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暖如春昼。”
郑晚瑶眉眼弯弯,笑靥明媚,似乎是发自肺腑的惬然。
莫说是这里人为牵植来的狐尾铃,便真是万紫千红的满园春色,也不如这一笑来得动人,神采摇曳,满室生光。
沈霁临喉结微滚,垂下眼睫没有回答。
很久以前,他还不是皇子,只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乞儿,清癯瘦弱,蓬头垢面,许多掌柜的都嫌脏,不许他在自家店门前歇脚。
因而总是被赶来赶去,为了那一点点吃食沦落到与野狗争抢,饱受世人冷眼。
偏偏有不长眼的劫匪同时拐了他和裴景承。
裴小将军那时候一看就是个金尊玉贵的少爷,可反观他,浑身上下都掐不出一寸多余的肉,沈霁临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抓来。
他发了狠想要逃跑。
可劫匪凶恶心狠,一发现风吹草动,便下死劲殴打。
沈霁临只记得口鼻出血,头脑昏昏地倒在地上。
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晕死过去,结果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转眼大门就被人一脚踢开。
——“你们真是该死!”
是带着杀意的少女音。
郑晚瑶带着暗卫来救她的青梅竹马,顺手也解放了他们这些可怜虫。
那时,她便是这般对着裴景承笑的。
玉钗琳琅,衣裙锦绣,少女展眉弯目时眼波流转如湖光粼粼,光彩恍如天人。
若光看故事,两人的初遇简直像话本子的开场。
只可惜,当年的主角并不是他。
时移世易,沈霁临从乞丐摇身成为大燕新帝,郑晚瑶也由公主蜕变为一国之君。
唯一不变的,是她这副笑容。
不染尘埃的明丽,宛若九天高悬的明月,清辉皎洁却难以触碰。
与他这种泥潭里爬出来的人,天差地别。
愈是这般鲜明的反差,便愈叫沈霁临心中执念浓沉。
她如明月端坐高台,他却想亲手摘下来。
很香。
沈霁临即便是垂下眼眸,也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
也很想吞咽。
直至舌尖抵着香气,再没有任何余地。
沈霁临的刀刃在她身上游离过数次,然而如今却像是自己毁了利刃,甚至对她说:
“——因为殿下喜欢春天。”
所以他就搬来了整个暖昼。
“多谢。”郑晚瑶难得这样说。
也确实是发自肺腑。
毕竟这么多狐尾铃都聚在一处,加上温暖气流更能挥发药性,沈霁临很快就会饱受幻象所扰而不能自觉。
这里温暖舒适、有鲜花点缀,看似是囚禁她的牢笼,然而现在却成了沈霁临的埋骨之地。
她一侧首,沈霁临便收敛起幽深晦暗的目光。
“这些应该很难做到。”郑晚瑶十分配合地恍若未觉,唇边翘起微不可察的弧度:“我还没见过这种程度,不过……很漂亮,我甚至都有些不想走了。”
沈霁临闻言却低笑起来。
这些时日他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让郑晚瑶重蹈覆辙,再次为他动心。
可当她真的表现出些许动摇时,沈霁临却压根不相信。
“……殿下可真是个骗子。”他嗓音带着少年独有的干净与凛冽。
“我说的可都是真话。”郑晚瑶神情泰然,毫不避讳地对上他打量的视线:“昨夜按照我说的法子燃香,眼下头风是不是好多了?”
这也确实是实话。
天冷易惹头风,昨晚点上那包淡紫色的香粉后,那阵恼人的痛意的确缓和不少。
沈霁临想,太医也看过,说这香粉无毒无害,用料都极安全。
只是不知为何,好像越靠近郑晚瑶,他就会越放松。
当然,这话沈霁临是不会问不出口,只当是隐秘的恶念在作祟而已。
他面上依旧漠然,将香粉的功效一笔带过:“尚可。”
郑晚瑶知道沈霁临是嘴硬,也不强逼他承认,径自唤来婢女伺候晨起梳妆。
宫人端来浸了鲜花汁子的温水与柔软丝帕,她被搀扶着坐下,行动间一头柔润水亮的乌发轻轻摆动。
沈霁临蓦地想到,从前老皇帝夸赞妃嫔青丝柔顺,总说像一匹光滑柔软的绸缎。
如今看来,郑晚瑶那一头却是招魂幡了。
侍女心灵手巧,很快为她梳好一个文雅的堕马髻。
“郑君今日想戴哪几样钗环?”
说着打开了妆奁,里头琳琅满目的珍奇首饰,自然也都是沈霁临赏的。
郑晚瑶思忖片刻,最终拣了两支缠银丝嵌红宝的蝉花小簪,下坠细小的水晶流苏,一颦一笑摇曳生辉。
沈霁临现在知道,老皇帝在时,为何那么爱看宠妃梳妆了。
因为会心生悸动,再也难忘。
“燕国首饰都是这般精巧细致,形状轻逸吗?”
郑晚瑶揽过青铜圆镜,姿容绝艳而不见自怜之色,更显气度出尘。
侍女笑道:“郑君有所不知,大燕自太祖开国以来,便多好清雅之风,无论男女,皆以此为美。”
她还不知郑晚瑶为何发此疑问,只是老实应答。
沈霁临却心下了然。
他环视一圈,见桌上有花开得正盛,便起身用匕首割下。
郑晚瑶揽镜自照,但见少年立足身后,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一朵鹅黄的海棠缓缓簪入鬓发。
层层绽放的花朵正压一压质地轻盈的钗环,也为一身清淡装束添了几分颜色。
婢女看得呆了,目光在自家陛下与郑晚瑶之间游移片刻,而后十分知趣地退了下去。
临走前还在心里腹诽——这位年轻的新帝自登基以来,手段残忍,是男是女都一般的冷血对待。
何曾见过他亲自为谁簪花?
看来,那些传闻大约是真的了。
空气格外寂静。
插好花后,沈霁临很快收回了手。
袖下,他的指尖微微蜷起一点,触碰乌发的柔润触觉似乎仍有残留。
“沈公子心灵手巧。”郑晚瑶转头道:“今天日头这样好,不如出去晒一会太阳。”
“所以你才特地梳妆打扮?”
少女坦然颔首:“对。“
沈霁临歪头:“殿下就没想过,若我不同意呢?”
可她只是伸手扶了扶鬓上宝珠,坐在椅上抬起头望向他。
“沈公子应该不会,毕竟我已经收拾好了。”
郑晚瑶声音不大,似乎真的只是寻常贵女。
“你若不放心,和我一起去不就成了?”
沈霁临:“……”
被看穿的感觉真是令人不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