
医院外一阵大风刮过,像是应和着男人的撕心裂肺。
许久。
“哇!”一声孱弱的孩子啼哭响起,像是一只小奶猫无意识得叫了一声。
这个新生儿,成为了这起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
唯一的幸存者……
台风过夜,刘夫人和其他同事的亲属被滞留在了火车站,火车站工作人员知道他们的特殊性,只能在力所能及的地方进行关照。
台风直扑云仙县,这个小县城唯一的高速路封道,刘夫人领头想包车从省道过去,可司机都惜命,反而劝了他们一句,“安全最重要!命要紧!”
一句话,让那一群人中的一个年轻女人爆发,“我的老公呢!你们都惜命!我的老公到现在下落不明!他是为你们去造桥!”
刚刚订婚的小夫妻感情正浓,女人发疯一样大吼大叫,人群之中有人掉着眼泪。
刘夫人像是一座雕塑,站在最前面,脊背挺得僵直,可她按捺住自己所有的悲伤,安抚众人。
刚刚,她接到了来自赵泉的电话,刘瓷被找到了,怀里还抱着一个初中生,两个人都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她的老公已经离她而去,把她孤身一人留在这个人世间。
听到刘瓷怀里的孩子,刘夫人泪中带着笑,她自嘲得和赵泉说了一句,“路上有孩子相陪,也圆了他的一个梦。”
刘夫人不能生育,刘瓷也不离不弃,刘夫人心里很清楚他很喜欢小孩,可害怕自己伤心,一直自诩见着孩子就烦。
想起这些回忆,一向冷静自持的刘夫人终是留下泪。
而在云仙县,救援队在找到刘瓷后又接着搜救了近三十分钟,距离台风越近,风浪太大,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停止搜救工作。
至此,还有人没有找到,其中就包括那个几近疯狂新婚妻子的丈夫。
晚上八点,台风如期来了……
台风咆哮着,像一个狰狞着嘶哑咧嘴的魔鬼,放肆地横行,霸道着撕扯着整个世界。
云仙县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山城在这个台风夜从热搜的二十位爬上热搜第三位。
随着更多的爆料,程鸿渐预判的结论被很多参与者揭底,这座桥经过了太多手的装包,最后的施工团队根本不具有资质,有些参与建设者也冒头印证,其中也包括了老尹的孙子,终于让这件事超出了可控的范围。
众人愤怒了。
愤怒那为造桥而来的人却葬身异乡冰冷的河底。
愤怒那现场流出的视频中那无辜的一家老小的尸体。
愤怒这座大桥就要崩塌在台风来临前,让所有的救援不得不停下。
愤怒这仅仅投入使用三年的大桥,最后落到这种结局。
有一个网友的评论被顶到了高位。
——“抱薪者最后死于人为纵火!”
这夜注定不平静。
台风刮着医院的窗一颤一颤的。
病房里一直传来剧烈的咳嗽,病床上,程鸿渐上了监护的仪器,挂瓶换了好几瓶,可他的发热还是没法消散。
周舟陪在病床前,紧握着他的手一刻都不想放。
她的眼睛中满是血丝,已是凌晨一点,台风过境后,风力慢慢减弱。
程鸿渐像是陷入噩梦,整个人剧烈的挣扎起来,周舟连忙按住他的手,不让挂瓶的针被拽出来。
“学长!学长!”她唤了唤,另一只手拂去他额头的汗珠,心软又心疼。
他被送到医院后,周舟才知道他之前下水救人,有些呛水,那水里有大量的细菌侵入了他的肺部,而他拖着那只骨折的小腿,还来来回回的走,情况并不乐观。
“学长唉……”一向不爱表露真实情绪,只会用笑来掩盖的周舟,低哑得吐出这二字,语气中都是酸楚。
看着程鸿渐睡梦中还紧皱着眉,周舟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企图抚平。
靠着发烧的爱人身边,周舟的头轻轻搭在程鸿渐的耳边,把一直压抑在心中的话,在失而复得的巨大落差后把这些话全都说出来。
“学长啊,我不是个好人,我受了伤就把自己锁了起来,把自己受过的苦都毫不犹豫得丢给你,我不是个好人,我没有你的正直,也没有你的追求,我成为不了伟大的人,我只是街头最普通最平凡的那一个,甚至我比别人更怯懦,更无耻,更弱软,更自私……”
“我不是个好人,我轻易地介入你的人生,把你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还不知悔改到自欺欺人,学长,你其实特别特别好,好到让我自惭形愧,可我又不想放手,我想我会学着,学着像你一样,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会努力的,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不要在中途把我抛下,我们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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