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立春回到二奶奶家时, 情绪已经恢复平静。
他和杨爱国把能干的活都给干了,光是柴禾和麦草就拉了好几车,反正院子够大也放得下。
二奶奶在旁边说道:“够了够了, 一来都没闲着。”
左大娘站在门口跟二奶奶拉家常:“婶子,你这女婿和孙子可真孝顺,咱们村的老人家谁都没有你有福气。”
二奶奶笑眯眯地回应左大娘的话。
顾立春说道:“左大娘, 俗话说, 远亲不如近邻,以后还得麻烦你们家多费心。”
左大娘爽朗地笑道:“你尽管放心好了。”
顾立春说着话又把身上剩下的半盒烟给了左大娘的男人,他自己不抽烟,可是随身带着烟, 就为了方便。对方接到烟,乐得见牙不见眼,香烟可是好东西,他平时只舍得抽烟叶。
左大娘瞧着顾立春,是越瞧越顺眼, 这孩子就是大方。
活干完了, 一看时间也下午三点了, 该回农场了。
“姑父, 咱们该回去了。”
杨爱国低头看看手表, 答道:“是该回去了。”
两人向二奶奶告辞,二奶奶把早就收拾好的东西让两人捎上,送他们出院子。
老人家一脸不舍, 临走时还问杨爱国:“珠珠寒假还回来吗?”
杨爱国也不确定,只好说:“不知道我们放几天假,到时再看。妈,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
二奶奶笑着点头:“好。”她一直把两人送到村口, 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慢慢地走回去。
一个小时后,顾立春和杨爱国回到了农场。
顾立春邀请姑父去他家吃晚饭,杨爱国摇头:“昨晚刚去过,今天就不去了。我回招待所看看,虽说是自由活动,可也得悠着点儿。”
顾立春也不好勉强,便说:“跟着领导出来就是身不由已,你回招待所吧,有事打我办公室电话。对了,你们离开的时间定了吗?”
杨爱国道:“年局要去参加广交会,10号之前就得出发,接下来还有市郊和省里的几个农场要参观,我估计我们明天就得离开了。”
顾立春叹道:“这么快啊。”
杨爱国笑道:“不快了,按之前商量的,本来只打算在你们农场呆2天,这都好几天了,后面几家只能加快速度了。”
杨爱国自己回招待所,顾立春看看时间,办公室的人还没下班,就过去溜达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要做。
事情倒是没有,赵高告诉他说,那帮参观团的人定了500瓶豆豉和豆腐乳,甚至还买了草帽和凉鞋。
“这帮人都挺有钱,逮着什么买什么。”
顾立春笑道:“出来考察的至少也是个干部,工资不低。”
赵高点头:“还真是,你看老叶这人,他的工资老高了,140块呢。”
顾立春惊讶:“老叶把工资都告诉你们了?”
赵高道:“他喝醉了自己说的。”
顾立春摇头,叶北林这人还真是没什么心眼。
赵高又说:“反正小康是被刺激到了,他打算发奋学习,说一定要学好兽医,还说要老叶教他。”
顾立春称赞道:“有志气。”
农牧科办公室里也没什么事,赵高说要出外勤,顾立春跟他一起去猪场看看情况。
他回来不久,陈洁也来了,一见到顾立春便说:“顾哥,朱书记说让你抽空写几篇文章,像是关于水产养殖、草编制品还有养猪的事都写一写。”
顾立春点头答应:“行,正好我也准备写。”
陈洁笑着说:“我也写几篇,跟你一起投稿,得了稿费我请客。”
被请客谁不高兴,顾立春自然乐意。
陈洁这几个月来工作顺风顺水,她心细,做事有条理,文笔不错,越来越受朱书记重视。这半年来,她又接连发表了几篇豆腐块,听她说,她爸还给她回了一封信夸她,这对于她是极为难得的。
顾立春看到陈洁不由自主地想到京城,自然也想起了孟家父子,便问赵高:“最近劳改队里情况怎样?都还好吧?”
赵高皱皱眉头:“我听我哥提过,大体都还好,就是那个孟老头风湿病严重了,疼得厉害,小孟给他抓过药,作用不太大。”
顾立春想了想,说:“嗯,我一会儿去看看。”
顾立春先去找孟念群,结果猪场的人说他刚下工,不知道去哪里了。
顾立春便径直去了劳改队男宿舍。
宿舍里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还在上工没回来,里面只有罗老头和孟安京。
顾立春一进来,罗老头便挣扎着要下来:“顾科长。”
顾立春冲他摆摆手:“你躺着别动。”
他走过去,公事公办地关怀了罗老头一番,问他身体情况如何。罗老头耳朵不太好使,顾立春只好连说带比划跟他费劲交流。
罗老头的情况很不好,他年纪大,身体损耗严重,再加上秋收时太累,连年轻人都吃不消,更何况是他。
顾立春默默叹息一声,说道:“你这几天先歇着吧,以后给你换个轻松点的工作。”
罗老头听明白后感激地道:“谢谢你,顾科长,要不是你照应着你,我这把老骨头早不行了。”
顾立春没跟他多说,只示意他多休息。
顾立春又转向一直在默默倾听他们谈话的孟安京,他先程式化地问了一番他的身体状况,问影不影响出工。
孟安京答道:“我还行,能支撑。这几天疼得厉害,应该是快变天了。”
顾立春说道:“明天我再给你送来一瓶药酒,另外我找龙江的朋友问问他们那儿有没有虎骨酒。”在登记各人用的药时,孟安京提过这种药酒,他没想到顾立春还记得。
孟安京闻言抬头看了顾立春一眼,尽量克制住情绪,平静地说道:“不用了,顾科长,那酒太贵了,不是我这种人该用的。”
顾立春有些话想问孟安京,他看了看罗老头,虽然这人耳背,但也不能全然放松警惕。
孟安京看他似是有话要说,便缓缓地扶着床沿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去。
顾立春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孟安京苦笑着摆手:“别扶我,让人看到不好。”
两人慢慢地走到了顾立春在猪场的办公室,顾立春轻轻关上门。
孟安京打量着满架子的书,欣慰地说道:“你是个好学的孩子,真好。”
顾立春笑笑,指指凳子示意他坐。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压抑而安静。
顾立春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我想具体了解一下孟家的事情。” ??孟安京听到这个问题,浑身一颤,他飞快地打量了顾立春一眼,接着又把目光投向别处,默然不语。
顾立春又补充一句:“我只有掌握真实的情况,才能想好对策。”
孟安京喉头哽塞,嘴唇动了几下,才涩声说道:“顾科长,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顾立春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与其让别人告诉我,还不如我主动打听清楚。”
孟安京意味深长地说道:“不错,你很聪明,比一般人都聪明,你能掌控五场,可是出了红河农场,就不是你所能掌控的。当飓风来临时,再勇敢的海燕也要躲起来。”
顾立春蹙起眉头:“你放心,我有分寸,请把事情告诉我。”
听到这句话,一向平静的孟安京突然变得有些激动:“放心,分寸?你知道上一个说这话的人怎么样了吗?他想为家人伸冤,去抗争,结果他被活生生地打成重伤,我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们家族遭此劫难,最重要的不是呈血气之勇,是先活着,能活一个是一个。”
顾立春看着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孟安京霍地站起来,神色决然:“你别问了,我什么也不会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问这些,我会像保留火种一样保护好自己,把所有危险的萌芽都给掐掉,比如那个江穆,我会抓住他的把柄,再用工农兵大学的名额把他哄走。”
孟安京从来没有一口气跟顾立春说过么多话,他似乎累了,中途停下来,长长地喘了口气,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顾立春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很久才平静下来。
他在屋里静坐了半小时,之后,才铺开稿纸写文章。他几乎是一气呵成,半小时一篇文章,一口气写了五篇。
直到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他才停下来,轻轻捏着累疼的手腕。
门外传来立夏的声音:“哥,这么晚了,你咋不回家?我到处找你。”
顾立春站起来,把稿子放到书包里,准备拿回家再修改一遍。
他推开门,外面已经黑了。
顾立春骑上自行车,跟立夏一起回家。
立夏察觉到大哥比往常沉默,便问道:“哥,你咋了?”
顾立春找了个借口:“没事,我在构思文章呢。”
立夏佩服地说道:“哥,你真厉害,写文章嗖嗖的,我就不行了,我每次写作文都能把胡子揪出来。”
顾立春觉得好笑,就问:“你长胡子了吗?还揪胡子。”
立夏嘻嘻笑道:“所以我才说揪出胡子嘛。”
跟立夏一聊天,顾立春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许多。
一路上立夏说个不停:“哥,我们学校真好,老师的水平也高,比以前的学校好多了。对了,小满说她想跳级,说她在班里年纪太大了,这儿的学生上学比咱村里早。”
顾立春最近太忙,有些忽视弟弟妹妹的情况,便问道:“学校允许跳级吗?”
立夏说:“小满去问老师了,老师说跳级也行,但是得成绩特别好,得是班里前三名,还得通过高年级的考试才让跳。小满正在用功呢。”
顾立春道:“嗯,等我回去问问她。”
回到家里,全家都在等着他俩。
田三红问道:“今天不是休息吗?怎么还回来那么晚?”
顾立春道:“我在写稿子。”
田三红一听他写稿子,赶紧给他夹菜:“又要动脑子,你多吃点补补。”
说到补脑子,立冬他们几个就在饭桌上争论了起来。
有的说吃鱼最补,有的说吃猪头肉补,还有的说吃豆腐脑最补。
最后小满得出结论,脑子这东西还得是天生的,有的人再怎么补也没用。这个有的人大家都知道是谁,都心照不宣地看向立冬,立冬毫无察觉。
顾立春看着自己这一家人,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也许,孟安京说得有道理,他得先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他得继续增强自己的掌控力,别的地方他暂时顾不上,但至少得把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管好,把眼前的人照看好,同时把有可能出现的危险都掐死在萌芽状态。
吃完饭,顾立春陪弟弟妹妹们聊了一会儿天,又跟小满聊了跳级的事,他发现小满越来越有主意,而且人家目标明确:下学期要跳到三年级。她目前正在自学二年纪下学期和三年级上学期的课本。请的家教有李青青和赵明光,在学校逮着老师就问问题。
“你好好学,不懂的也可以问我。”顾立春鼓励她。
等到弟弟妹妹们回屋睡觉,顾立春回到自己房间修改文章,一直弄到10点半才去休息。
次日,一上班,顾立春就接到了姑父的电话,说他们今天就要离开。
杨爱国的电话刚挂断,叶北林就打进来了,刚聊几句,邓场那边也叫他去接电话,是年副局长打来的。
顾立春心中疑惑,但还是过去接了电话,他一拿起电话,就听见年副局长那爽朗的笑声:“小顾,我前天晚上做了个梦……我想起来了,梦里也有你,你站在东方红拖拉机上,拿着个大喇叭宣传咱们的革命思想,你一宣传,敌人全缴械投降了。哈哈。”
顾立春:“年局,你这个梦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很强的革命象征意义。领袖曾说过:‘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当年我们用小米加□□打败了不可一世的美帝,今天我们为什么不能用东方红拖拉机占领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城市?……年局不愧是老革命后代,对组织的忠诚和热爱早已经刻在了骨子里,连做梦都不忘为国家效力。……你对我是真好,连做梦都带着我。”
“……年局,你带上我们五场的草编品绝对没错。这是无产阶级的标志和民族风格的代表,彰显我们国家的朴实无华和接地气。那些外商肯定觉得很有异域风情和东方色彩。”
“……这些资本主义国家对咱们红色社会主义思想排斥诋毁,我们明面上宣传不方便,但是可以通过商品和艺术品进行渗透,要一步步蚕食他们的思想阵地。”
两人你来我往,聊得十分开心。
一旁的邓场:“……”
聊到中间,年副局长突然问顾立春会不会外语,顾立春斟酌着回答道:“外语啊,我只学了一点。年局说得对,外语学好了也是武器。只有了解敌人才能更好地对付敌人。我为了组织为了国家以后要废寝忘食地学习外语。我坚信在领袖思想的指导下,一定能够学有所成。只要思想红,没有什么干不成。我遵从伟大领袖的教导,‘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聊了半小时,邓场看了两次表,顾立春觉得也该结束了。
当然在电话的结尾,顾立春还依依不舍地表示想去送年副局长一行人,但对方表示不用他送,让他专心工作。
顾立春只好说道:“虽然我心里十分不舍,还想当面聆听年局的教导,可是我听从组织安排,控制私人感情,专心工作。祝年局一路顺风。”
电话挂断,顾立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邓场又看了一下手表,深有感触地说道:“一般来说,能说和能干很少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顾立春,你做到了,真难得。”
顾立春动容道:“谢谢邓场的夸奖和肯定。你的赏识是我前进的动力之一。”
邓场:“……”
他一本正经地道:“这些话留给最需要的同志。”
邓场想起还有正事没说,“对了,我跟老朱已经向总场推荐你当农牧科的科长,总场批准后,还得上报农垦局,那边应该也没问题,十月底之前结果应该能下来。”
顾立春声音响亮,感情充沛:“谢谢邓场和朱书记提拔,我一定不辜负领导和组织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