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大富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屋内:“扶咱家进去坐下。”
韦小宝依着他,小心翼翼,将一个妓院跑堂的职业素养完全地展现了出来,扶着海大富坐到了正屋中间的太师椅上。
海大富一坐下就从袖子里抽出了鼻烟壶,猛吸了一口。
似乎这东西能压制咳嗽,吸完了鼻烟之后海大富咳得没有那么惨了。
韦小宝这时却注意到了海大富的眼镜,他在屋内光线很暗的情况下都没有摘下那副墨镜,难道有什么玄机?
装着不经意地在海大富面前晃了晃手,海大富有反应:“干什么?”
韦小宝小意殷勤:“我发现公公一直戴着黑眼镜,蛮不错的。”
海大富却摇了摇头:“你懂个什么!”
韦小宝却自来熟:点头哈腰:“小的懂一点点啦,丽晶院里的客人也会注重仪表的,不过公公器宇轩昂,不必戴眼镜也自有一番气象,尤其是那撇胡子,看起来就是个当官的料。”
“那叫文质彬彬,你倒是不学有术。”随口笑骂了韦小宝,海大富突然皱眉道:“你是在取笑我吗?”
那声音,又尖又细,没来由让屋里的温度陡然往下掉。
韦小宝忙抱拳弯腰:“小人不敢。”
海大富冷哼了一声,将胡子轻轻揭开又粘了回去:“这一撮胡子是假的。”
然后海大富的声调就变了,变得激奋:“太监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没了男儿气,这一撮假胡子能让咱家找回一点点的自尊。”
韦小宝意识到自己扎心了,捅了不该捅的马蜂窝,看向海大富的眼神一下子愣住了。
海大富则将脸冲了过来,贴近了逼视韦小宝:“看什么?想什么?”
韦小宝向后猛地一闪,连忙摇头:“没有没有,被公公的气势吓住了。”
海大富却也在摇头:“都是假的,外貌是假的,气势也是假的,常常被人笑话,不得不装腔作势,无趣无味得紧。”
说着海大富摘下了他鼻梁上的墨镜,露出了那双布满血丝像红灯笼一样突出的眼。
怪不得海大富要戴墨镜呢,跟魏溯难的平光镜一样的作用。
魏溯难是要遮掩自己的精光,海大富则是要遮掩自己的身体状态,不然是个人都知道他病得不轻。
得换个话题,韦小宝又转动眼珠子了,这一次很快,他想到刚才海大富说的无趣无味,马上有了点子。
他又多弯了一点点腰,尽量让自己的头顶低过海大富的视线:“公公,说到趣味,其实人生趣味很多,最大的就是口腹之欲。”
然后韦小宝就伸出了舌头,还舔了舔嘴唇:“小的正好精于此道,好吃的东西能够让人乐不思那个啥。”
“乐不思蜀。”海大富又帮韦小宝补上窟窿,韦小宝眼色一喜,恭维道:“公公真厉害,比说书的懂的多多了,就是乐不思数,丽晶院除了姑娘好,酒菜也是一绝,很多客人高兴起来连钱都没数了,哐当地往外掏钱,可见美味迷人啊。”
韦小宝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一边以指节敲击桌面,模仿出银锭砸在桌上的声音,让海大富也跟着动容。
这是一种催眠手段,能在不经意间让人着了道,勾起情绪和回忆。
海大富油然点头:“也有一定的道理,口腹之欲确实可以令人满足。”
韦小宝打蛇跟棍上,马上堆出笑脸:“公公,不如就让我露一手,包您满意,别看这里是御膳,但也还有些民间精巧是大厨们不懂的,一定会令您回味无头,舌头都想吞下去。”
海大富真有强迫症,再一次纠正韦小宝:“是回味无穷,没有穷尽的意思。”
韦小宝一拍大腿,伸出了个大拇指:“公公您就是水博,小人说的就是没有尽头的意思。”
“是渊博。”这一次海大富没有作释义,他怕韦小宝又来连环套,说个没完了,又不是当教习。
韦小宝为什么老话重提呢?也没饿成那样,而是有别的打算。
这里可是尚膳监,什么食材没有?
进了这里韦小宝就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以他的手艺,聚个气化个劲还不跟玩一样。
只要随便在御膳里抠出点材料,就能让韦小宝吃撑了。
还不怕没理由,所有进入御膳的材料都要试吃的,一个鸡蛋十两银子了解一下。
可正当韦小宝咽口水时,海大富的回答却令人沮丧,他冷声道:“吃饭不急,咳咳……咱家让你见个人……咳咳……从今天开始……忘掉你是谁……咳咳……你在宫里只有一个名号,就叫小春子。”
海大富终于说完了,也咳顺气了些,他定定地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幽幽地看着韦小宝,看得韦小宝汗毛竖立。
偏生这时一阵风吹了进来,屋子里油灯上火光被风吹得乱摇,明暗斑驳间好像突然到了阎王殿,坐在太师椅上的海大富就像判官一样,这是要遭毒手?
有救星,嘎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小太监,瑟瑟缩缩的。
那小太监见到海大富就像老鼠见着了猫一样,立即跪伏在地,还不断地打着抖。
海大富急促地喘着气,却心急如焚地问讯:“小桂子,咱家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小桂子更紧张了,缩成了一团,期期艾艾地答话,牙关都打上了:“海……海公公,今天……今天没找到机会,进……进不去……”
海大富不置可否,顾自叹气:“你怕是办不好这件事,算了,咱家另找个人来办,你从旁帮着些。”
小桂子如承雷殛,刚想申辩,海大富却指着韦小宝道:“他是小春子,今天开始你要带他熟悉大内的诸般事宜,就由他来替代你给我办差。”
也许是话说得太急,海大富又咳上了,这一次咳得更厉害,连脸都憋得像过油虾一般。
小桂子慌忙上前给海大富扶胸顺气,还试探地问了一句:“公公,要不再服些药吧?”
海大富答不上话,猛地摇头,他的脖子都胀粗了,青筋暴现,像蜈蚣一样蠕动着。
小桂子再劝:“公公,就服半包吧,半包或许不打紧。”
海大富坚持不往,只得点头,小桂子就从他怀里掏出了一包药粉,放在桌上,又去里间找来了一瓶酒,将半包药粉倒进了酒里,不断地摇晃。
可这时海大富又沙声厉气地嘶吼起来:“热,受不了了,快扶我去泡澡。”
小桂子依言扶着海大富进了里间,只听到咕咚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掉进水桶里。
韦小宝没敢动,不过他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有明显的薄荷味,再结合用酒来调配,韦小宝顿时明白了,这是加快发散的药。
海大富多半是重度哮喘,也许跟书里一样是因为练功急于求成导致的。
韦小宝可没有笨到帮海大富增加药量,那样没用,虽然他对医理的了解一般般,可跟着严晶心这个高手耳濡目染,也还懂了些东西。
然后他将目光转向了挂壁的烛台,走了过去,用后背挡着,假作挑灯芯,却掏出了怀里的小瓶倒了些粉末进去。
也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毒药,只是生石灰罢了,这是韦小宝的常备“武品”,真要被搜出来了很好解释,小流氓嘛,不带点石灰粉都不好意思行走江湖。
就一会,小桂子又扶着海大富出来了,海大富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全身湿漉漉的。
泡了冷水,海大富的咳嗽变缓了,却也没有断,坐下后小桂子想服侍他吃药,海大富却推开了:“能不用药……咳咳……就别用……”
他的喉咙和胸腔还是发出了拉风箱一样的喘息声,不得已,又指了指酒杯。
小桂子将酒杯递给了海大富,后者仰头一饮而尽,却猛的手一抖,将酒杯摔在地上,砸了个稀碎。
然后海大富就像是吃了呛药,猛烈地咳嗽起来,又重又疾,好像机枪开火一般。
还全身弓成虾状,一下子撞在桌上,将整张桌子都撞散了,一同扑倒在地。
海大富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瞪得像铜铃一般,死死地盯着小桂子。
小桂子见海大富没有了反抗能力,胆气壮了些,却依然不敢绷直身子,闪退了两步又伏跪在地不断地磕头。
“海公公,您整天逼我们去太后寝宫,可进去的小兄弟第二天都会死在御花园里,全身冻成冰块一样,我也是不得已行此下策,公公您放心,您到阴曹地府我一定会给您多烧纸,不让您在下面孤寒的。”
海大富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终于吐音:“你酒里加了花椒粉?”
韦小宝一听心里暗骂,这不是救了海大富嘛,这个小太监也真的,没文化太误事了。
花椒是去寒的,别看海大富现在那么难受,但哮喘是典型的寒症,中医治哮喘的药方里都有花椒的,只是不能多。
现在好了,韦小宝好不容易设了局整治海大富,却被小桂子破坏了。
韦小宝刚才将生石灰粉放入灯油里,被火一烤后会产生二氧化碳的,它能削弱海大富的真气,让他没有办法用真气来抵挡肺寒。
他也没想着要马上杀了海大富,不现实,一个皇宫里的总管,还是康熙跟前的红人,莫明其妙死了韦小宝也别想活了。
而且也做不到,海大富这样的高手,除非能给他服下十香软筋散,不然都白搭,就油灯烤出来的这点二氧化碳,顶多能让他疲累嗜睡而已。
韦小宝只想让海大富没法继续为难自己而已,过了今晚他就有了些自保之力。
机会出来了,又丢了,韦小宝指着小桂子大骂:“哦,你个混蛋,你加了多少?”
他是想看看会不会运气好,万一小桂子花椒放得少呢。
可小桂子又让他绝望了,这家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跟海大富的药粉差不多大:“我就加了半包。”
韦小宝气绝,上去就想给小桂子一脚。
可小桂子却先行站起来给了他一拳,正正敲在眼眶上,韦小宝瞬间变成了半只花毛。
还不作数,小桂子掏出了一把匕首,抵在韦小宝的后心,将韦小宝当成了人质。
因为那边海大富已经不咳了,气也不喘了,脸也不红了,缓缓地爬了起来,坐回了椅子上。
还阴恻恻地朝小桂子冷笑:“小桂子,你以为这样就能躲得过我的独门绝技吗?”
小桂子缩在韦小宝身后,拉着韦小宝向后退,一边退一边颤声道:“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怎么说也要搏一搏了。”
韦小宝想吐槽,就算是给你辆摩托你也没有油啊,下毒害人都弄成了救人,这脑子,还搏个啥,送菜罢了。
可小桂子不这么想,他还心存侥幸,退出房门后,一把推倒了韦小宝就跑,真个是棒槌。
韦小宝已经看到海大富在抬掌运气了,好心劫持个人质也动持到底嘛,有了人质他还能出手吗?
真要打死了韦小宝,海大富也没人可用了。
结果小桂子倒好,出了门就跑,能跑得脱吗?
跑不脱,海大富一掌劈出,气劲就穿过了门板,打出了一个掌型的洞,还一直朝前推出一丈余,打在小桂子的后心上。
中掌后小桂子连哼都来不及,猛地向前扑出一丈余,瘫倒在地不动了。
按说韦小宝是不怕的,洪熙官早就见惯了死人,可他还是马上蒙起了脸,装成瑟瑟缩缩的样。
海大富嗓音冷如冰:“最不能害人的就是死人,你怕个什么?”
说着他还推着韦小宝到了小桂子身前,硬生生把韦小宝的蒙眼的手拽下,指着小桂子道:“他说的那些死在御花园的小太监,也是这样,等变冷了就会像结冰一样肿胀硬冷,其实是油脂被震出来,像冷天的油一样结成了块。”
韦小宝装成瑟瑟缩缩的样子,仔细地打量着小桂子的尸体,发现确实跟洪熙官原来推断的一样。
看来海大富也是个高手啊,虽然不如洪熙官,但放到江湖上也不弱了。
趁着韦小宝不注意,海大富从怀里掏出了个白瓷瓶,将一些黑色的粉末洒到了小桂子的身上,尸体马上冒出了一阵白烟,开始慢慢化解,变成粘液向着地下渗去。
然后海大富又冷哼了一声:“哼,化骨绵掌,好厉害的功夫。”
韦小宝也跟上捧艮了,睛睛睁得大大,嘴巴微张,哦了半天才哦出来,指着尸体颤声:“化了化了,这是化骨绵掌?”
海大富心中一动,便拍了韦小宝肩膀两下:“对,这就是化骨绵掌,中掌后轻则一段时间后筋骨尽断,重则直接化成血水,怎么样,我刚才拍你的两下也是。”
韦小宝心里吐槽:“真当小爷没读过书好忽悠啊,就这?还化骨绵掌?倒了粉末马上冒白烟,还是倒在脂肪上,是高锰酸钾还是高氯酸钾?虽然小爷的化学平平无奇,可早考时也拿了不少分。”
不过韦小宝没露馅,立马应景的做了个死鱼眼上吊脸,瞪大眼白吐出舌头,这是吓坏宝宝了的样子。
他还软摊倒地,嘴里啊啊啊啊地叫个不停。
海大富看不过眼,拽住韦小宝的衣领一把将他揪了起来:“你干什么?”
韦小宝闭着眼睛乱哼哼:“我中了化骨绵掌了,我感觉我全身发软,是不是骨头开始化了?”
海大富也死鱼眼了,不过一闪即收,却得意地解释道:“你刚才中的是慢性化骨绵掌而已。”
这么说韦小宝就不软了,他倏地站直了腰腿,眼珠子激凸:“慢性?”
心里却乐得快跌了:“还慢性,你怎么不说是饿毒呢,不吃饭会死呀!!!”
海大富听不到韦小宝的心声,点点头:“你看一看你的左手手腕。”
韦小宝捞起了袖子,看到手腕上有一条青黑的线。
海大富幽幽而言:“这条青黑线过了手肘,你就会全身骨骼尽碎而死,不过不用担心,还有一个月时间,只要到时你服了我给你的解药就死不了。”
韦小宝眼珠子又骨碌转了,在丽晶院海大富为了让自己配合是给自己吃了毒药,到现在也没解。
难不倒韦小宝,不就是慢性铅中毒引起的静脉血栓嘛,小爷我明天开始就狂喝牛奶狂吃胡萝卜,这两样都能化解铅中毒。
特别是胡萝卜,不但能解毒,里面的精氨酸含量高得紧,还可以顺便帮韦小宝筑基呢,小小铅中毒也想让小爷变脑残,没门。
但韦小宝还是摆出了一脸脑残样:“公公,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呢?”
也许是喘劲过了,也许是拿住了韦小宝心中舒爽,海大富露出了笑容眯起了眼:“只要你乖乖地帮我到太后寝宫找些东西回来,到时我自然会帮你化解的。”
他一边说一边拍着韦小宝的肩膀,一脸的详和。
韦小宝干脆就配合到底了,又打起抖来:“哎呀,惨了惨了,又中了几掌。”
海大富一脸的无奈:“这几下真的不是。”
韦小宝猛拍心口,大难得余的样子,又随口嘀咕了一句:“公公到底要小的去找什么东西?小的能不能认出来?”
海大富嘴里迸出金铁:“四十二章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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