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念群进了办公室, 抬起头,说道:“顾老师,我也听说你的事了, 请节哀。”
顾立春冲孟念群略一点头:“谢谢,我没事。下面说一说你的事。”
孟念群安静地听着。
顾立春慢慢说道:“王有成和你们四场的刘科长跟我有点私人恩怨,他们把你和小孙调过来, 是想存心恶心我。”
孟念群歉意地道:“对不起,我也不想让你膈应。”
顾立春笑笑:“不关你的事。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喜欢把别人扔过来的石头当垫脚石头, 别人扔得越多, 我垫的就越高。你懂我的意思吧?”
孟念群做出一副乖学生的模样:“顾老师, 我理解了。我和小孙就是扔过来的石头,我们俩对你的帮助越大, 你脚下的台子就越高。”
顾立春点头:“不仅仅是这个意思,我脚下的台子高了,你们也水涨船高嘛。”
孟念群连连点头:“顾老师, 我明白的。”
顾立春想了一下,还是说道:“以后别叫我顾老师了,以前那是逗你们的。”
孟念群莞尔一笑:“好的, 顾同志。”
顾立春想起王有成那天的话,略一思索,便委婉地试探道:“孟同志, 其实, 我这个不太在乎劳改不劳改的, 如果你有什么关于我的情况,不方便对王有成说的,可以告诉我。”
他不太在乎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即便知道,如果确定对方当年扔了原主,他也不打算原谅。可是,他不喜欢被动,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他还是想知道真相。
顾立春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盯着孟念群,想从他的表情上发现些蛛丝马迹。
孟念群的表情毫无破绽,目光平静无波:“顾同志,其实我很想跟你扯上关系。这样,顾同志多少会对我照顾些,我和父亲的生活会好许多。可惜,我们就是凑巧长得像。如你所说,长得好看的人难免会相像。”
说到这里,孟念群又补充道:“其实顾同志不必担心王有成,随便他去调查。”
说到这里,孟念群苦笑一下:“我算了下,顾同志的出生时间应该是58年左右吧,57年我爷爷被打成□□,58年我们全家,我父母都在接受审查。这事是有档案记录的。我想王有成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篡改这一个事实吧。”
顾立春不由得一愣:“57年就有□□了?”他还以为只有这十年才有。
孟念群不太想多说:“有的,只是那时候□□还是少数人,不像现在。”
顾立春想想孟家遭受这么多年的磨难,不由得唏嘘感慨,情不自禁地安慰道:“人类历史,就像四季一样,既有严寒酷暑,也有春暖花开之时。严寒即将过去,春天很快到来。你和你父亲要耐心等待。”
孟念群低声道:“谢谢。”
顾立春冲孟念群微微一笑:“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以后你就是猪场的员工,好好干,我们这儿缺人,有才华的人很快能冒尖。”
顾立春也懒得再追寻自己的身世问题了。这个问题田三红说不清楚,孟家父子再三否认,他就不信王有成能查出什么来。再说了,王有成这家伙也快滚了。
说到王有成,顾立春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跟朱书记汇报一下自己的思想工作。
他对孟念群道:“小孟,你跟小孙是新来的,应该有共同语言。但你又比他熟悉这里,所以,我让你来带他。你去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他,既然来了五场就是我们五场的人,以后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他的。若是不好好干,我会‘厚待’他的。”
孟念群答应一声“好的”,就自觉地退下去了。走到门外,孟念群才敢放松下来,在一个聪明人面前演戏是需要难度的,好在这么多年他早已演习惯了。
孙厚玉见孟念群出来,以为该轮到自己了,他正准备向孟念群打探情况,结果顾立春出来后,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把他交给同是新人的孟念群,他心里那个憋屈就别提了。孟念群可是劳改犯的儿子,他心情正不爽,一扭头看见赵高正目光不善地瞅着自己,吓得孙厚玉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赵哥,以后我在你手下混饭吃,你可得多提携我。”
赵高傲娇地扭过脸,哼了一声,不予理会。
吴胖不客气地冲他嚷道:“喂,姓孙的,以后给老老实实地干活。你要敢对我们顾哥不利,我捏爆你的卵蛋。”
孙厚脸浑身一颤,某个地方莫名地疼了一下,他讨好地说道:“吴哥,我没得罪过你吧?”
吴胖语气豪横:“我是在提醒你,你得罪赵高不要紧,要是得罪了顾哥,你就完蛋了。”
被突然提名的赵高:“……”
孙厚玉突然对那个白白净净的顾立春产生了一丝莫名的畏惧感,他到的这是什么地方?
此时的顾立春已经骑上了自行车去了场办。
邓场长不在,白大姐和齐科正在跟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谈话。
顾立春径直去了党委办公室,轻轻敲了敲门。
朱书记的声音响了起来:“进来。”
顾立春一推门进去,朱书记抬头一看是他,便关切地问候并安慰了几句,末了,他又问道:“你家里的事忙完了?你这种情况多休息两天也是应该的。”
顾立春忙道:“在大家的关怀和帮助下,我养父的事已经处理完毕。咱们五场本来就缺人手,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耽误了工作。”
朱书记道:“小顾啊,你的思想觉悟不错。你放心,以后农场就是你的家,有什么困难组织会帮你解决的。”
顾立春感激地道:“谢谢书记。”
朱书记略一沉吟,接着便委婉地询问他和王有成的事:“小顾,我这几天不在场办,听到一些风声,说你和王干事之间有些误会和不愉快,有这回事吗?”
顾立春一脸为难,朱书记态度和蔼:“你不用紧张,有什么说什么。虽然王有成是党委的人,可是你要相信组织不会包庇也不会徇私。”
顾立春忙道:“我不是这意思,朱书记误会了。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误会。”
朱书记鼓励道:“没事,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我自有判断。”
顾立春也不再拘谨,语气平静地道:“我先说一个前情提要,就是我和王干事的侄子王小有一些纠葛。——当然,王干事说他不会因此这点私事为难我,这一点我也相信。
后面的事情纯属巧合,王干事凑巧在四场发现了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那人叫孟念群,他父亲叫孟安京,在劳改农场劳改。因为我是捡的嘛,王同志就怀疑孟安京是我父亲,他托人去问,孟安京说他没有丢过儿子。接着,孟念群就被调到猪场跟我学种苜蓿,他现在是我们猪场的员工。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就是朱书记去总场开会时,王同志说他代表党委来找我谈话,要我交待问题,我说我已经跟朱书记交待过,他说还得交待一遍。恰好那天,我刚接到父亲坠江的噩耗,情绪不稳定,反应迟钝,王同志对谈话的结果不太满意,谈话时显得过于激动。我又因为父亲的事失魂落魄,再加上那个前情提要,大伙以为我们有私人恩怨,几件事加在一起才引起了大家的误会。导致流言愈传愈烈。朱书记,这是我考虑不周的错,我承认并检讨。”
顾立春通篇都没有说王有成一句不是,相反,还揽了不少责任在自己身上。
朱书记一直凝神静听,良久,才叹道:“小王这人是跟我一起下来的,他这人办事能力还不错,思想觉悟也过关,没想在这事上有些犯糊涂了。我会好好批评他。当然,我也希望,你们两个能够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一切以团结为主。”
顾立春一脸受教:“朱书记说得是,一切以团结为主。”
朱书记注视着顾立春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问道:“孙成和王有成又是怎么回事?有人反应说谣言是从你这儿传出去的,这件事对五场的名声影响不太好呀。”
顾立春坦然承认道:“这件事确实是从我这儿传出去的。”
朱书记不觉有些愕然,他没料到顾立春那么爽快就承认了。
他压下心头的不快,反问一句:“真的是从你这儿传出去的?”
顾立春点头:“是的,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孟念群不是跟我长得像吗?我们俩走在路上难免会被人围观议论,随即又有人就此展开想像,讨论比对咱们农场谁跟谁长得像,不知怎么回事,就讨论到了孙成和王有成头上。书记你说,这事可就不是从我这儿传出去的吗?你说要是没有我和孟念群,别人也不开这个头,自然也就没有后面那些流言蜚语了。可是我以我的能力,我又控制不住事态的发展。”
说到这里,顾立春一脸的无奈和自责。
朱书记想到一切事情的源头皆因王有成而起,心里的那点不快,慢慢地从顾立春身上转移到王有成身上,不过,他面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一脸深沉地点头:“这件事我已经了解了。以后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够摒弃一切误会,团结起来。”
顾立春忙道:“朱书记,我这方面,从来没误会过王同志,我只希望,他别误会我就好。”
顾立春察觉到朱书记对他的态度多少还是有了一些变化,估计王有成没少在朱书记面前说他的坏话。论亲疏来说,王有成毕竟是朱书记带过来的。关键时刻就显现出不同了。
不过,他一点也不气馁。做事要分几步走,后面还有好几步呢。
本来,顾立春今天是想跟朱书记说干部蹲点的事,看来今天不太适宜,改天再说吧。顾立春预测朱书记应该会敲打王有成,这厮应该会老实一阵,让子弹再飞一会儿,他先忙点别的事。
等到顾立春从党委办公室出来时,刚好遇到白大姐和那个瘦削的中年男子。
顾立春跟白大姐打招呼,并朝男子微笑点头。
白大姐关切地慰问了顾立春,两人交流了几句,白大姐指着瘦削男子介绍道:“小顾,这位是咱们生产科的张科长,张同志以前受过伤,在去年麦收时,他奋斗在麦收第一线,扛麻袋上粮囤时,搭的木板断了,他摔伤了腰,这不,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便要急着恢复工作。”
顾立春肃然起敬,上前握住张科长的手:“张科长,我虽然是新来的,可是早就听闻过你的名字,你是咱们五场的一面旗帜呀。”
白大姐笑道:“张科,你别看小顾年纪小,人家本事可不小,他不但是养猪能手,还会种苜蓿,还会写文章,写的文章上过省报京报。”
张科笑呵呵地道:“早听说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呀。”
顾立春谦虚道:“我们这些年轻后辈没经过艰苦的锤炼和考验,且得跟着你们这些前辈学着呢。张科若是有时间,能跟我讲一讲你的那些事迹吗?要是你不嫌我文笔糙,想得浅,我倒想写一写你的先进事迹。”
张科长愣了一下,看向白大姐,道:“我这算什么?不用写了吧。”
顾立春一脸认真:“张科长,你的事迹不仅代表你个人,还代表咱们五场,也代表红河农场。再过一个多月就是麦收大会战,我们正需要你们这些肯奉献肯牺牲,境界高觉悟高的先进人物做为我们的榜样,榜样就是力量。”
白大姐也赞同:“小顾说得对,榜样就是力量。老张,我替你做个主,就这么定了。你抽个时间好好跟小顾聊聊,小顾,你要多搜集资料,尽量往深处挖,咱们五场要树立一个典型出来,好让五场的职工提高觉悟,加强责任心,为麦收贡献力量。”
顾立春点头:“白大姐,我服从命令。”
白大姐爽朗地笑了起来。
顾立春“奉命”去采访张科长,近距离地了解张科长的先进事迹,两人是相谈甚欢,惺惺相惜,张科几乎要把他引为知已。
顾立春采访完回到猪场连写了三篇稿子,一篇交给陈洁,一篇交给总场宣传处,还有一篇投给了本市的报纸。当然,要投稿的那篇,他按照先前说的拿给朱书记审查,朱书记对他的态度有所回转,审读完毕,还给他改了一句话。
送到场办广播室的那篇稿子被陈洁有感情地朗读了一遍,据说,张科那天激动得脸色通红,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浑身充满力量,根本不个大病初愈的样子。
采访完张科长,鱼苗到了,顾立春又带领农牧科的人,去挖淤泥,放鱼苗,为了提高鱼苗的成活率和加快生长速度,他再次动用了他的金手指,空间农场。
他把鱼苗先用空间池塘里的水养着,然后指挥大家划着几条旧船挖淤泥。
一片沼泽一片沼泽的挖,挖出来的淤泥就先堆在岸边,留着种树种菜用。
起初大家伙只是想挖淤泥,没想到挖着挖着,发现淤泥里的鱼真不少,鲤鱼草鱼也有,最多的是黄鳝和泥鳅,在船舱里黑乎乎的淤泥里胡乱蹦跶,溅得大伙满脸都是泥点。
没有人嫌脏,全都兴奋地大喊大叫:“妈呀,今天有口福了。”
于是,大家开始分工,有人挖泥,有人捞鱼。
一盆盆的泥鳅和黄鳝端上岸,被火速运送到猪场伙房。
顾立春想了想,说道:“端三盆鱼送到食堂去。剩下地发给参加义务劳动的人。”众人没有异议。
一上午的时间,他们只挖了一小片沼泽地和浅塘。顾立春也不急,反正这块也不是今年的主业,只是顺便的事,能做多少算多少。
中午,五场的食堂意外加了两道菜,豆腐炖泥鳅、大蒜烧鳝鱼,两道荤菜只收素菜的菜票,食堂的小黑板上还特意加了一句话:鳝鱼泥鳅由五场农牧科顾立春所送。
大家是一阵疯抢,抢到的人一边吃着鱼一边议论:“这个小顾从哪儿弄那么多泥鳅和鳝鱼?”
有消息灵通地说道:“这事我知道,农牧科的人不正在清理沼泽地那边的淤泥吗?听说要养鱼养鸭,肯定是从那儿弄到鱼的。”
听的人震惊了:“清理淤泥还能捞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于是,当天午饭后,沼泽地那边哗啦啦来了一大群义务劳动的。还有人自带工具,铁锹、水桶、盆子都拎上来了。
顾立春望着大家伙,脸上露出感激地笑容:“谢谢大家利用休息时间来义务帮忙,你们真是觉悟高的好同志,来来,我给你们分配一下任务。”
两个小时后,众人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他们不但带走了泥鳅和鳝鱼,还带了一身泥。每个人是又累又高兴。
从这天起,来义务帮忙的人络绎不绝,不但有五场的,还有别的分场的。这极大地加快了清淤的进度。三天后,顾立春他们已经清理了一大片泥塘,第一批鱼苗成功投放。
接着第二批鱼苗也送来了,第三次送来的是鸭苗,毛茸茸、黄澄澄的小鸭子,看得大家的心都软了。他们用草席围成一个大圆圈,把小鸭子们放在里面,用麦麸玉米面拌上切碎的蒲公英和青草喂它们。等它们略大些,就可以放养了。
顾立春在做这些的时候,还听到了从四场那边传来的消息,有关江穆的。原来四场种完苜蓿后就开始到处找销路,江穆利用人脉找到京郊奶牛场那边,那边的人答应下来考察,四场的人是严阵以待。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就不断地有人跑来告诉顾立春他们。
还有很多人在等着看五场的笑话,农牧科的人也有些忧心忡忡。
顾立春对此是一脸淡然:“反正咱们的苜蓿不愁销路,你们有什么可愁的。”
小康就道:“顾哥,我就是为你打抱不平,明明是你先提出种苜蓿的,你种出来之前,他们笑话咱们,打击咱们。种好了,就有人来占便宜,四场的最不要脸,现在把咱们的法子学了去,又请什么京城奶牛场的人,还得意洋洋地炫耀,忒不要脸了。”
顾立春笑着安慰小康:“你等着瞧吧,京郊奶牛场的人未必会买他们的苜蓿。”
人脉是很重要,可是东西本身的质量更重要。
他问过孟念群,四场的苜蓿长得很一般,质量连中等标准都达不到。
果真如顾立春所料,京郊奶牛场的人转了一圈下来,直皱眉头,他们很不满意四场的苜蓿,质量不行,长得蔫蔫的。
他们听说五分场也有苜蓿,而且已经收割过一茬,省城奶牛场的人买了一回,他们就动了心思,打算过去看一看。
当刘科长和江穆一听到他们的打算时,脸都黑了。
他们费劲巴拉地把人弄来,结果人家要去五场,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而且,五场的苜蓿种得怎么样,他们心里很清楚,要是这帮人去了一对比,会更瞧不上他们四场的苜蓿。
坚决不让他们去,两人尽管有心阻挠,但又不能明说,只能暗戳戳地找一堆借口。
一说太远不方便过去,二说五场的人不欢迎外人去,反正只要能用上的理由都扯出来了。
他们越是这样,京郊考察团就越想去。他们没有通过四场的人,而是决定自己去五场考察。场区招待所建在红河农场最中心的镇上,交通四通八达,每天都有拖拉机和大卡车开往各个分场,拦车是很容易的,特别是四个人又穿着京郊奶牛场的工作制服,大家对他们更是优待。
当考察团看到五场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紫花苜蓿时,不由得激动了起来。这样的苜蓿才是他们想找的,四场跟这里的一比,那就是杂草。
四人当机立断去五场场办找相关负责人。
他们找到的是白大姐和齐科,双方寒暄之后,京郊考察团的领队宋科长直截了当地表示想买他们的苜蓿。
四人俱是一脸惊讶,他们对视一眼,愈发觉得五场的苜蓿品质好,要不然,东风奶牛场不可能连预付金都付了。
人就是这样,喜欢跟风,愈是大家都抢的,他们的越想买,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要。
齐科这么一说,考察团要买的心思更坚定。
“齐科长,那你们能不能协调一下,我们各买一半。”
“我们奶牛场可是关系到首都人民的身体健康,甚至是领导的健康状况。”
齐科和白大姐这下更为难了,他们只好打电话向邓场长救助,邓场只给他了一句话:“两家奶牛场是同一个系统的,让他们自己打电话商量。”
商量的结果是省奶牛场不敢得罪首都的,只好忍痛让出一百亩的苜蓿出来。
顾立春收到消息的时候,齐科他们连合同都签完了,预付金也收了。人家首都来的大气,预付金一下子给了一千。
这一天,场办的人是喜气洋洋,面带微笑。
当然,有人笑就有人想哭,四场的人怎么哭的顾立春不知道,但很快就有人来找他算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