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冷风如刀。
赵震扶树站稳,回头道,“不走了,今儿夜里肯定追不上,停下来休息吧,先把命看住再说。”
看范和没有反对,又道,“娃儿们捡柴,娘们儿起锅,老爷们看好刀,别再让畜牲偷袭了。”
一行十多个人,都默认他是队长,吩咐下来,个个听命。
四五个孩子四下拾柴,两个妇人起锅烧水,另两个妇人和一个汉子刨雪窝,剩下的也都各司其责,小心戒备,把老人和伤员挡在了中间。
其实按着一早就定好的,全家今天早起就带着家当出发,直奔县里,多数乡亲愿意同道,在村口汇合,队伍浩浩荡荡。
但也有故土难离,一时想不开的,说是少数,但也有二三十口子人。别人可以不管,但老叔赖着不走,堂兄堂侄不好丢下老人不管,便都耽搁了行程,他也为此多留一天。
一天后,不管他们走不走,他都要去追队伍的,反正也问心无愧了。谁能想到,突然有山匪闯进村子,见人就砍,如果不是范和突然跳出来帮忙,他多半是要死村子里了,想想都冤。
但这么一闹也好,那些脑袋转不过弯来的,不是被山匪砍了,就是被吓破胆,再也不嚷嚷死都不走了。只是,代价有点大。
呼。
他喘口气,缓步到范和身边坐下,“范哥,谢了,愿意陪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冒险。”
“都是乡亲。”范和淡淡道。
“真心话?”赵震眼里不无促狭之意。
范和看他一眼,“起码你这人不糊涂。”
赵震嘿然一笑,“留一个祸害下来,随时可能搭上所有人的命,这点道理,我再不懂,白瞎我爹骂我那么多年了。”
范和斜眼瞅瞅,不远处,赵满堂余怒未消,但赶路耗去老人家太多力气,暂时还不能兴师问罪,“谁骂都听着?”
赵震稍稍沉默,“除了我爹,谁都不惯着。就算亲哥,讲的对,愿意听才听。”
范和也坐下来,“以前或许该跟你多聊聊的。”
“得了,你瞧不上我,我也懒得扒着你,今次要不是两边都拉家带口,估计都宁可独踏这山这雪,也不搭理谁。”赵震攥个雪团塞嘴里嚼了嚼,“但你救了我一命,这辈子都记得。”
范和笑笑,“忘了也没事。”
“这话……中听!那我努力着忘。”赵震也是爽快人,抓个雪团递过去,“先垫吧垫吧?”
范和摇头,望向远处。那边,狗娃一个人坐在树下,呆呆傻傻望着天空。
人家不要,雪团只能自己啃,咯吱咯吱嚼完,张嘴便是白气喷薄而起,“他爹他娘呢?怎么就把他丢给你了?”
“先去县上了。”范和说了和狗娃约定好的说辞,况平夫妻的遭遇,不宜有更多人知道。
赵震是明白人,光听语气就知道不能再往下问,问也没意思,便转到了别处,“一直很奇怪,你们明明也不是一路人,偏偏能走的很近,要说只为了那个谁都惦记过的漂亮娘们儿,我是不太信。”
范和转头看他,“很想知道?”
“呃……,也不是。”赵震选择往后退。
“和咱俩一样。”范和不再看他。
赵震怔了怔,懂了。如果有救命之恩,很多关系就可以顺理成章。但具体怎么回事……他是真没必要弄个一清二楚。
于是也看向远处,“娃儿不太合群,不是什么好事。”
“我教的。”范和看着那边淡淡道。
什么群都和,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以群分。
赵震笑笑,不再说话,毕竟还有伤,多休息总是好的,至于那些小孩子,闹不出事来。
那边。
“你怎么不干活?”赵沣对懒惰的人相当不满。
抬头看他一眼,狗娃默默起身,走远一点,又靠着树坐下了。
赵沣气炸,噌噌追过去,“有种你别吃饭!”
狗娃从怀里摸出一个饼子,冲他晃晃,张嘴就是一口,硬邦邦,冷冰冰,贼有嚼劲。
“你!”赵沣差点气疯,给人这样戏弄太难受,抬脚要踹,“找揍是吧!”
“三癞子!不许欺负狗娃!”个头和他差不多高矮,但明显要小上几岁的女孩跑过来,一把把他推开,“人家才救过你,你不念好就算了,怎么可以这样?”
“谁稀罕他救。”赵沣把头扭向一边,“没他碍事,俺早把那山匪撩倒了。”
“给你能的!”女孩翻白眼,无情嘲讽,“也不知倒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是谁!”
“还不是他戳伤了俺腿!”赵沣面红耳赤,“哪是救人,分明害俺,差点被砍到!”
“颠倒黑白,羞不羞?”女孩刮刮面皮,不再理他,蹲下来给狗娃说,“不要吃这个,俺娘熬了菜汤,可热乎,可香了。”
“他都没干活,凭啥吃大伙的东西?”赵沣急着嚷嚷。
女孩回头怼他,“他那份俺帮忙做了,怎么就不能吃了?”
“赵翠!你一个姑娘说这话,羞不羞!”赵沣显然是重新定义了两人的关系。
赵翠一脸不解,“他救俺,俺帮他干活,天经地义,有啥羞不羞的?”
“少装傻,你分明看上他了,想给他当小媳妇。”
“那咋了,俺又没许配人家,要喜欢谁,俺自己说了算,俺爹俺娘都没说啥,你管俺?”
“我……我是你哥!咋不能管你!”
“俺没你这样的怂哥!”
一对少年少女就这样吵起来,没特别缘由,可能连为什么要吵都不清楚,然后吵的热火朝天,给这冷冷的夜添了许多生气。
但狗娃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热闹,满肚子心事的他,只觉他们聒噪惹人烦,悄然站起,远远躲开。
赵沣看到,相当得意,“看着没,人家根本不领情,也没拿你当回事。”
赵翠狠狠剜他一眼,“还不都你害的!怂货!烦人!”
骂完,又追狗娃去了,看的赵沣直咧嘴,“真贱!”
往地上啐一口,他想了想,转身往范和那边走去。
只有赵震有盐巴,汤快煮好,当然要喊他过去,只留范和一人在原地,那是最好的警戒位置。
赵沣过来,范和眼皮抬了抬,没先开口,赵沣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咋没和俺娘一起走?”
范和反问,“你不也没和她一起走?”
“俺那是为了照顾爷爷,不像你,为一个野种。”赵沣以前看不惯范和跟他娘勾勾搭搭,现在看不惯他对狗娃好。
范和眼皮一搭,有凶光迸出,“说话注意点,我可不想替谁教育你。”
赵沣梗起脖子,脚下退后一步,“有种杀了俺,看你咋跟俺娘交代!”
呛啷,范和拔刀在手,赵沣瞬间又退五六步,只是当范和擦擦刀刃,便还刀入鞘时,他脸瞬间烫红一片,也就夜色深,没谁瞧得见。
范和懒得跟一毛头小子计较,“还有什么话要说?”
赵沣有点怕他,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以后对俺好点,俺可比狗娃跟你亲。”
范和笑了,“记得以前,你都不许我进你家门的。”
“那是俺不知道你有多厉害,今个俺算是知道了。”赵沣思想的转变也不是没因由的,起码他现在觉得,有这么个便宜爹也不错,能教他两手就更好了。
“明天追上你娘他们,我会说给她听的。”范和说完,眼睛一眯,算是结束对话的意思。
这点眼力见儿,赵沣还是有的,加上没给顶回来,心里竟生出几分小得意,转目四顾,找那个可以炫耀一下的人。
“狗娃,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就算性子粗野,比男孩不遑多让,但赵翠终究是女孩,对某些情绪的感应,相对来说敏锐的多。
“总被你烦,算么?”狗娃已经躲她几次了,但她总能厚着脸皮黏上来,从白天到现在,一直不肯放过他,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她被山匪砍死算了。
“你说算就算,反正俺也不会改。”赵翠深谙赖皮精髓,你说你的,俺干俺的,两不耽误,“三癞子就那德性,你甭搭理他。小妮明天就能见着了,你不用总想着。俺知道俺不能跟况婶儿比,但在赵家洼,俺最漂亮了。县里姑娘可能比不上,但人家也瞧不上你呀。”
你到底想说啥!
要不是耳朵是爹娘给的,不能损伤,不然狗娃真想割下来,不用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不是有汤么?给我盛一碗。”
“好咧,俺这就去。”赵翠高兴地跳起来,“很快回来,不许走开哦!”
总算把人支开了……
狗娃郁闷地想着,并不能因此就开心起来,盛汤能用多少时间,还不是转眼就回。
如果他再长几岁,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想法,也许非但不会把人支开,还唯恐回来的迟。
他毕竟才七岁,心思单纯。不像赵翠,已经过了十岁,再过个两三年,也就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想法多些也正常。
但想法再多都好,在现实面前也无能为力。赵翠本以为盛碗汤是很简单的事,可她忘了,这不是在她家,那锅汤也不是她家的。
这家出点菜,那家出点米,辅料也是凑出来。下锅前,大家就都盯着彼此手里的东西,心里已经称过了份量。等起锅时,多一口少一口,那都是要锱铢必较的。毕竟多吃一口,就多一份活下来的希望,谁也不想在这时吃亏。
可无论怎么分,都有人觉得吃亏。谁都觉得自己出的最多,分到的却偏少。吵吵嚷嚷,一时很难分得清。
村里有力气的,脑子活泛的,一早就跟赵山他们走了。剩下这些,老弱妇孺居多,做事也许没多少效力,但在这种事上,个个都是据“理”力争的高手,局面僵持不下。
赵翠端碗在锅边急的跳脚,却是连话都插不进去,更别说舀一勺汤在碗里,那还不给大家撕吧了。
他们吵吵嚷嚷,把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范和却溜溜达达走到狗娃身边,只是这次狗娃先开口,“又想教我什么?”
范和一笑,只提了一个问题。
“如果是你,该怎么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