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深深,重楼飞阁。
冬日冷寒,这里大多屋舍仍旧可以做到温暖如春,哪怕高楼深殿,宽阔胜街,也不会有半分冷意透进来。
御书房,顺帝捧起茶杯又放下,“丁泯,刚刚朕可有说错什么?”
“没有啊。”丁泯不是出于奉承,确实没听出什么毛病来,“陛下所言在情在理,拿捏得当,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顺帝皱眉想了想,“是吗?怎么总觉得宁儿意有所指?”
“关将军哪句话不妥?”丁泯也好奇起来。
顺帝转头看他,“你还记得最后宁儿说了什么吗?”
召见关宁时,丁泯一直在旁边伺候,虽然未插一言,但过程记得清楚,一切都没什么问题,至于最后,“关将军谦虚,说寸功未立,不要陛下偏心体恤……关将军也是实心眼,以往立下那么多功劳,陛下恩重也是情理之中嘛。”
顺帝摇头,“不是这些。”
丁泯懵了,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皇上在意的是什么。
最后还是顺帝自己想起来的,“宁儿她最后说‘遵旨’,朕下了什么旨意给她么?”
这句能有什么问题?
丁泯当初不是没听到,而是没当回事,“陛下将京畿卫戍全权交给关将军,关将军又一向遵礼重矩,奴才觉得……这很正常啊。”
顺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朕是不是还说但有危害京师安全者,一律由宁儿处置?”
的确是有这句,但前几任统领上任之初,您都是这么说的,又不是给关将军的特权,那本来就在禁军统领职权之内,有什么问题?
丁泯点点头,犹豫一下还是如实说,“陛下,那本是关将军分内之事。”
“朕知道。”顺帝又拿起茶杯,喝了口热茶,“但不知怎么的,朕心里就是不踏实。”
“会不会是受周公子影响,连带陛下对关将军的能力产生了质疑?”四下没有旁人在,丁泯试探着问。
“别提那个混蛋。”顺帝砰一下把茶杯搁桌上,可见某人在帝心里的形象有多么不堪,“不求上进,下流至极!”
丁泯倒觉得某人在这事上有些委屈,全家被斩,一下从贵家公子落魄成丧家犬,这也还罢了,命运也随之任人摆布,连婚姻大事都不由自己做主,还摊上那么强势的老婆,据说是让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大婚当天妻子的旧情人还来闹场……一个男人能受的屈辱,他差不多都受了,这时还要求他积极上进,未免有些苛刻。
但这么要求的是皇帝陛下,那就没什么好说了,只能怪他不长眼,对着谁都敢胡说八道。
“陛下……”丁泯轻唤了一声,“您要是觉得周公子碍眼,可以……”
丁泯做个赐酒的动作,毕竟有些事不好宣之于口。
顺帝沉吟半晌,“罪不至此,毋须再提。”
丁泯便清楚了,再怎么不喜欢这个人都好,现在都还不到处理他的时候,关宁风华正茂,若少了这个人掣肘,天知道会投向谁的怀抱,不能确定的事情,皇上现在是不会做的。
说了一会儿话,顺帝心中疑虑也去的差不多了,很有可能就是自己想多,毕竟是再正常不过的对话,于是喝了几口热茶,便开始处理一些要紧的折子。
今年灾情不大,总得收成还可以,但闹出的事情并不比往年少,需要谨慎处理,南漳县的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了,不然肯定会动摇国本。
即便现在,因此发酵出的事情也不少,例如李祥突然声名大噪,本来默默无名的闲散王爷,变得街知巷闻,虽然此刻仍在京城之内,不曾远播,可是假以时日,谁又说得准?
顺帝对这个儿子的能力还是认可的,但人皆有偏好,其性格并不是他喜欢的,储位首选也就与之无缘,于是夸的越多,其实他心底越反感,哪怕明知后面有人推波助澜,他仍免不了这样去想。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看到李祥呈递上来的折子,他看也不看就放到一边,交中书省酌情处理。
固然有失偏颇,但谁教皇帝也是人呢。
另一边,关宁出了皇城,并未像最近那样去禁军大营巡视,而是直接回府,卸甲后捧起暖手炉,“去把他叫来。”
“嗯。”提刀吐吐舌头,快步去了,想想姑爷也真惨,身份地位没有,名字也混没了。
周复正跟几个姑娘行酒令,题目不难,输了也不过拿笔在脸上画一道,大家玩的开心,其乐融融,少有的和美景象。
提刀过来叫人,周复当然不愿离开,他右眼让人画了个圈,嘴角八字胡,鼻头也涂黑了,正琢磨怎么复仇,哪里肯走,“有事让她过来说。”
“你确定?”提刀好意询问。
“啊?我刚说什么了?”周复拍拍额头,努力回想,“哦,想起来了,相公找我,我说得赶紧过去。”
说着就往外走,到门口还不往回头催促,“快走啊,愣着做什么。”
提刀翻个大白眼,跟了上去。
等两人一走,一直蹲在角落里,没机会上场的玲玲不屑撇嘴,“怕老婆怕成这样,还是不是男人了!”
屋里人很多,但没一个人附和,甚至接腔的都没有,一时间尴尬到无地自容的倒是她了。
周复一路疾走到关宁前面,温柔大方地欠身一礼,“相公,唤为妻过来所为何事?”
挺好的礼仪动作,他做出来却怪恶心人的,关宁捏了捏手里的暖炉,“也没什么大事,就想问你会不会……”
“不会。”周复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先把路堵死了。
关宁横眼看来,“我还没说是什么。”
“什么也不会。”周复表示自己就是这么废。
关宁又捏了捏暖炉,“有酬劳的。”
“一纸休书?”周复满怀期待地问。
关宁突然觉得没给他写是正确决定,于是摇摇头,“不是。”
“那不会。”周复觉得,既然得不到想要的,那也没必要去劳心劳力,能让她找上来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事。
关宁看看他,“提刀,去拿我的刀来。”
提刀答应一声,却先去看周复的反应,假如他铁骨铮铮,自己再去拿刀不迟,不然肯定又是白跑一趟。
很显然,周复根本做不到,他就不是那样的人,“我说咱们居家过日子,能不能别什么都诉诸武力,又不是在外边打仗,凡事都得讲个……”
“提刀!”关宁提声喊道。
提刀麻溜转身,周复赶紧转口,“回来!”
提刀哪里会听他的,仍旧向前,周复无奈,“相公你说,到底什么事?”
“回来吧。”关宁先招呼提刀。
提刀止步转身,满脸都是笑意,用口型对某人说:你贱不贱啊!
好好说话不听,非得这样,又没本事硬抗到底,简直贱无可贱。
关宁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才会问,“现在会了?”
周复咧咧嘴,“那也不一定。”
“嗯?”关宁语气加重。
周复忙道,“你还没说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会不会?又不是事事精通,如果遇上真不会的,你拿刀砍了我也是不会。”
已经说了太多废话,关宁也不愿再磨叽,“懂数数吗?”
周复想了想,“一般算算账还行,太难的肯定出错。”
这次倒还真不是他谦虚,一直没人教他这方面的知识,无论是孟哑巴还是绣水姑娘,都没打算把他培养成个算数奇才,后来他自己看书,也没往这方面发展的想法,毕竟就现在的大环境而言,术数仍属于不入流的范畴,除非钻研奇技淫巧,不然用不上的。
关宁看看他,确定不是在撒谎后,“我手头上有百十本账,其中有几本还记得含混不清。”
周复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我做不来。”
坦坦荡荡,无愧于心,至于是不是另请高明,也与他没多大关系。
真话假话,关宁是能分辨出的,于是情绪真正低落下来,“是不能给外人看的。”
周复诧异看她,“你一个领兵打仗的还管账?”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果没有好的后勤保障,拿什么去打仗?你连这都不懂?”提刀鄙夷看他。
周复更纳闷了,“你们以前是怎么做的?”
“你是不是傻!”提刀都要过来踹他了,“我们以前是镇北军!”
现在是禁军了,而禁军内部的账房并非她们的人,账目出了问题,最可疑的就是他们,怎么可能让他们查账?难道指望他们自我检举,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哦,原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周复笑笑,“给你推荐两个人……九娘和小盆儿,能不能用,全在你。”
关宁看过来,“小盆儿可以?”
“这么多年,铺子的账一直是她在管。”周复的举例没有一点说服力,一个小杂货铺的流水是不可能与数万禁军的消耗相提并论的。
关宁沉吟片刻,不置可否,“九娘呢?”
“她会的东西很多,到底会多少,会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周复这话就更不负责任了。
“你叫她过来,我与她聊聊。”关宁一直是个果断的人。
这点小事周复还是能痛快答应的,“好,我这就给你叫人去。”
说走就走,行动那叫一个快,关宁看在眼里,手里的暖炉都被捏出了缺口,“下次过来记得洗脸。”
“你又不亲,管那么多做什么。”可能是觉得走的够远了,周复语气豪横起来。
“提刀,我的刀呢!”
啊?
我该怎么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