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稚嫩地童音抖颤尖厉,像是受到了惊吓,在初一的清晨,分外的刺耳。
随着,狗娃小小地身躯从床上笔直坐起,额头有汗,两眼瞪大,直勾勾望着前面……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或许只是因为做了噩梦。确实,他的确梦到了可怕的事情。
爹被狼吃掉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种事,爹很厉害,老虎啊、野猪啊、狼啊……都不怕!以前又不是没打过,原本家里那张虎皮就是证明。虽然已经被抢走,但毕竟打死过。
老虎都能打死的爹,怎么可能被狼吃掉?
但在梦里面,狼很多,一只又一只,不停扑向爹,然后被爹一只只打死,但狼太多了,爹根本打不过来,就被咬住了胳膊,咬住了大腿,然后有更多东西被撕碎了,然后……他醒了。
为什么会梦到这些?是因为娘亲昨晚一遍又一遍地往外望,却始终没有找到爹么?
“狗娃?”寒君瑀掀开布帘进来,脸上满是担忧。
狗娃看到娘亲,一下回神,翻身爬过去,近了才问,“娘,爹回来了没?”
昨晚他没撑住先睡了,不知道爹有没有回来……但那可是大年夜,无论如何,爹爹都该回来的。
寒君瑀轻轻摇头,跟着伸手摸摸他头,“还没,许是雪大,困在山上了。你先起来,咱娘俩吃点东西,就去山上找他……他那么厉害,肯定没事的。”
狗娃还小,看不到娘亲藏在眼底的忧色,如果能看到,大概就能知道,刚刚那些话,她自己都不怎么信的。
不过狗娃虽小,却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三下两下穿好衣服,从床上跳下来,“娘,咱带点干粮,这就去山里吧。”
打小跟爹在山里跑,虽然没去过多远的地方,也只见过活的兔子和山鸡,但对进山,小小的狗娃并没多少畏惧。
“外面雪大,光靠咱娘俩多半不行……”寒君瑀往外望一眼,轻轻摇头,蹙眉想着什么。
在儿子醒来之前,她就在心里盘筛可以求助的人了。说来都是乡亲,但有的人可以求,有的则求不起。可既然事情势在必行,那总要找能还的起的人。
“那我去找范叔帮忙。”狗娃心思单纯,几乎没动脑子,脚已经先一步迈出去。
“时间还早,别吵着人家……唉,一定要和你范叔好好说。”寒君瑀追出来,儿子已经踩着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出了家门,于是换了说辞。
不是追不上,而是,似乎没有更好的人选了。范和本事大,心思纯正,或许也有着难以言说的过往,但那和他们没有关系,和眼下的事就更没关系。
就眼下这情形,大雪封山,夫君陷于其中生死不知,再扭捏就真的矫情了。毕竟单凭他娘俩,进山不是找人,那是送死。事实摆在那里,也就没什么好顾忌。
“知道啦。”狗娃心急,挥挥手,快速地跑过邻居门口,习惯性往里扫了一眼,哪怕正忧心着,一眼下去还是忍不住笑了,“王叔,您又让俺婶儿踹下床啦!”
“去去去!小兔崽子!老子是在练身子骨,不懂别瞎……呦,弟妹起这么早,俺那况老弟呢?”
王大贵也不知犯了啥错,蔫头耷脑地跪石碾子上,就是他胖儿子喜欢蹬着显身高的地方。
也不知跪了多久,反正膝盖底下见不着雪了。迷迷糊糊,神游物外。听见狗娃调侃,这才回神,张嘴就骂。
但还没骂完,他就看到已经站到隔壁院中的美貌妇人,眼睛一亮地瞬间人也站起,一边拍着膝盖上的脏渍,一边打招呼,亲切友善,努力着捯饬出更好地卖相。
“他王大哥。”寒君瑀站在那边院子里面,强撑出笑脸,“当家的昨天进山还没回来,等他回来请你吃酒。”
她说的轻松,只是不想人家自告奋勇地帮忙,后患无穷。
“啊?”王大贵愣了愣,跟着心头窃喜,处理雪渍的手不自觉停下,“昨天进山?还没回来?”
不得不说,他看上去憨矮粗,但脑子转的可着实不慢,重点一抓一个准。
那边轻轻点头,和往常一样,看不出多少情绪,但他不自禁望向山那边,山高林密,白茫茫一片。
也是山里的老猎户,这样的天气进山,又一夜未归,会是怎样的凶险,他如何不知?
那个好狗命的况老弟,多半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吧?
心突然变得滚烫,但他脸上却是一副关心担忧地模样,“雪这样大,俺那况老弟……唉,真是让人担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弟妹尽管开口,乡里乡亲的,俺一定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儿。”
寒君瑀微笑点头,“王大哥拳拳之意,小妇人心领了。若有什么困难,一定不吝开口。”
还是不软不硬地拉开距离,王大贵已经习惯,并不会因此感到气馁,毕竟只要敢于创造机会,机会总会来的,于是转头瞅一眼狗娃跑远地小小身影,“狗娃急急忙忙地奔哪儿去?”
寒君瑀沉吟一下,朗声道,“我们娘俩想去山里寻一寻他爹,但路不熟,就想请范兄弟指带一下,也算有个照应。”
邻里邻居住着,这事瞒不住,索性直说了。
王大贵一听就急了,等了好久的机会,怎么能让别人专美于前?还有,进到山里,孤男寡女的,干点什么不妥帖?那范和又不是吃素的,和东边赵寡妇的事情,谁人不知,那个不晓?
急急转身,“俺回去准备一下,跟你们一道去。”
结果一回头,就瞅见自家婆娘想杀人地大眼珠子,“这么急想去哪儿啊?!”
王大贵顿时一个哆嗦,对着要吃人的母老虎慌忙解释,“况老弟昨天进山,今儿还没回来,肯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俺寻思着……咳,帮忙找找。”
“找什么找?回不来不正合你意!”廖金花昂了昂头,一身肉跟着乱抖,接着望向隔壁院,“你说对不对,俺的君大妹子?”
称呼改成“妹子”,是要做一家人的意思。不图别的,就为恶心人。昨晚吃的亏,总要找补回来。
寒君瑀哪有心思在此时与她争风斗气,一声不吭,转身回屋,但还是有声音随着冷风灌进耳朵里面来。
“呸!自家男人没了,就勾搭人家的,臭不要脸!”
“邻里邻居地住着,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咋啦?俺说的不对?你敢不敢拍着胸脯说,从来没惦记过那小娘们?”
“……,回屋回屋,外边怪冷的。”
“你心虚个什么劲儿!”
“谁心虚了!刚刚在外面跪太久冻着了……媳妇啊,你看天都冷成这样,以后能不能换个地方跪?就是再喜欢磨盘,也得等开春了不是?不然你也得守寡啊。”
“也?呵!果然惦记上了!”
“没!真没!别瞎想!”
“也是,俺不用担心,一个你都伺候不过来,再多一个……呵,你还想从磨盘上下来?”
“……”
王大贵跟在老婆后面进屋,瞅着那水桶一样的腰身,脑中不自禁浮现那亭立雪中的盈盈一握,很想说力不从心和有力无心是两码事,但哪有那个胆子,除非真有机会换掉……咳,还是先想办法出去帮忙寻夫,机会毕竟难得,至于以后……日后再说。
这些,狗娃自然不知道,他已经跑过十多个院子,继续往村尾那边跑着。
山村不比外边,没那么多平地让大家挨着搭屋盖房,屋和屋间,起起伏伏,错错落落,没个规整。像他们家和王家那样能挨着的,也就五六户而已。
范叔范和住在村尾,大概和他怪僻地个性有关……其实他们家也算村尾,一个里一个外,但谁都懒得当村头。
一路小跑,很快到了赵婶儿家门口。据说赵叔在他出生前就不在了,后来范叔经常到这边来睡,最近又很冷。
记得以前他问过范叔,为什么放着自己家的床不睡,要来睡赵婶家的床?范叔说被窝暖和。他又问了,那夏天呢?两个人挤一起不是很热?这次范叔没有给答案,只是怪怪地看他好一会儿,才说等他长大就知道了。
他现在还没长大,也就依然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他停下来,啪啪地去拍栅栏门,“赵婶赵婶儿!俺范叔在不在?!”
在他持续不懈地喊了三五遍后,那边窗户掀开,白生生的胳膊一晃,一只鞋子丢出来,“滚!小小年纪不学好,乱嚼什么舌根!再踹老娘的门,剥你小兔崽子皮!”
哦,看来是不在……
狗娃继续往前跑,这次还没到村尾,就看到了范叔。
范叔站在院里劈柴。
不丁不八地立在那里,手里的小斧头一晃而下,也没见用多少力气,一跟柴就裂成四瓣,齐齐整整地倒在四边。
第二根柴还是这样,不多用一分力气,不少一分力气,还是四瓣还是倒在同样的地方。
狗娃每次看到都觉得很神奇,爹也劈柴,也同样利索,但不会像他这样……这样怪。
爹一斧头,柴会劈成平整的两半,变不成四瓣。所以每次过来,只要遇到范叔砍柴,他就会静静看很久,没什么特别原因,就觉得很好看。
只是今天没有时间。
“范叔范叔!”狗娃边跑边喊快速冲过去。
呼!
斧头劈下,木头裂开,水准依旧。范和抬头扭身,看着奔来的孩子,“你爹还没回来?”
“呃。”狗娃脚步一顿,跟着猛点头,“嗯,我娘说……”
“我穿件衣服。”范和不等他说完,已经转身回屋,手向后一甩,小斧头直直楔进旁边木桩。
狗娃没等多久,范叔就再次出现在视线里。背猎弓,挎腰刀,和爹进山时差不多的装束,其实猎户差不多都这样,顶多穿的皮子不一样。
可唯独范叔披上这身行头,会让人感觉有不一样的地方……其实爹和普通猎户也不一样,但他和范叔也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只有一点感受清楚,范叔要凶那么一点点。也或许只因为他是“范叔”,才给自己这样的感觉,毕竟爹和自己很亲。
范叔过来,没一句废话,拖了他就走。地上没脚的积雪对范叔没什么影响,依旧健步如飞,所以很快回到家里。
王大贵竟然也在,正和娘亲说着什么,看到范叔过来有些不大高兴,但又有点踏实下来的感觉,真不知道他咋会那么矛盾。
范叔简单问了下娘亲、爹可能去的地方,就要进山。
王大贵同样全副武装,看来是要跟着同去的,就是话不免多些,一面拍着胸脯说一定把爹带回来,让娘亲别担心,一面又说无论如何都有他照应,让娘亲不要为以后的生活担心……真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狗娃一直讨厌他,这时候尤为厌憎。
范叔更是听的不耐烦,一个人往外走,狗娃赶紧跟上去,找爹的事情,他怎么能置身事外?
娘亲也跟了过来,看她现在的妆扮,衣服厚实束身,带了短刀和干粮,应该也是要进山的。
“你们娘俩干嘛去?有我们男人在,哪用的着你们去冒险。”王大贵追上来拦着。
范和也回头,冷冷看了一眼,吐出两个字,“回去。”
狗娃充耳不闻,依然尾巴似地跟在旁边,娘亲犹豫一下,过来拉住了他,抬眼看着范叔,把干粮递过去,“那就麻烦你了。”
范和点点头,接过干粮,转身往山里走。
“俺也去了。”王大贵跑过来说,脚却没动,直到听到温柔地声音说“谢谢”, 他才笑呵呵地追上去,“老范,等等我,知道你急着回来钻赵寡妇被窝,但也不用走那么快……嗯?”
他正嚷嚷着使坏,前面那道高伟地身影突地停下了,以为对方生气了,他也本能止步,但很快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远处,林木间,令得范和停下并注视着的地方,有道人影出现了。
但,怎么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