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还曾在角斗士学校中训练时的记忆。
此前斯巴达克斯从未想过自己会沦为那些曾一度被他所掳掠贩卖的奴隶们同等的境地。
但直到他被全副武装送入角斗场被迫与另一人进行对决时,斯巴达克斯才接受了现实。
所幸,这场只有稀疏几个人观看的角斗并不值得幕后的举办人消耗奴隶,因此这场战斗没有必要决出生死。
而之前曾身为士兵的经历也让斯巴达克斯拿下了头筹,他因此被角斗士学校的负责人所看重并买了下来。
斯巴达克斯成为了与自己故乡色雷斯所相称的色雷斯剑斗士。
此后的训练十分艰难,进修的奴隶们随时都有可能遭受到“同伴”的攻击。
或许是因为对于斯巴达克斯小灶的嫉妒,也或许是因为对上次训练时的战败耿耿于怀,斯巴达克斯被另外一名奴隶袭击了。
被削尖的木叉狠狠地刺入了斯巴达克斯的手臂当中——————这还是他已经反应过来并伸手格挡了。
否则现在流出血液的就不该是小臂而是他的喉咙了。
“啊!”
被疼痛与愤怒所支配的斯巴达克斯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他,斯巴达克斯怒号着用双手掐住了那名奴隶的脖子,一个精壮的成年人在斯巴达克斯的手中宛如小鸡一样被轻松地拎了起来。
袭击他的那名奴隶双手疯狂地舞动、撕扯着斯巴达克斯的双臂。
一道道血痕出现在了斯巴达克斯的皮肤之上,但这丝毫不能阻碍他的动作。
斯巴达克斯一只手将奴隶的身躯紧紧地压在墙壁前,另一只手则拖拽着他的头发,将奴隶的面孔狠狠地撞在了墙壁上。
“砰——!砰——!砰——!砰——!”
沉闷的响声回荡在了昏暗而狭窄的食堂中。
周遭的其他角斗士都低头不语,默默地吃着碗中稀疏的餐食。
生怕自己被卷入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听到响动的角斗士教官才带着几个随从赶到,将两人分开。
只有肮脏墙壁上的血迹与凹槽能证明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那名奴隶只是鼻梁骨断了,最终被惩罚绑在木桩上暴晒一日,而斯巴达克斯作为殴斗的一员也会遭受了处罚。
但人人都知道角斗场的老板对斯巴达克斯寄予厚望,等着他在共和国元老们都会出席的庆典上大展身手。
要不然独属于斯巴达克斯一人的肉食也不会到现在还被人们恭敬地留在桌子上。
斯巴达克斯在这里体现的越是好胜勇猛,角斗士学校的主人便越是高兴,以后斯巴达克斯所能卖出的价钱便越高。
只需要看着他那一身块头就知道了,斯巴达克斯是那种有可能成为极少数人上人的角斗士。
无需付出鲜血,只需要出场就能够博得观众欢呼,甚至还有机会被罗马的贵妇们看重耗费重金购买,最终离开这个地方。
斯巴达克斯在角斗士学校中的生活还不算差。
象征性地带着枷锁,斯巴达克斯坐在建筑的荫蔽下看着正在烈日下汗流浃背的奴隶,汗水顺着他早已湿透的粗麻衣滴落,最后和地面上光秃秃的黄色沙土混合。
他鼻子下的血迹到现在还没被擦拭干净,昨日被斯巴达克斯按在墙壁上摩擦断裂的鼻梁也只是被简单地复位。
斯巴达克斯抬头看了看天空,地中海盛夏的太阳才堪堪走至南方天空的正中间。
再过一下午恐怕他就连汗都没得出了。
就算是这奴隶第二天因为中暑暴毙都不奇怪。
但是他仍然死死地盯着斯巴达克斯,眼神中没有丝毫要屈服的意思。
角斗士学校的教官其实已经暗示了,只要斯巴达克斯默许,这名奴隶就可以被饶过这次。
毕竟幕后的老板也不希望自己的财产因为这种原因就死掉。
如果真的该死的话,他们会把他直接丢到狮子的面前,让奴隶的生命最后泛一次光。
倘若奴隶战胜了狮子,那就更好了,角斗场的主人无异于从沙土中淘到了珍宝。
“呸——”
但那之前胆敢袭击斯巴达克斯的奴隶非但没有屈服,甚至还向着他吐了口口水。
反射着太阳在半空中显得晶莹剔透的唾液划过一道弧线。
但那唾液最终还是没能命中斯巴达克斯本人,只是落在了他坐的那片荫蔽中。
斯巴达克斯看着身前的口水,将扣着双手的枷锁靠近脸边,随后用右手挠了挠自己的面颊。
他又抬头看向了那奴隶。
“再不珍惜水的话,你可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斯巴达克斯从荫蔽中走出,来到了奴隶的面前说道。
烈日被斯巴达克斯高大的身躯遮挡,奴隶久违的得到了些许的清凉。
但奴隶依旧没有跟斯巴达克斯多言语。
“你为什么要攻击我?是因为我的餐食比你好吗?还是因为我之前打败了你?”
“.........”
奴隶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前的斯巴达克斯,仍然没有说话。
斯巴达克斯皱着眉,转身走回了荫蔽处,用拷着枷锁的双手从水瓮中捧起一捧水,随后端到奴隶的面前。
然而面对站立着的斯巴达克斯与近在咫尺的水源,那名袭击他的奴隶居然将头转到了一边。
.........
斯巴达克斯这回懂了,他只是单纯地厌恶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
斯巴达克斯尝试着半跪下来,像是在侍奉贵族一般,将手中的水献到了奴隶的口中。
这次奴隶没有拒绝他,大口大口地喝起了斯巴达克斯手中的水来。
开裂的嘴唇重新被湿润,失去光泽的双眼也明亮了起来。
奴隶喝完了斯巴达克斯手中的水,连每个指缝当中的每一滴水都吝啬地舔舐走。
周遭的奴隶们都不敢置信地看着斯巴达克斯居然卑躬屈膝地给那个本来活不过明天的奴隶喂水。
“呸!”
然而那奴隶却恩将仇报地,将唾液再度吐在了斯巴达克斯的脸上。
这次他们中间几乎没有一点距离,口水精准地打在了斯巴达克斯的鼻梁之上。
斯巴达克斯一愣,刚准备发作的他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不远处阳台上正俯视着他们对着角斗士们指指点点的几位贵族。
角斗士学校的负责人则就站在那几人的旁边,看样子正介绍着他麾下训练出来的角斗士们有多么善战。
恐怕他斯巴达克斯也在负责人的卖弄吹嘘中。
宛如介绍那只羊圈中最肥美的羊一般,角斗士学校的负责人将手指向了他。
斯巴达克斯又转头看了看眼前被绑在木桩上的奴隶。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开始狂笑起来。
一边笑着,斯巴达克斯一边将双膝全部跪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名被绑在柱子上的奴隶在看到斯巴达克斯这副模样之后,也开始放声笑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在角斗士学校的庭院中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除去他们两人之外,没有人理解他们为什么大笑。
直到此刻,斯巴达克斯才真正像是了个奴隶。
当天的夜里,斯巴达克斯便收到了来自教官的指令,角斗士学校的负责人要求他在几天之后为从罗马远道而来的贵族们进行角斗表演。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够让他们见见血。
斯巴达克斯应承了教官,而他的对手,则恰好是今天被惩罚的那位奴隶————————如果他明天还活着的话。
返回自己的床铺之后,斯巴达克斯盯着烛光暗淡的墙角,默默思索着。
尽管接受了自己成为角斗士的事实,但一直以来斯巴达克斯都没有失去自由的实感。
曾身为士兵作战的记忆仿佛还在昨天。
虽然斯巴达克斯不是罗马的公民,但之前作为自由民的他相比较奴隶而言也要好得多。
仿佛他现在只是在这片建筑中旅行一般,随时都可以出去。
斯巴达克斯走到了角斗士学校的门前,被负责人全副武装的几个奴隶守在那里,紧盯着每一个试图逃脱的角斗士。
大门外则是一具被高高悬挂在十字架上的风干的尸体。
双腿被折叠,头发只剩下稀疏几缕,身上的血肉早已枯干,隐隐透过头皮则能看到森白的颅骨。
内脏和面部则被乌鸦或是其他的什么鸟类啄食的不成样子了。
早在斯巴达克斯到来之前那具尸体的主人就已经死亡,据其他角斗士们说,那具尸体至少在哪里被挂了半年。
他曾试图逃跑,并且成功地杀死了一名阻碍他的看守。
可最后留给他的下场就是被吊在十字架上,活生生地被悬挂致死,以儆效尤。
.......
在看到斯巴达克斯到来之后,守着大门的看守们不禁握紧了手上的长枪与腰间的短剑。
面前这个两米多高的巨汉的战斗力这阵子竞技表演下来角斗士学校中的每一个都对其有目共睹。
斯巴达克斯逐渐从阴影中走出,诸位看守们也看清了斯巴达克斯现在的模样。
手无寸铁,也没有身披甲胄,只是单纯地向着他们走来。
眼看斯巴达克斯不像是要逃离的模样,守卫们松了一口气,但手中紧握的武器仍然不敢放开。
“你来干什么?”
斯巴达克斯扫视了一眼紧握武器的看守们,微微眯上了眼,随后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随即,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微笑。
“诸位的故乡都是那里呢?”
看守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错愕。
故乡与过去对于奴隶们来说都是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甚至连梦中都不存在,早就被忘在脑后的两个词。
斯巴达克斯也理解了这一点。
理解了他将要和自己的过去完全告别,终身只能沦为取悦他人的玩物这一点,除非————————。
那名奴隶只是让斯巴达克斯认清了现状,仅此而已。
............
时间很快地就来到了约定提前角斗的那天,在正式地在元老院的诸位贵族与罗马的市民们面前表演之前,每一位角斗士都会被提前审查,以确保当天能够当着所有人的面做出最“完美”的表演。
即便是认输或是死亡,角斗士也有他们独特的流程。
让坐在高台上的平民们能够鄙夷失败者,也让他们能够为胜利者而痴狂。
“你确定不要直接杀了我吗?”
在斗技场的“监牢”中,忍着痛将自己的鼻梁复位,奴隶对着拿起武器的斯巴达克斯说道。
自那天一齐大笑之后,他们两个反而有了些交情。
那奴隶也深知斯巴达克斯作为角斗士的未来绝对不会像是他一样。
斯巴达克斯捡起自己的短剑,将比奴隶现在拿着的盾牌稍小一号的方盾提在手中。
“然后呢?”
斯巴达克斯看向奴隶。
“你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所以你亲口往我这个未来一片光明的奴隶脸上吐了口水?”
奴隶一边点着头一边笑了出声。
“.......没有谁能逼我杀死另一个人,哪怕是神明。”
等着那奴隶笑完过后,斯巴达克斯长叹一口气,仿佛能够看穿墙壁,双眼瞟向了远方。
角斗士学校中的其他奴隶们,甚至包括看守,都从斯巴达克斯身后的阴影中走出。
“你成功不了的。”
“如果成功了呢?西西里的海盗能载着我们远离罗马,到时候我们就各自可以返回各自的故乡————甚至建立一个没有奴隶的国家。”
“你在做梦。”
“那就不妨让梦做的再美一些。”
斯巴达克斯咧开嘴,微笑着看向奴隶。
“告诉我,你当奴隶多久了————十年?二十年?”
未等奴隶回答,斯巴达克斯就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至少今天,你不再是了。”
奴隶看着斯巴达克斯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没有再言语。
“或许失败之后我们会被处死,但如果不这么做我们终有一日将会死在角斗场上。既然都是死亡,为何不为自由而死?”
一边将甲胄穿在自己的身上,斯巴达克斯一边说道。
“至少我,宁为自由战死沙场,也不愿为了他人的享乐而死在角斗场当中。”
斯巴达克斯将头盔戴在了自己的头上,随后越过那名奴隶,向着正午阳光照耀着的角斗场中冲了进去。
未等台上的负责人向贵族们介绍斯巴达克斯,随后发生的事情就让他们大跌眼镜。
斯巴达克斯没有等待自己的对手入场,而是直接将剑刃刺进了裁判的胸口中。
几位不明真相的观众还在为此欢呼,可下一秒被斯巴达克斯投掷的盾牌砸到的角斗场负责人让他们在瞬间陷入了恐慌。
随后鱼贯而出的角斗士们很快地便击溃了那些不愿和他们一起起义的奴隶。
贵族与观众们开始向着出口逃窜,然而斯巴达克斯没有阻碍他们。
很快,他们起兵的消息就将会传遍整个罗马。
还会有更多被压迫的人加入他们,他们还将击溃更多的压迫者,他们将会让元老院头痛不已。
他们最终会成千上万,最终将会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或许他们最终会失败,会死亡,但他们一定会在这个国家,乃至世界的历史上都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
最终,他们将会向那些压迫者们,发起叛逆。
“为了自由——————!”
斯巴达克斯怒吼着,带领着自己身边溃败的同伴们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随后,无数只长枪贯穿了他的身体,无数的刀剑加注在了他的身上。
最终,斯巴达克斯连尸体都无法再被辨认。
“为了自由——————!”
但斯巴达克斯仍然没有停止怒吼,没有停止叛逆。
长枪与刀剑不能让他停止,枷锁与束棒更不能。
于是,任凭着束棒与刀剑插留在自己的身体当中,斯巴达克斯一步步地向着端坐在高台之上的屋大维,向着压迫者走了过去。
他要微笑着,对压迫者们发起永恒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