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闹哄哄的十月,十一月初气温降到了十六度,一百二十平方公里的阳澄湖开始了大闸蟹的最后一波高峰,巴城、莲花岛和唯亭镇的三方蟹农们早已赚得钵满盆满,蟹船和各大农家乐里的服务员依然打起精神待客,毕竟会吃的食客现在才开始吃雌蟹,四两一只的几乎无人问津,半斤以上的才算过关。
老潘让人从苏州送了两箱“贡品”,是唯亭镇官方发的蟹苗,一天也没离开过阳澄湖,每只都有六两多,还有两只八两的蟹皇。
唐方先蒸了两只六两的给陈易生解馋,再打电话请刚刚回到上海的爷娘来吃大闸蟹。方树人犹豫了一下就说定了周五晚上过来吃饭,正好补给她生日礼物。唐方嘻嘻笑,让她别麻烦了,直接来看陈易生的礼物就行,方树人难得没有刺她几句。唐方跟着邀请公婆。常总工也不客套,电话里直接拒绝了:“胆固醇太高,我们不能碰的,小唐啊,你怀着宝宝也不能吃的知道吗?”
唐方笑着答:“知道的。”
挂了电话,唐方叹气:“你就不能自己打电话吗?那是你亲生的爷娘啊。”
陈易生一边嘬蟹膏,一边摇头:“你三句话就结束了,我得听我妈唠叨三十分钟。过几天我回去看他们,现在得让我好好地做做心理建设。”
“你都建设了一个月了好吗?”唐方把热好的黄酒拿出来,“喝点酒,别光顾着吃。”
“以前我得建设一年半载呢,现在已经很有进步了。”陈易生自我表扬完笑得意味深长。
唐方拿起蟹八件,把蟹腿肉拆出来打算炒个蟹柳:“要不要送赵士衡几只螃蟹?记得他很喜欢吃大闸蟹的。”
“行啊,送四只。他过完年要离开UDI了,这些天郁闷着呢。”
唐方吃了一惊:“他要跳槽了?”
“不是,他家老太太给他谋了个位子,以死相逼了都。他是大孝子嘛,抵抗无效只能屈服。”陈易生皱了皱眉,“UDI请我去建一个国际所,说可以让我全权负责,都招老外也行,签证他们负责,大概是HW和塞班岛的项目他们赚了不少钱,想要大力开拓海外市场。”
唐方想到赵士衡摊上这么个姆妈也真是可怜,犹豫了一下:“可是你不太合适做这种管理工作吧,而且赵士衡走了你进去,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陈易生把手里的蟹壳往盘子里一丢,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总觉得怪怪的,原来是这个道理。还好我还没答应。”
唐方无奈地看着他笑,自家男人对这等微妙的人情世故果然毫不在意。
到了周五,唐思成和方树人到了禹谷邨,却撞上陈易生在对老吴发脾气,唐方赶紧带着爸妈去101参观喝茶说话。
“说了不做就是不做了,你那个大师要怎么改就怎么改,随便你们怎么瞎来,跟我没关系,听不懂吗?”陈易生虎着脸,眉头一个川字,只差没把老吴扫地出门。
老吴瘦了不少,更显得矮小,干笑着等唐方她们出了门,继续长吁短叹:“呐,易生啊,我是肯定只认你一个大师的,这次小李这件事没办好,惹你生气了,是他不对,但他也是一片好心,为我着想,这不是我今年诸事不顺嘛,叶青这个样子,还没了一个儿子——一个孩子,损财伤丁,全中了,我跟谁都没提过这事,真的。所以还是算得蛮准的,有时候不能不信。”
陈易生皱起眉:“你跟我解释这么多干嘛,该说的我都说清楚了,你回去吧,第三期设计款赵士衡会开发票给你,你也不是会赖账的人,方案反正都给你了,你那个李什么鬼不是说他能找设计师接手几十万就帮你深化好?你就让他接着做就行。”
这个李什么鬼话里有话,各种暗示明示,九月份老吴工厂的美国大客户突然宣告破产,工厂里四分之一的产品没了去处,正在拼命找欧洲的销路,周转资金吃紧。
现在设计中的庄园,原先是农业用地,铁板钉钉打通了关系,可以改一部分土地用途打造会所的,不知怎么也行不通了,说白了是缺钱又出事,偏偏陈易生这里合同上还有三百万应付设计费,前面的方案又都签字通过了,一旦图纸深化完成,必须付钱,却没法开工,开工了也会被列为违章建筑拆除。所谓风水大师,不过是个借口而已。陈易生做事,向来不掺和甲方的浑水,于是趁势甩脸走人,还占了理成了被坑的一方。
老吴原本从老章那里早知道陈易生路道粗,爷老头子立升结棍,老太太又是市里审图的老法师,本来想着来这么一出,肯定能让陈易生自动请缨帮他解决难题,哪怕再出点钱也是好的,谁想到陈易生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直接把自己被改过的图纸扔在小李脸上,撂挑子走人了。等他放下身段去请教老章,又被老章骂了个狗血淋头,才明白自己看人下菜看错人了,这又回头来求陈易生。
把自己面临的难处又说了一遍,老吴想着老章的话,咬咬牙提起了妻女:“易生啊,你看,叶青和唐方是小姊妹,比亲姊妹还亲,你们对萌萌也那么好,我要是不好,家里能靠谁呢,我也是把你当自己人才实话实说的,小李这混账事肯定不对,我也不用他做工程了,你推荐一家,和你一直配合的,能让你省心的行不行?咱们做好两手准备,原来的设计怎么改能够变成农场的配套设施,这还得靠你们专业的团队。”
陈易生气笑了,敢情这人以为他是靠工程回扣款吃饭的设计师呢。
101里唐方开开心心地端出自己做的桂花糕红豆糕来招待爷娘,少不了又撒娇问他们怎么不记得自己生日。
方树人见陈易生不在,也不管唐思成怎么拦,直接把一叠检验报告拿了出来:“问你爸,问问他有没有把我们当成家里人!”
唐思成伸手去拦,被方树人啪地拍在手背上推开了。
“这是你一个人的事?侬脑子坏忒了伐?”方树人恨恨地骂,“这是我们一家的事!现在就开家庭会议。”
唐方心里一沉,拿起检查报告一翻,却是长宁区中心医院、上海肿瘤医院的抬头。长中心的检查日期竟然是国庆节前的。
“爸爸?”唐方来不及仔细看报告,眼前已经一片模糊。
唐思成叹了口气:“人总要生病的,迟早的事,囡囡不要哭,当心你肚子里的宝宝。”他无奈地看向方树人,“你这是何苦呢……”
“爸爸!”唐方抹了把泪,脑子里一片糨糊,不知道要说什么,数据什么的她看不懂,只看见了前列腺癌。
“哭撒!”方树人沉着脸低声吼了一句,“医生建议先进行根治手术试试,你爸爸非要做什么保守治疗,你说他是不是脑子也有病了。”
唐思成嘴唇翕了翕,沉默不语。
“当然要做手术!”唐方努力镇定下来,迅速翻完检查报,:“爸爸,该手术还是放疗化疗或者吃药,我们都听医生的建议,我把报告发给西西看看,看看哪个医院看这个最好,而且现在误诊的也多,说不定只是炎症呢——”
唐思成却笑了笑:“囡囡别紧张,我都查过了,就算是晚期,也有活五六年的,我还要抱我们长安呢,对伐?其实保守治疗有保守治疗的好,很多人做完放疗化疗反而不行了,真的——”PSA数值相隔三周从一千变成两千多,他每晚骨头都疼得厉害,医生没确诊的骨转移他心里都有数,更别说医生建议的靶向药,国内没有,国外七万块一瓶,只够吃一个半月,其他要打的针一针一千六,也不在医保范围里,他是觉得犯不着为了他苦了方树人后头二三十年,连着女儿也受累,独生女刚结婚,上有老下有小本来就压力大,老的一生病,更惨。
“放屁!”方树人瞪着,:“你网上搜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算数伐?我告诉你啊唐思成,你这辈子欠我欠得多呢,怎么,就你会高风亮节舍身为人?想瞒着我们娘儿俩,躲在如东乡下自己疼死,好不拖累我们是伐?要不是我翻到你这沓东西,你是不是等糖糖婚礼办好就跟我离婚,从此互不相干?等你死了真相大白,让我被你唐家人戳着脊梁骂,让糖糖被人骂?”
唐思成百口莫辩,哪里想到这也能被方树人扣上后面两顶帽子,再想想她说的也有道理,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湿了眼睛:“你们不懂,家里只要有一个人得了癌,一个家就毁了。”
“爸爸!”唐方坐到他身边抱住他,“你瞒着我们就不毁了?你想想我和姆妈该多伤心啊,至少我们一家人要尽力而为啊。”
方树人冷笑起来:“他满脑子就想着省钱,小摊头上那种十五块的牛仔裤他也敢买,回来一落水,一盆墨墨蓝黑色,一得病,就算要花多少钱,怎么,我们穷成这样了?能眼睁睁看着你疼死?十三点!戆度!你当我是哪种人了!”
唐方拉过姆妈的手,压在爸爸的手上:“爸爸,姆妈凶你是应该的,这件事是你不对,但是姆妈是心疼你才这么气的。”
唐思成抬起头看了方树人一眼,又吃了两记飞刀。
“现在医学这么先进,总归有办法的,但是爸爸你千万要振作精神,你自己不能放弃呀,精神力量很重要的,易生说了,人不开心的时候癌细胞扩散速度就快,人开心,癌细胞会被免疫细胞杀死。这都是科学家证明了的。”唐方强压着心里的慌不择路,尽量平稳自己的声调,“姆妈也不要再气了,你本来就这里疼那里痛的,要是你们两个人都生病了,我怎么办呢?”
方树人别开脸,忍住泪:“瞎三话四,我这种一天到晚小毛小病的才活得久呢。”
“那我们就说定了,先看看能不能找认识的医生再检查一下,该手术就手术,好不好?”唐方柔声问唐思成。外婆说了,遇到再坏的事,她们一家也能捱过去的。
门开了,陈易生走进来一愣:“怎么了?”
唐方刚要开口,方树人却迅速收起了茶几上的单子:“没什么。刚刚那个人有点眼熟,好像哪里见到过?”
“哦,姆妈应该认识吧,是叶青的老公,南桥的富一代,老吴。”陈易生疑惑地看了看唐思成和唐方,“没事吧你们?”
“没事,你怎么对他那么凶?”方树人皱了皱眉,“你这种大牌设计师,脾气也大得很啊,不会对着糖糖也这样吧?”
陈易生耳朵都急痒了,连着跳了好几下:“没没没,我对糖糖可好了,对吧糖糖?”
唐方勉强笑了笑:“嗯,我和易生挺好的,姆妈你别担心。刚在长妇婴建好大档了,要不要看长安的B超照片?”
四个人回了102,陈易生兴致勃勃地给他们看产检报告,唐思成拿着B超照片,笑得比陈易生还开心。
唐方默默开始准备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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