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在眼睫上的手温暖宽厚,郑晚瑶什么都看不见,此刻万籁俱寂,只能隐约听见些沙沙作响的蠕动声。
“是那日紫竹林里暴动的蛇群。”
郑晚瑶几乎是立刻就辨认出了这些畜生。
她也很确定方才亲眼瞧见了一截人类断指,没记错的话,应当就是属于那日沈霁临剥皮的那具男尸,但他早就该被啃噬殆尽。
像是知道郑晚瑶心中所想,太傅凝神深思道:“它们与白蟒同根,本是用来入药的虫引,然而如今饮血食肉后,兽瞳便会催发蛊药,极容易致幻。”
夏玄策垂眸看向那些拇指粗的黑蛇,月色为他笼罩了层冰冷气息。
此刻他那双琥珀色瞳孔流转过很浅淡的光,眼底仿佛正酝酿着风暴前的沉静。
郑晚瑶:“太傅不遮眼吗?”
她生平最恶心的便是蛇虫毒蝎,尤其是母妃死后的那年,郑晚瑶被人算计丢进百毒窟里,午夜梦回都是毒虫们粘腻冰冷的触感。
哪怕那人早已被千刀万剐,也难泄心头之怒。
“不必,这本就是臣当年疏忽留下的祸患。”
夏玄策能感受到少女身体微微僵硬,他将一抹玄墨发带系在郑晚瑶眼前,又俯身喂给她几枚蜜饯。
“果脯会影响臣的气味,所以还请殿下帮忙消化。”
朦胧月夜中,少女能听见太傅沉稳磁性的嗓音。
她能感觉到眼前发带轻薄,带着股很好闻的淡香,两人近身相触时,也依稀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夏玄策大抵是知道她会下意识恶心这些东西,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不经意劳烦郑晚瑶帮忙吃掉果脯。
蜜饯入口清甜回香,是郑晚瑶从前很喜欢的味道,也就逐渐让人不再紧绷着,虽然是心照不宣,但郑晚瑶依旧道:“多谢太傅。”
她倒是没想到紫竹林的蛇群居然跟夏玄策有关,难怪男人不需要遮眼。
夏玄策似乎没想到郑晚瑶会跟他这般客气,他有些无奈地笑:“公主不必跟臣客套,臣会好好清理这些畜生,还望殿下担待。”
紫竹林里的白蟒和蛇群本就是他亲手所养,再加上体质特殊,夏玄策也就根本不会受幻觉的影响。
但见土堆里的细蛇闻见夏玄策气息后,从骨子里畏惧般伫立在原地不动,它们只用那双金黄色竖瞳一眨不眨盯着白衣人。
漆黑夜幕下,男人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极浅的眼眸静静看向蛇群,冰冷森寒的气息笼罩在眼底。
“聚。”
随着手中金铃作响,原本还挺着腰身一动不动的黑蛇,忽然之间便发疯聚在一起互相攻击厮杀,尖锐獠牙更是毫不犹豫刺向彼此。
郑晚瑶听见蛇类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作响声,以及那阵阵清脆晃荡的铃音,这种时候她无来由想起当初见到巫必行的时候,那人同样系着铃铛。
沉思之际,眼前束缚的发带已被揭起:“殿下久等。”
郑晚瑶抬眸,正对上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没来由让人觉得安心。
夜幕低垂,乌云散逸,月光下能清晰看见满地血腥,从前啖血食人的毒蛇,如今却自相残杀。
晚风拂过男人衣袖猎猎作响,愈发衬得其光风霁月,分明是极骇人的场面,然而夏玄策手上却并不沾染半点血腥。
如水月色也为他笼了层轻柔的纱。
夏玄策做事向来安稳得体,所以郑晚瑶倒也并不担心会有漏网之鱼,她皱眉走向那土堆之中的断指,随后便看见底下依稀还有些破布残肢。
死掉的男人是个小太监,只是身上的腰牌只剩下残缺一角,不知道是哪个宫里当差的,她收起那小半块腰牌思忖着,当初沈霁临之所以要剥下这小太监的面皮,恐怕就是要混入其中。
郑晚瑶再抬眸时意有所指道:“太傅大人好雅兴,连本宫都不知道您当年在紫竹林里养了这么些玩物。”
夏玄策出现的时机很巧,先是紫竹林救了她一命,随后便是今夜相遇,但男人一言一行又相当完美无缺,让人找不出半分差错。
尤其他和巫必行同样擅长以铃音为器,甚至还跟毒虫猛兽打交道。
但男人抬眸时一如往昔温润无害:“殿下昔年并不曾踏足过这里,所以自然也就对这些无聊之事不感兴趣。”
“说起来这些蛇群本是用来入药,但后来臣闭关后无人清理紫竹林,也就留下了今日之患。”
四目相对时,夏玄策神情中还多了几分微妙的笑意。
“若是殿下还想知道些什么,臣定当知无不言。”
他在以退为进,郑晚瑶却步步紧逼。
“哦,那本宫还真有个问题要请教。”
郑晚瑶纤细手指忽然环上男人的腰肢,这是截相当温热劲瘦的好腰,顺着上面便是温暖宽阔的胸膛。
紧接着她的手便顺着腰腹,轻而易举碰到男人腰间的金铃。
“铃铃铃——”
清脆铃音恍若在黑夜撕开道口子,以至于太傅那双眼眸中少见地闪过一抹讶异,但很快他便攥住了郑晚瑶大胆妄为的手。
是让人无法逃脱的力道。
夏玄策缓缓松开道:“殿下……臣是太傅。”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郑国向来尊师重道,所以郑晚瑶这番举动算得上是欺师灭祖。
但她向来喜欢欺上犯下:“太傅大人如今怎得与本宫生分这么多。”
少女垂眸看向那形质特殊的铃铛,笑容中带着讽意。
月光下,古朴花纹缠绕的铃铛闪过丝丝微光,里面的铃舌恰巧也是蟾蜍模样。
郑晚瑶歪头冷笑:“这金铃还真是和巫必行的一模一样。”
“看来此前炼制同命蛊的事情,也是太傅大人悄无声息替本宫说服了他。”
难怪那时候裴小将军会说,巫必行是看在师兄面子上才去帮忙。
也就是说,太傅早就在暗中观察她。
出乎意料的是,夏玄策并没有被戳穿后的惊慌失措,他只是注视着郑晚瑶道:“臣为太傅,帮助殿下理所应当。”
如他所说,确实知无不言,干脆利落承认巫必行那件事。
视线相对,夜色静谧。
郑晚瑶想起从前三次的时间循环里,穿越女们也不是没试过想要拉拢夏玄策,然而全都被回绝,甚至直到她凄惨而死,这位太傅都未曾来吊唁。
这回却是主动接近她。
郑晚瑶忽然便笑了起来:“那本宫若是要你的命,太傅大人也舍得给吗?”
温柔月色映照在男人脸上,他神情认真让人下意识感到安稳。
夏玄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是吗,若是朝堂之上,太傅又该站在哪边?”
“臣如今是公主一人的太傅,自然只站在殿下身前。”
“那太傅想要什么?”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
两人皆是点到为止。
郑晚瑶想起这位太傅确实古怪,前半生为郑国鞠躬尽瘁,然而因为一遭卜卦便彻底闭关隐退。
而向来温和稳重的夏玄策,似乎露出了忧愁的神情:“是臣不该为了陛下旨意隐瞒,若公主实在厌恶,臣自愿辞官……”
郑晚瑶:“……哪里的话,是本宫多心而已。”
也许剧情确实是发生重大改变,但夏玄策能够站在她这边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有些事情她不得不问清楚。
郑晚瑶盯着他的眼睛:“不知父皇为何要大人春日宴现身?”
“陛下英明神武,要臣做您手中暗棋。”夏玄策眉眼温和,朝她躬身道:“臣到时会助您一臂之力,除掉魏平。”
郑晚瑶眉头微皱,当日父皇确实说过要她听太傅的话。
只是她并未预料到,三天后的春日宴,远比想象中还要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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