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气终于转暖,大地回春,万物复苏。
因雪灾封停的驿站隘口,一一畅通,久无人烟的道路上,随着绿色的铺开,生机勃勃。
原国的西陲小镇山阳,在经过人口锐减三分之一,百业凋敝,民怨沸腾后,也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气。
商旅过境,衣食无忧。
吉祥街上,牛记馄饨铺的老板牛满肚,数日以来经常以泪洗面,能看到客人的感觉,难以言表。
一碗馄饨,两个烧饼,素不相识的食客就能唠上小半天,以前看了生厌,嫌他们占着地方不走,如今只怕这样的人太少,店里早早没了客人,再度冷清下来。
有的人活着,是需要别人来证明的,这位牛老板大抵能划到这一类,没了食客,也就没了老板。
今天也是早早开火,锅里的汤水沸起来,小元宝似的馄饨摆满了篦子,什么馅儿的都有,就等着客人点它们了。
除了馄饨,烧饼也起了两锅,还有新的在烙,此外还有小咸菜、卤肉什么的,铺子不大,可吃的东西却不少。
更值得开心的是,自打一早开铺,客人就没断过,来来去去,总有三四桌客人在,把牛满肚乐的合不拢嘴,赚钱多少重要,重要的是——他活下来了。
四桌客人,有两桌是过往的行商,以前肯定来过山阳,言谈没有任何拘束,但互相都说的他们那儿的方言,外人听不懂。
除他们外,还有一桌是一老一小,看模样也是外地来的,肯定不是经商,多半是投亲的,不知是路过,还是亲戚就在山阳。
老人是个哑巴,慈眉善目的。带的该是他小孙子,乖巧听话,嘴巴也甜,几声“伯伯”叫下来,一向算计有方的牛满肚,都忍不住多送一个烧饼。
孩子没把烧饼吃了,而是给了爷爷,看的他又想落泪。
剩下那桌是本地人,孙疙瘩和赵冬瓜,远近有名的两个懒汉,也不知这俩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家有余粮的都有人死,他们却像没被这个冬天怎么着,倒也挺让人佩服的。
懒汉不是闲汉,遇到来钱多又不用花太多力气的活计,还是能积极起来的,但大多时候,他们都如同现在一样,就着点吃的,东拉西扯的瞎白话,话里话外透着“见多识广没有不知道”的优越感。
而且两人间还潜藏着比拼的意思,往往是你有上句,我就接的上下句,接不住就是输。
但一般这种情况不会出现,两人不是真的无所不知,但你不知道还不能编点出来么,只要活灵活现的,听上去像真有那么回事,别人也无法否定你说的东西,那就算是接下来了。
说起捏编个故事,两人都算的行家里手,所以认识他们的,听听就算,并不当真。那些对他们不熟悉的,尤其那些过往商旅,被忽悠的就多了,还有听高兴了直接赏钱的。
于是,两个懒汉很多时候其实是在守株待兔。
可“株”好找,“兔子”不好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口若悬河,编纂各种奇闻秘事的积极性。
开始时还是东家长西家短的随口瞎扯,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说到周老爷新纳的十一夫人身上去了。
一个说人家跟天女下凡似的,看一眼魂就能被勾了去,脸蛋那个漂亮,皮肤那个水嫩,掐一下都能流下水来。
另一个就说,那是你不知道这位十一夫人的来历,其实就是大地方窑馆出来的姑娘,可没那么高不可攀,有钱谁都能摸两把。
前一个不忿,感觉被压下去一头,就问他:你有钱么?
那个说:我要有钱还梦陪你在这儿吃馄饨,早就万宝楼吃全鸡宴了。
两人呛呛两句,可能觉得这话题分不出高下,只能互相刨底,于是就跳开了。
“别管十一夫人出身咋样,反正咱是一口捞不着,估计闻个味儿都难,不如聊点大家知道的。”赵冬瓜问,“你知道隔壁那边甄老实咋死的不?”
孙疙瘩一拍大腿,“你可算问对人了,换个人可能真不知道,但哥哥是谁啊,在这山阳这一亩三分地上,就没哥哥不知道的事儿。”
赵冬瓜看着他不说话,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样子。
孙疙瘩嘿嘿一笑,看着胸有成竹,“旁人都说他做死人生意,贪的过多,遭了天谴,被小鬼拿了命去。可世上哪来那么多鬼怪,分明是有人狼心狗肺,谋财害命。”
听到这里,赵冬瓜哈哈一笑,满脸不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原来不过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确,他那外甥女婿现在得尽便宜,怎么看都像是谋财害命……乡下来的,穷人乍富,受人嫉妒在所难免,可你想过没有,事情若真是他做的,如何能瞒过三班差役,真当咱们新来的县太爷吃素的。”
“呵呵。”一点干货没有,孙疙瘩自然不服气,“那你说是谁做的?甄老实身体一向壮实,无缘无故死了,怎么都说不过去,还有他那婆娘,隔没一个月也去了,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甄老实怎么死的,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但他想对十来岁的女娃娃做那畜牲事,我却是听过一二的。”赵冬瓜知道这话谁都不能满意,补充道,“当然,这是不是他造天谴的原因,谁也不清楚。但有一点,他死的时候,那个外甥女婿正跟人喝酒,是真真切切的,有刚正不阿的赵捕快作证,绝差不了。”
“赵捕快人品是没得说,但他有没有被人利用,谁又说的清楚?甄老实到底什么时候死的,可是只有他那外甥女一面之词……都是一家人,该怎么说,那还用说?”孙疙瘩就是不信。
“小人之心了不是。”赵冬瓜也没多做解释,压了压声音,“甄老实那婆娘咋死的,我可是听人说了……那么虎实的娘们,活生生让纸人掐死了,你说渗不渗人?”
“哈哈!你这才是道听途说危言耸听!世上哪来鬼怪作祟,都是人心作恶。”孙疙瘩对这种说辞嗤之以鼻,“纸人害不了人,害人的只有人。”
两人都没实证,俱是唯心的说辞,不由得争执起来。其实谁对谁错不重要,聊着玩么,图的就是一个输人不输阵,嘴痛快了,又没落下风就行。
这样吵嚷多久都是没结果的,于是他们想把更多人拉进来,先问那两桌客商,更倾向于哪种说法。
人家倒是回了,但都是用的方言,他们根本听不懂,鸡同鸭讲,自然也没什么意思。
无奈,他们转向那一老一小。老的张嘴,阿巴阿巴两声,两人就都傻了眼。再看那个小的……结账走人。
他们一走,牛满肚边收拾桌子边说,“几位客官,别听他们两个胡咧咧,什么鬼怪作祟,什么图财害命,都是无事生非。”
“那甄老实的纸扎店就在这条街上,他家情况小人再清楚不过,那晚是甄老实喝多了酒,自己栽井里淹死了。他那婆娘则是没了男人,失魂落魄,不小心摔倒,好巧不巧被挂纸人的绳子勾住,夜里没人看到,就这么丢了性命。倒霉是真倒霉,但跟别人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都和咱们没关系。”一桌客商把饭钱放桌上,和朋友起身走了。
走南闯北,什么事情没听过见过?别说那两个懒汉的心思他们看的透彻,就是没看透,这种事也提不起半分兴趣,甚至都不如那个大老爷的十一夫人提神。
“小人多嘴小人多嘴。”牛满肚赔着不是,过去把钱收了,顺便收拾桌子。
很快,另一桌客人也走了,他们像是南边来的,原国官话说的很蹩脚,对刚刚的话题,就更没什么兴趣了。
一老一小把碗底舔干净,才起身离开。
“以后常来。”老板说句客气话,过去收拾桌子,这时有个矮壮汉子打门前过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秃噜一句,“这就是他们刚刚说的那个外甥女婿,老实纸扎店现在的老板,比甄老实老实多了,怎么可能干谋财害命的事情。”
“人不可貌相。”小的突然来这么一句,说完,扶着老人迈出馄饨店,“爷爷,咱们去哪儿?”
“阿巴阿巴。”
“好咧。”
牛满肚愣了愣,才想起一个问题——这孩子是如何听懂的?
只是想问也来不及,孩子已经扶着老人走远,看他们去的方向,应该是富人扎堆的区域,莫非,他们是哪个老爷家的穷亲戚不成?
假如他知道这老少二人最后在谁家门前停下,肯定会惊掉下巴,那可是山阳第一豪绅周老爷家。
朱红大门,狮兽威严。
小小孩童见之不怵,走上台阶递上一块竹牌,正面峰峦叠嶂,背面七星耀北斗。
玉牌金牌见得多了,竹牌递过来,周府门子是不屑一顾的,一老一小都是穷酸样,不拿棍子打出去就不错,通传是不可能通传的。
看门子想把竹牌丢回来,那小孩子拦住了,“我们可以走,但东西你最好别丢,万一是你家老爷想要的,你这么丢了,确定能够承受的起?”
“小兔崽子,还想吓爷?真当爷是吓大的!”那门子再次把竹牌举起来。
阿巴阿巴。
“爷爷,知道了。”
这次小孩子没去拦,转身从台阶上跳下,扶着老人就走,至于那门子会做什么,竹牌能不能递进周府里面,他们像是一点都不在意了。
竹牌被高高举起,但始终没摔在地上,不是周府门子终于领悟尊老爱幼的真谛,而是由于角度问题,他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竹牌正面,那一座压着一座,连到云里的山峰,竟全是人头骨垒成。
这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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