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晚瑶去午门的时候,烈日已经当空晒得人睁不开眼,所有人都知摄政王夏玄策即将被处死的时候,整个咸阳城的百姓几乎都伸长了脖子打算去看这一幕。
尤其是那些个因为变法而被或多或少牵连的权贵子弟,此刻更是巴不得夏玄策立刻就去死。
她远远就能看见,底下已经有无数人在为了夏玄策这杀头之罪欢呼叫好。
“像这种实行暴政推图变法的大奸臣,要不是陛下仁慈,他早就应该被五马分尸了!”
“据说前些时日有不少起义冲突因他而起,轻罪重罚之下,更是有不少无辜之人丧命。”
“你们是不知道前些日子的随州暴乱,夏玄策竟然公然让黑雀千里奔袭,明面上说是要帮助陛下,实际上黑雀以他为首,在随州大肆屠杀!”
无数纷纷攘攘的人群几乎是削足了脑袋往前挤着,更有甚者甚至直接动手将菜篮子里的东西扔到前面。
而为首的白衣人,从始至终都只是低垂着头跪在地上,他双手被束缚在后,如墨长发被一根简单的玉簪挽着。
即便是面对那些污言秽语,他也从来都没有开口反驳过,或者说他那神情实在是太过平静,好像死这件事对他而言,也并非什么大事。
郑晚瑶看见嗓音浑厚的行刑者按照规矩,先生将他所有罪行公之于众,随后再问道:“罪臣夏玄策,你可认罪?”
午门问斩询问犯人是否知罪这件事,实际上只是走个流程而已,这么多年来,绝大多数囚犯都是梗着脖子拒不承认。
要么就是痛哭流涕希望能够得到赦免。
台下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位传闻中的大奸臣,据说是手眼通天,那些极为残忍的刑罚也都是出自他手,所以无数人都等着看夏玄策,是怎么样痛哭求饶,又或者心惊胆战。
毕竟枭首示众四个字不言而喻。
可夏玄策的嗓音却始终温和沉稳,他也终于抬起了头看向熙熙攘攘的世间。
“认。”
有那么一刹那,和煦的微风缱绻流连在他的发梢,被束缚住双手的衣袖也被风吹得起了褶皱,他并不像是传闻里那个凶残暴戾的摄政王,更像是意气风流的文人墨客。
夏玄策抬头时,恰好也就跟不远处赶来的郑晚瑶对视。
四目无声,风也寂静。
郑晚瑶以为她会愤怒,失望,难过,又或者是难以接受,可是当看见夏玄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只有温柔的笑意时——
她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郑晚瑶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太傅露出来这样的笑容,当年夏玄策教她亲手杀人的时候,她也记得对方露出来过这样的笑意。
仿佛是在夸赞她做得很好。
所以郑晚瑶时常会觉得夏玄策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别的夫子还在四书五经,甚至还想教导她女红的时候,夏玄策就已经教她怎么拔剑。
即便是最平心静气的棋盘,也能被他走出最锋刃无比又绝无回路的架势。
和他这个人一样,温和但又带有棱角。
郑晚瑶在看到他露出那样的神情后,就已经十分清楚,什么事情都无法更改。
他早就已经抱着赴死的决心去做这件事。
不管是下棋也好,还是其他的什么谋算也罢,郑晚瑶总是棋差一着。
当所有人看见郑晚瑶出现的那一刻,万众俯首叩拜,齐声高呼道:“陛下英明!”
这四个字像是诅咒一般,叫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今天的场景。
郑晚瑶确实是被夏玄策推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高度,她非但是亲自平定随州暴乱,甚至还除掉手握重权不得人心的摄政王。
所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那位明明是为了郑国鞠躬尽瘁的白衣人,真真正正做到了死而后已。
郑晚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台阶之上,所有人都在欢呼鼓舞。
远处是喧嚣纷攘,刽子手看见她来后,也都退到不远处跪着。
郑晚瑶俯身看着夏玄策的脸。
“朕来送太傅。”
她伸手扣着这人的下巴,强迫对方不得不抬起头跟她对视。
郑晚瑶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从当初紫竹林初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定棋走这一步。也想问问他,凭什么就这样肆无忌惮替她做了决定?
可是最后夏玄策却反而先开了口。
——“陛下,是臣对不起您。”
夏玄策其实很少说这句话。
他是肱股之臣,向来都是算无遗策的性格,总是习惯了站在郑晚瑶身后。
所以时常会让郑晚瑶有种错觉,好像太傅永远不死不老,但是参天大树般永远立在那里,只要她有任何需要,对方都能朝她伸出手。
母妃逝世那年是这样,紫竹林里他解决巨蟒的时候是这样,从契丹到随州暴乱,他也从始至终都是郑晚瑶手中提着的明灯。
以至于终有一天要面对这人离开的时候,郑晚瑶甚至有种不可能的错觉。
“我不需要这句话。”郑晚瑶紧紧攥着他的下巴,漆黑眼眸无比幽深道:“也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做决定,你就算是想死,我也偏偏不让。”
她向来都是一身反骨,从小到大都没有被谁摆布过。
所以即便是到了行刑场,她如今依旧是女帝,照样有各种法子说他今天死不得,或者是将枭首示众的时间继续往后推。
众人说她言而无信也好,质疑她跟摄政王之间有些不可告人的交易也罢,总之对于郑晚瑶来说,这个明君她不是必须要做。
父皇临死之前说的死胖子齐轩公,就是一代铁血手腕的暴君,人人谩骂喊打,却也并不妨碍齐国如今日上中天。
可是夏玄策却朝她温和一笑,仿佛还是当年跟她缓缓下棋的时候那样平和。
“谁也拦不住寻死之人,况且臣并非是为了陛下而死,夏氏一族卜卦窥天,原本就活不过三十五,臣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以己之身,为陛下手中灯火再添几点火苗。”
他身上其实并没有半点死气,也不像当初卫渊那样,暮气沉沉好像对世界了无牵挂。
相反,夏玄策始终给人一种微风拂面的温和感,他琥珀色眼瞳缱绻留恋着世间每个角落。
即便是天上最普通的一朵云,在他眼中也仿佛祥鹤一般。
在临死之际,夏玄策并没有说他是为了郑晚瑶而死,也从来没有想过将这样的压力,全部都倾注在对方身上。
他唯一剩下的就是从容且释然。
“当初父亲卜算天机后,很快就暴毙而亡,所以才让臣退隐山林,只不过臣觉得始终亏欠先帝一份恩情,所以才出山相助。”
他在想,如今的郑晚瑶,已经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往后也必定会成为千秋万古的女帝。
所以夏玄策笑了笑。
“臣祝陛下,阳和启蛰,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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