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立春打量眼前这两人, 一个又高又壮,长着一张大黑脸盘子,像一口锅倒扣下来似的。
另一个是个光头, 长得白白胖胖的, 脑袋光溜溜的像只大鹅蛋。
这两人一个像铁锅, 一个像鹅蛋, 倒是挺搭配的。
顾立春看着两人,语气相当平静:“两位,革委会只是要找我问话, 我的罪名还没确定下来,你们别弄得像押送犯人似的。麻烦请在我后面跟着, 不要走在两边。”
黑锅冷笑道:“顾同志,看来你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自知之明呢。我们可是革委会的, 大家称我们为‘尖刀二人组’,就是像两把尖刀狠狠地刺进敌人的心脏。”
顾立春笑着反问:“那请问我是敌人吗?我可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 未来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是你们的阶级兄弟, 你们要把尖刀刺进兄弟的心脏吗?请问你们对得起革命导师马克思和列宁的教导吗?对得起伟大领袖的教导吗?你们这是要搞内部分裂!”
白鹅蛋对黑铁锅使了个眼色, 他对顾立春说道:“顾同志, 我们俩的任务是押……是护送去你革委会办公室,你有什么话去跟我们李组长交待。”
顾立春问道:“李组长?是负责招生组的组长?他改行了?”
白鹅蛋耐心解释:“李组长本来就是革委会的委员,只是临时负责招生, 大家都习惯这么叫他。”
“哦,那是老熟人了。”只是上次相见也不怎么愉快就是了。
顾立春这么一通反驳,两人也不好再像押送别人那样一左一右押着他走,而是跟在后面,三人就像是普通的同行者。
顾立春既不紧张也不磨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躲不过,那还不如迎面而上,早干完早结束。
二十分钟后,顾立春出现在了革委会办公室。
革委会里除了李组长,还有其他几位成员,顾立春只认识李组长。
他们看着顾立春,就像狼盯着闯入窝里的羊。
偏偏顾立春还没有做为绵羊的自觉,他大摇大摆地进来,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走过去在李组长对面坐下,手放在桌子上,面带笑容:“李组长,你有什么话就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组长一脸深沉严肃,慢吞吞地说道:“顾立春同志,有群众写信举报你,说你对五场的家属和职工搞物质刺激,还有多劳多得那一套,你这是扩大资产阶级法权,请你具体交代一下罪行。”
顾立春坦然答道:“搞物质刺激?我觉得你应该换个词,我那是关心群众生活,改善无产阶级的生存条件;后面那个也不该叫扩大资产阶级法权,这是在马克思、列宁、伟大领袖的光辉思想指导下,在社会主义国营农场场办企业内部,由无产阶级工农职工主动提出,我顺应民意做出的小范围内改革试点,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它的学名叫按劳分配,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它就叫做按需分配。”
李组长听着一串长长的名词解释,脸都黑了。
顾立春十分诚恳地说道:“李组长,看来你对马列主义、领袖思想领会得还不够深刻呀,你怎么能把按需分配的曾用名跟资产阶级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呢?”
李组长压着火气,说道:“顾同志,你确定要跟一个革委会成员讨论马列主义和领袖思想?”
顾立春一脸惊诧:“李同志,你这是何意?我们之间为什么不能讨论这些?是你不配还是我不配?若说你不配,那是你个人的问题,我在这里不多加评价;若说我不配,那更是你的问题。领袖的光辉思想像太阳一样普照万物,任何人都可以受到他的照耀。我更是在这种光辉思想的指引下进了农场,锻炼我的一颗红心。”
李组长:“……”
接下来,两人进行了一番争辩,李组长千方百计地想抓住顾立春话中的漏洞和小辫子,好为他定下罪名。
顾立春就是不上他的当,每次不但回答得滴水不漏,还能顺便反将一军。
李组长只是红河农场的革委会成员,见的世面还不够多,他还从来没审过像顾立春这么滑不溜秋、心理素质过硬的人。
两人你来我往了一个小时后,李组长气得面色铁青,嗓子因为话说得太多而变得沙哑。
顾立春神色平静,笑容和煦,声音依旧清亮悦耳。
李组长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凉茶,润润嗓子,歇息一会儿,他正打算继续审问顾立春,却听到门外有人在喧闹。
办公室的人往外一看,却是五场的一帮家属来了,站在革委会门口吵吵嚷嚷。
原来有人发现了顾立春被革委会的人带走了,他回去一嚷嚷,大家伙都知道了。
就有些胆子大的人说要来看看怎么回事,吴胖也知道了,要轮胆大,没谁比得了吴胖,他当下就带着一帮家属匆匆赶来。
吴胖高声嚷道:“怎么回事,你们革委会的人就可以用私刑审问我们的革命干部啊。”
有人过来跟吴胖解释说他们接到举报信,在例行问话。
吴胖说道:“行,只要举报你们就可以问话是吧?你们等着,一会儿就有人举报你们,我看你们怎么自个问自个。”
负责押送顾立春的黑锅和鹅蛋,走上前,气势汹汹地说道:“这位同志,麻烦你说话注意点,这里可是革委会办公室。”
吴胖寸步不放:“我知道啊,还用你说,你们想怎么着?”
顾立春怕吴胖跟他们闹僵了,便对李组长说道:“李同志,你看外面闹得这么凶,我是不是得出去劝阻一下?”
李组长不耐烦地道:“去吧。”
顾立春一出门,吴胖和众人就一脸担忧地迎上来问长问短。
“小顾,他们没用什么手段审你吧?”
“就是,你说话可一定得小心,不知道哪句话就被揪住小辫子了。”
顾立春心平气和地安抚大家:“没事的,他们只是例行问话,我跟李同志聊得挺好的,把他的嗓子都聊哑了。”
李组长:“……”
顾立春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李组长,笑着说道:“李同志,你的话也问完了,你看我的工作还没做完,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李组长沉着脸不说话。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李组长进去接电话,皱着眉头,嗯嗯啊啊了几声,最后一脸不情愿地朝黑锅和白蛋做个手势,让他们放顾立春离开。
大家伙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个个脸上都露出劫后余生的神情。只有顾立春知道,这事还没完。也不知道那个电话是谁打的,顾立春凭直觉感觉是邓场打的。
大家簇拥着顾立春往回走去。路上,顾立春问吴胖那两个像铁锅和白蛋的人叫什么名字。
吴胖听罢拍着大腿笑,“黑锅和白蛋,我的妈呀,简直太形象了。”
其他人听了,也跟着一起大笑。
路过的人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们这群人。
顾立春也知道了这两人的名字,铁锅叫王铁,白蛋叫金发。顾立春决定回去以后,把革委会成员的性格和底细都摸清楚,他预计以后可能要时不时地跟这帮人打交道。
大家先把顾立春送回家,田三红和二奶奶已经得知了消息,两人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打算着再见不着人,她就自己去找。
见到顾立春安然无恙地回来,两人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田三红心有余悸地说道:“这到底咋回事呢?我听得稀里糊涂的,咱家祖上十八代都是穷人,哪来的什么资产阶级?”
顾立春道:“没事了,不用理会他们。”
话是这么说,可是田三红依旧是提心吊胆,第二天去食堂上班都无精打采。
而隔壁的老魏夫妻俩听到这个消息是暗暗欢喜,他们到处跟别人嘀咕道:“果然,住进那栋房子的就没有不倒霉的,现在轮到他们家了。”
大家听到这话,想起房子前主人的遭遇,心情都有些复杂。
顾立春跟往常一样去上班,梁科员见了他,一脸担忧地问道:“小顾,你没事吧?”
顾立春满不在意地笑道:“多大点事,不用担心。好好工作。”
梁科员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现在见到顾立春遇到这事,竟跟没事似的,也不知道是该担忧还是该佩服他。不过,他什么也做不了,也没那个胆子,只能认真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工作做好。
顾立春把这几天的工作安排好,带着赵高去出外勤,两人一出门,赵高就迫不及待地说道:“顾哥,我按照你说的,昨晚又去跟人喝酒打听消息,可是大家都说这革委会不好惹,以前可威风了,人见人怕。这两年式微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可得悠着点儿。”
顾立春道:“没关系,他们要想办我,起码得有罪证吧?不着急,对了,这几天你们继续去搜集关于他们的情报,什么样的都要,内幕隐私,甚至陈年往事都可以。其他的你不用管。”
赵高道:“放心,这个我在行。”
顾立春到猪场转了一圈,相较前天领工钱时的欢天喜地,大家伙现在是一片愁云惨淡。
顾立春安慰大伙:“我这儿没事,你们都给我稳住,该干嘛干嘛。咱们可是正宗的场办工副业,又不是个人搞投机倒把。咱们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大家伙一听顾立春的话,精气神略好些,只是心里仍压着一块石头。
有人说道:“小顾,咱们得想想办法,遏制住这股歪风邪气,不能任由他们胡乱审人。”
也有人说:“我看这帮人就是不想让大家过好日子,咱们刚有些起色,他们就来找事儿。”
庄大娘也表态说:“小顾你别怕,他们要真敢关押你,老婆子我带着我家老头子去替你,他们爱关多久关多久,我们老两口正好省了伙食费。”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热烈地讨论起来。
顾立春笑道:“谢谢大伙,办法我慢慢想,你们都别担心,各人干好各人的事就好。”
顾立春说完又骑车自行车回场办,他径直去了邓场办公室。
邓场一见他进来,直接开口道:“我已经向总场党委办公室和场办申请,明天为你召开一个思想交锋会。”
顾立春不懂就问:“什么叫思想交锋会?”
邓场认真地道:“就是正宗的吵架会。”
顾立春:“……”他见识少,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个会。
邓场继续说:“革委会本来是要开批判会,被我顶回来了。他们不是爱审判人吗?那就大家互相审判。为了公平起见,我还建议总场邀请农场各方代表:总场场办、工会代表、家属代表、妇女代表、学生代表、知青代表,还有干部代表。大家齐聚一堂,把这件事情辩明白,说清楚。”
顾立春由衷地赞道:“邓场你真是有魄力有手段,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个主意。”
邓场瞥了顾立春一眼,淡声说道:“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赶紧去做一下准备,把爪子磨利些,明天好抓耗子。”
顾立春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掌,嗯了一声。等到他从办公室出来,才猛然想起来,爪子磨利,抓耗子?这不是猫干的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