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凌晨四点,五场的职工便来上工了。此时,天刚蒙蒙亮, 整个农场还是一片岑寂。
农场南边, 机器开始轰隆直响, 人声鼎沸。
其他分场的人一看五场的职工都起来, 便打开广播播放《东方红》叫大家起床干活。
其他场的工人抱怨道:“五场的人都吃了什么药了?昨晚加夜班,今天这么早起来,都不用睡觉吗?”
大家伙骂骂咧咧地起床,迅速收拾好,一路跑着去上工。
等到他们人到齐开始下地时,五场这边已经干了2个小时了。
昨天晒了一整天, 有些地段又能用收割机了, 今天的速度会加快。目测明天能割完全部的麦子。希望就在前头, 大家伙干劲更足。
顾立春说到做到, 早饭真的是烙饼卷菜和白米粥, 每人还发一个茶叶蛋。
大家一人两张烙饼,卷上豆芽炒韭菜,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饼,喝完粥,抹抹嘴就走。
大家弯下腰, 举起镰刀, 欻欻开始割麦。机务人员坐在高高的联合收割机上认真地操纵着机器,一路轰隆隆开过去。
其余人,捆麦子的捆麦子,拉麦子的拉麦子。
顾立春见劳动才刚开始,不急着采访和写稿, 就跟赵高孙厚玉他们一起,开着拖拉机和大卡车拉麦子。这几个人被他训练得,除了联合收割机不敢开之外,其余的大车小车都能开,陈洁也会开拖拉机。
太阳渐渐升高,气温也越来越高。
顾立春拉了四趟麦子之后,便将卡车交给孟念群,又开始骑上自行车满地头地转悠,寻找采访对象。
鉴于昨天的经历,大家一看到顾立春过来,一个个一边奋力割麦子一边偷眼瞧着他,心里盼着他来采访自己。
顾立春转了一圈,问了几个人一些话,照了几张相,便又转身离开。到凉棚里开始写稿。
两个小时后,几篇稿子新鲜出炉。有人物专稿:《巾帼风采:铁娘子白大姐》;有邓场的回顾专访:《路线搞对头,一步一层楼》;有邓场和朱书记的合集,并书接昨天的稿子,标题是《群众是英雄,领导是关键》,最后是五场全体同志的《龙口夺粮:战天斗地的五场》。
这用词比昨天更激昂更有力量,大家听得热血澎湃,心跳加快。
朱书记连声叫了几次好,邓场一脸地不自然,浑身不得劲儿。他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英明果敢,有魄力又大胆。
朱书记趁着处理工作时,来找邓场搭话:“老邓,小顾同志这文笔这觉悟,可是个好苗子呀,你觉得把他调到党委怎么样?”
邓场内心警觉,他盯着朱书记看了一会儿,说道:“他年纪不够,入党至少要年满十八周岁。”
朱书记一脸惋惜,不过,仍然没放弃:“没关系,正好先锤炼几年嘛,等到了年龄再介绍他入党。”
邓场假装在忙,没接话。
朱书记继续跟邓场做思想工作:“老邓,你看你平常也不太用着得助理秘书之类的,我这儿就不一样了,党委办公室事情又杂又多,全场人的思想政治工作都得我们党委去做。”
邓场淡淡地说道:“以前没顺手的助理,索性亲力亲为,现在有了小顾,用着还凑和。你那里不是还有王有成吗?”
朱书记道:“小王以前用着还行,最近,不提也罢。反正看他那意思,已经下定决心要扎根基层,他要进步,我不能拦他,不但不能拦,还得鼓励他。干部蹲点,我们党委的干部要走到前面,才能为大家起到带头示范作用。”
邓场嘴角一抽,小顾这招是真有效。
朱书记不愧是做思想工作的,有耐心有恒心,他继续跟邓场磨。
邓场被磨得没办法,只好说道:“五场那么多年轻人,除了小顾,你随便抽调。”
朱书记在脑子里,把全科室的年轻人过了一遍,都不太符合。当秘书一角,既要觉悟高,脑子灵活,还得有一定的原则,既要能说会道,还得会耍笔杆子。这样的人就顾立春最合适。
邓场直接给朱书记推荐:“我看农牧科的小陈还行。这姑娘高中毕业,文笔不错,做事麻利,进步挺大。”
朱书记有所顾虑:“小陈是个女同志们嘛,用起来还是没有男同志方便。”虽然表面上大家都喊男女平等,可真落到实处,还是有差别的。朱书记又是个老派的人。
邓场道:“朱书记,你这觉悟有待提高。妇女能顶半边天,咱们可不能轻视女同志。高大姐要是知道,准得给你上思想教育课。”
朱书记打着哈哈:“说得是,我再考虑考虑。”
事情说完,两人分开行动,各忙各的去了。
一上午很快过去,麦收工作进展十分顺利。
午饭时,顾立春的高音喇叭一喊,大家伙便齐齐放下镰刀机器,一溜小跑回来吃饭。
今天的饭菜更让大家惊讶,除了几道青菜外,竟然还有一道卤猪杂和红烧排骨。
于是顾立春据理力争,还说要写稿子揭发他们。发补贴的人遇到硬茬,怕他闹起来,只好把剩下的猪杂和猪下水都给了他,算是补偿。顾立春这才作罢。
东西领回来怎么吃是个问题,这么多猪杂,每一样做法都不一样,而且到时分也不好分,他仔细一想,最后决定做熬卤汤,做卤猪杂。卤汤熬的时间不太够,只有一上午,但由于调料放得足,火候把握好,猪杂也十分美味。
大家垂涎欲滴,先领到的肉开始迫不及待地吃起来,后面排着队的是急不可待。
关于补贴的事,职工们最后肯定得知道,顾立春怕节外生枝,就趁势跟大家说了实际情况。
众人一听是既愤慨又不意外,因为往年也差不多是这样。
每次总场发东西轮到他们总是别人挑剩下的,倒不一定是总场的领导想这么做,而是下面执行的那些人,狗眼看人低。
邓场白大姐把情况反应给领导时,领导一问,那些办事人员互相推诿,有的说五场太远太偏,没来得及通知,发东西这事是先到先得,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反正总有理由。这次又这样,还好有小顾为他们争取,猪杂卤得可不比肉差。这排骨吃起来是真好吃。
顾立春又道:“这猪杂是补偿给咱们的,猪肉倒也发了,只是量少还都是瘦肉,我已经让炊事班炒好,放井水里冰着,晚饭再吃。”
大家自然十分满意:“小顾,你看着安排就好。反正我们都没你们会吃。”
大家吃完午饭,继续干活。陈洁又接着广播,除了广播,顾立春还弄来几块黑板出黑板报,又是写文章又是画画的。画是用彩色粉笔画的,那幅画画的是劳动的场景,火红的太阳底下,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色的麦田里,人们正在挥汗如雨的劳动。有几个主要人物画得还挺像的,比如邓场、朱书记、赵高他妈还有王有成等等。
大家来喝水时,看到黑板报,很快就有人回去宣传开来。赵高他妈本来不渴,也特意来转一圈,果然看到自己的画像,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反正她是恨不得认顾立春当儿子。
她回麦田时经过赵高身边,没头没脑地对儿子喊了一句:“东大,你以后要对小顾好些,你要是敢欺负他,我捶烂你的屁股。”
赵高一脸悲痛地质问:“妈,你到底是他妈还是我妈?”
赵高妈说道:“我这人有原则,帮理不帮亲。”
赵高无言以对,他妈被彻底收买了。
下午的广播念的是陈洁写的稿子,平心而论,陈洁的文笔挺好的,可能是因为她写得中规中矩,用词又比较书面化,大家听着觉得不错,但激动不起来。
陈洁在广播时,顾立春又开始满地转悠,寻找采访对象。这次又找到几个先进典型,其中一个是张科长他爱人,张科长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今年因为身体原因当不成劳动模范,但媳妇能当上也是一样。
采访完几个先进典型,顾立春又来找王有成了。
经过昨天的事,王有成对顾立春是一级戒备。对方一靠近,他就像炸了毛的猫似的。
顾立春看着如同惊弓之鸟的王有成,心里觉得好笑。
顾立春有着做为通讯员的职业精神,他一脸严肃认真地进行采访。
“王同志,听到关于你的广播后,大家是深为佩服。有人托我问王同志,接下来是打算去哪个生产队蹲点,是四十一队还是四十二队?当然,也有极个别人偷偷议论说,你肯定愿意去杜松和叶爱农所在的队,听说你们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去了好受到照顾。请问你是怎么想的?”
王有成翻了个白眼,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再胡乱说话,而是认真思考,谨慎回答。
顾立春见对方小心起来,便主动给他挖坑:“王同志,你的沉默是表示默认吗?所以,你其实也打算去这两个队?”
王有成想想朱书记对自己的失望,他不能再让领导失望了。他现在能依仗的就是朱书记,若是对方不再管他,以顾立春这如日中天的气势,他将来只会死得更惨。
这么一想,王有成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说道:“不,你想错了,你们都想错了。那两个队,我一个也不去。”
顾立春道:“那王同志能透漏一下要去哪里吗?我好让大家提前高兴高兴。”
王有成冷笑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说罢他假装忙碌,不再理会顾立春。
顾立春也不尴尬,在王有成身边飞快地写着什么,王有成心中忐忑不安,一直在想,他到底写了自己什么?写了什么?由于想着心事,他干起活来心不在焉,差点割到脚。顾立春看他这样,笑笑离开了,他可不能让王有成受伤,受了伤还怎么干活?还怎么当劳动模范?
回到凉棚,顾立春很快就写出一篇有关王有成的文章,标题很长,叫做《家族队,亲戚窝,阶级斗争不敢摸?》,里面细数了王家与杜松和叶爱农以及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里面还写道,王有成为了避嫌,决定不去这两个队。
文章写道:王有成同志是一个有思想觉悟的党委成员,在朱书记的亲切教导下,思想水平飞速提升。特别是昨晚他让老领导失望了,今天痛定思痛,他以后一定要提高认识,端正思想态度。为了向群众学习,他将固定蹲点劳动,与基层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为了提高得更快,他选择的是思想觉悟高,生产劳动最积极的胡大华所在的生产队。这篇文章,他写成大字报,贴在黑板报旁边。没错,大字报不光是用来批判和揭发别人的,也可以用来表扬。
文章分析得入情入理,事情写得也合乎实际情况。朱书记看完,信了。因为昨晚确有此事。王有成看完,心里暗骂。他什么时候这么说了?四十一队的职工知道了,觉得与有荣焉,人家王同志都说他们队有觉悟最积极,他们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欢迎他来啊。
吃晚饭时,就有四十一队的职工来跟王有成套近乎,“王同志,你能来我们队太好了,我们热烈欢迎你。”
胡大华拍拍王有成的肩膀:“王同志,你这人思想觉悟高,就是太久没劳动了。不过,你放心,以后你跟我一起,咱们共同进步。”
王有成:“……我谢谢你们大家。”
晚饭在欢乐融洽的气氛中进行,晚饭是用豆角瘦肉做的豆角焖面。豆角在这个季节还没有大量供应,只有猪场附近的那一块菜地长得较快,收获了一些豆角,顾立春就拿来让大家伙尝尝鲜。总场发下来的补贴,肉用来焖面,骨头用来炖汤。
每人两大碗焖面,一碗骨头汤。面条和豆角充分吸收了瘦肉的味道,入口喷香,这肉瘦而不柴,吃起来嚼劲十足。大家端着饭盒,埋头痛吃,吃几口焖面,喝几口汤,这滋味赛似活神仙。
有人开玩笑道:“小孟小顾小陈,你们仨真的不考虑去食堂工作吗?”
顾立春笑道:“我们把食堂的人得罪了,去了人家也不要。”
大家是哄然大笑,可不是,食堂的人都不来帮忙了。
两天以后,五场的麦子全部收完,大家不敢停歇,接着又去收油菜籽。
油菜收完,麦子也晒干了,装进麻袋入粮囤,等着一起上交国家仓库。
只是他们的油菜籽刚收完,才晒个半干,天边乌云滚滚,雷声轰隆。
大家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油菜籽,紧赶慢赶,终于在下雨前把油菜收进仓库。
全场的人齐齐松了一口气,相视一笑。今年的麦收真是一场艰难的大战。
五场的人松了口气,其他人却急坏了。
他们有的因为田里的麦子没收割完,有的因为麦子没晒干,还有的刚收割油菜籽,雨就下了,他们只好把油菜直接连杆子堆到仓库里。
顾立春不放心没晒干的油菜籽,亲自去仓库查看,他把手伸进油菜籽堆里,对仓库管理员小耿说道:“耿同志,这油菜籽只晒了半天,没干透,我怕它会发霉质变,你从今晚开始要不停地翻动它,时刻注意菜籽的温度,手插进去,一旦察觉到温度升高,你就告诉邓场或是我都行。”
小耿以前也当过邓场的助理,后来因为工作没做好,被“贬”来看守仓库,要说心里没怨气不可能,尤其是顾立春还接任了他的职务,做得比他好,大家难免会拿两人做比较,他看着对方,心态就更微妙。
但是顾立春的口才他领教过也听说过,所以他不会选择硬怼,只是爱搭不理地敷衍道:“嗯,我知道了。”
顾立春见他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一想起两人之间的过节,就很无奈。他没见面就把人家得罪了,这就是往上升级所要付出的代价之一。
顾立春想了想,这种时候用感情笼络对方是没用了,那就只能威胁了。
他清清嗓子,一脸严肃地对小耿说道:“耿同志,我知道你以前也做过邓场的助理,邓场这人是个好领导,但不是个亲切的领导,他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对待犯错的人是毫不留情,这一点你跟我一样清楚。我是个新人,又是初次当他的助理,因此我整天战战兢兢,不敢做错一步。这次麦收已经完毕,只剩下油菜籽的事,如果事情办砸了,我可能会来接替你的位置。至于你嘛,我就不清楚了,也许你会下放到生产队去劳动,也许去猪场养猪。”
小耿心里略慌,但表面仍强作镇定道:“顾同志,你这是在威胁我?”
顾立春笑道:“不是威胁,我只是想告诉你,做为员工,我们在大的利益方面是一致的,同属于农场职工,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错误而浪费大家辛苦收来的油菜籽;做为邓场手下的人,我们的具体利益也是一致的,我不好,你也别想好。”
小耿色厉内荏道:“我跟你不一样。”他家就在农场。
顾立春冷笑:“是吗?如果不一样,你当初为什么要来仓库当管理员?是因为你喜欢这里吗?”
小耿脸色通红,一时接不上话来。
“总之,你好自为之,只是请你记住,仓库里的东西出了问题,首先问责的是你这个管理员。而我,最坏不过是功过相抵。”
顾立春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这天晚上,他没有睡熟,他想打邓场的电话告诉他这件事,可是猪场没有电话,而且大晚上的,邓场知道也未必有什么办法,也许油菜籽根本就没事。顾立春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猪场的门突然被砸得咚咚响。
吴胖听见了去开门,一看来人竟然是看守仓库的小耿,他警惕地问道:“姓耿的,你想干吗?来找顾哥单挑?来来,咱俩先挑。”
小耿一把推开吴胖:“别闹了,我找小顾有事,有急事。”
顾立春听到动静已经起来,猪场的其他人也被吵醒了。
小耿没进屋,站在门口对顾立春嚷道:“小顾同志,油菜籽果然开始发热了,我翻动了几遍,只能缓解,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再这样下去菜籽肯定得发霉。”
顾立春心中一咯噔,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披上雨衣,说道:“走,我去看看。”
吴胖、小康小孟一看顾立春神色紧张,也拿上雨衣看着一起去。
到了仓库,顾立春把手伸入油菜籽堆里,果然很热。这么高的温度光靠来回翻动作用不大,就问小耿还有没有空闲的仓库,小耿说还有一个仓库是空的。
顾立春当机立断,先让人去把仓库打扫干净,之后,他们有人撑着雨布,有人用麻袋装填油菜籽,移到空仓库里,摊薄摊开,不停地翻动,这样会好些。他想着场里有榨油场,那里应该有烘干机,就让小康和吴胖去找邓场,让他打电话给榨油厂,两人冒雨骑上自行车匆匆而去。
半小时后,两人带着邓场一起来了。
邓场拧着眉头,伸手摸摸油菜籽,果然温度很高,他们场晒了半天尚且如此,其他场更严重。这可是全场职工的心血。
想到这里,他不再耽搁,立即回去打电话先去问榨油厂,结果榨油厂说烘干机早坏了,因为忙麦收,没来及急修理,场里修不了,还得送到外面修。他打到总场长那里,让他帮忙问问县里的榨油场,人家说农场不归县里管,归农垦系统管,再说,他们榨油厂忙不过来。
总场长骂了一句,当初革命刚开始时,有几个省把国营农场的管理权下放到市县,云阳县委也想趁机来接收红河农场,被农场全体职工抵制,闹了好久,双方不欢而散。现在报复来了。
总场长又打给总场党委书记,书记也是一筹莫展,只说了一句让他们各分场自己想办法解决,皮球又踢回来了。
邓场急得不行,便吩咐众人赶紧多腾出几个空房间空仓库,能抢救一点是一点。
顾立春一直在皱着眉头苦思办法。
他空间里有空地方,也有一台烘干机,但不能拿出来用,空间要用的话,得避开人。除了这些,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苦思冥想良久,顾立春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在很久以前,在图书馆里看过一本旧书,里面好像写过一个土法。
“邓场,我有一个土办法,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