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被唐方留在了禹谷邨暂住,一来方便她去华山医院就诊,二来也怕她再有什么想不开。老吴亲自送了趟行李过来,唐方上班不在家,陈易生接待的,说夫妻两个没吵相骂也没打相打,太太平平。叶青坚持睡沙发,唐方也没跟她客气,晚上吃饭自然而然变成了四个人。多了叶青打下手,赵士衡反而成了闲人。
过了五一就是青年节,隔天立夏。叶青这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沙发套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想萌萌了?”唐方听了半天,干脆合上书扬声问。
“嗯,明天立夏,要挂鹅蛋去上学的,红网兜我早准备好了,就缺鹅蛋。”叶青叹了口气,“阿姨说麦蚕和摊粞准备好了,配了酒酿鸡蛋小圆子明早给萌萌当早饭,金花菜也买好了,芋头明天去买。都怪我晚上才打电话,不知道鹅蛋买到没有,刚刚发信息也不回,电话也不接,大概在给萌萌洗澡。”
唐方下了床走到外间,开了落地灯,叶青拢着空调被爬了起来。
“还是你们奉贤本地人讲究,市里谁还费心搞麦蚕摊粞啊,那么麻烦,我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唐方打开冰箱,记得前两天姆妈带来的战略物资里好像有不少咸鸭蛋,按照亲爹的习惯,说不定会夹杂鹅蛋。
叶青笑了:“你外婆是苏州人,我记得你们家立夏除了咸鸭蛋,还要吃地三鲜树三鲜水三鲜,考究得很。”
唐方还真翻出两个鹅蛋来:“地三鲜每年吃的,水三鲜我家不吃,外婆说刀鱼过了清明没法吃,鲥鱼刺太多河豚又有毒,面筋金花菜酒酿倒都有的。最惨的是吃完就被逼着上秤,少不了挨姆妈批半个钟头。”
叶青格格笑:“你高中时候怎么会胖成那样,脸上的皮都绷得快透明了。我错了我错了。”
唐方把保鲜盒扔在她怀里:“两个鹅蛋,你也挂一个,再送你几个我爸自己腌的南通咸鸭蛋给萌萌尝尝,明天一早你回去一趟,带点摊粞给我尝尝。”
叶青把盒子放到茶几上:“糖糖,我这两天差不多看好房子了,想先搬出来,再找工作。”
“陈易生七月就搬走了,你不如在我这里再熬两个月。钱还是要用在刀刃上。”唐方替她谋划起来:“两个月,你爸妈占的那套房子总能收回来了。你先安心看病,心理咨询不是要持续一个月?等状态稳定了再找工作,最后看单位地点再找房子。”
叶青想了想:“就怕七八月工作不好找。我一点工作经验都没有……”
“金九银十怕什么?”唐方挑了挑眉,“复旦大学的文凭就是金字招牌,你看我那破文凭还能混到今天呢。实在不行你还有美甲店保底,私营企业主也不丢人。”
叶青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美甲店我已经关掉了。”
唐方咋舌:“这么快?你投的那几家公司呢?”
“上次跟你提了以后,我想来想去觉得不舒服,就退了股。”叶青声音更低了,“也没退回几个钱。所以工作肯定是要找的,总不能坐吃山空。”
两人沉默了片刻。唐方鼓励她:“那也好,没了退路,背水一战。现在好一点的秘书文员税后也有一万五六,只要不眼高手低,总找得到的。现金为王,你还是买点理财产品,一百万一年也有个四五万贴补着。”
叶青索性把手头所有的资产都铺开来,两个人商议了好一会儿也算有了个计划,才各自睡了。
第二天一早,唐方煮了一锅酒酿小圆子,打了三个鸡蛋,拿杂粮粉配着西葫芦丝胡萝卜丝摊了四张菜丝饼,把唐思成腌的咸鸭蛋切成对半,个个流油。昨夜的剩饭蒸热了,保鲜膜上舀一勺压平,肉松咸蛋黄铺上去,捏了四个实打实的饭团。
两个人出门前把食盒给陈易生,陈易生乐不可支,知道叶青要赶回南桥,立刻神秘兮兮地献宝:“我正好有好东西给萌萌,你们等等啊。”
他拿了个鸭蛋蛋壳出来,唐方眼睛一亮:“龙猫啊!你画的?”
叶青小心翼翼接过蛋壳,十二只脚的龙猫公车咧着大嘴在笑,小月和小梅依偎着妈妈,还有龙猫和灰尘精灵,惟妙惟肖。
“当然是我画的!不过有图片参考着画很容易。立夏不是要斗蛋嘛,我小时候永远第一的。”陈易生嘴里嚼着饭团,“萌萌拿这个去学校,绝对震了吧,哈哈哈哈。”
叶青这才想起来幼儿园今天要交手绘彩蛋的,要全园展览比赛,忙不迭地说了十几声谢谢。
到了晚上,102摆了饯春宴。唐方特地喊了林子君来,巧的是钟晓峰后脚跟着不请自来。
陈易生不乐意了,打量了他们两个几眼后,悄悄地在灶前跟唐方咬耳朵。
“这两个人肯定有猫腻。”
“别胡说。”唐方摇头,“君君眼光很高的好伐。”嘴里这么说,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钟晓峰靠在窗台上低头看手机,林子君在沙发上看一本设计书。
“林子君五分钟都没翻过一页。”陈易生又压低了声音,“我那本书一个字都没有全是图,她手机一直在闪。”
唐方白了他一眼,警惕地问:“陈易生你盯着君君干嘛?你这种人一生划船不靠桨靠浪,别招她啊我警告你。”陈易生对人好起来真没话说,难保林子君不动心。谁要信浪子会回头,那可就是太傻太天真。
陈易生瞪圆了眼:“怎么会?我是这种人吗?我浪?!”
一旁洗菜的赵士衡和掌勺的唐方齐齐转头默默看着他。
福尔摩斯易生陈讪讪地点点头:“你们——”转身找钟晓峰套话去了。
油烟机调到了最小档,蒸锅里的水还没开。终于有机会开口的赵士衡咳了一声:“唐方,道宁的事真是对不起。”
唐方抬头看他:“不关你的事。”
“那天我不是有意——”
“不关你的事。”唐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递给他三颗蒜瓣,“谢谢,帮我剥一下。”
“哦,那天我和道宁谈了会儿。”赵士衡瞄了唐方一眼,见她埋头在切云腿丝,继续说了下去,“他突然离开IAIF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唐方手上的刀一停:“什么?”
“IAIF确定要投我们公司,我以为也是他的项目。”赵士衡眉头紧皱,“放假前他还来过我们公司的,怎么突然就——”
唐方把刀一扔:“看着蒸锅,水开了先关火。”
“啊,周道宁去美国了,我手头的项目现在是他们公司的Jason在负责,怎么了?”林子君合上书。
唐方直接手机上打开IAIF的官网,心一沉,首页上团队的合影换过了,原来站在第一排中间的周道宁苏贝贝都没了。她打开团队那一栏,一页一页翻过去,所有的资深合伙人、合伙人、顾问合伙人、人民币基金合伙人、执行董事,都没有周道宁,也没有苏贝贝。
唐方抬手用袖子蹭去鼻子上的汗,转头看看一脸疑惑的陈易生林子君他们,勉强笑了笑:“没事——没事。”
云腿丝铺在了鲥鱼上,蒸锅里的水沸腾着。唐方脑子里也一片沸腾,怪不得那天苏贝贝也在。周道宁侬只赤佬戆度妮子王八蛋!
刀面狠狠地拍打在蒜瓣上,唐方又连着狠狠地拍了好几下。
“你没事吧?”赵士衡递了张纸巾给她。
“没事,辣到了。”唐方压住眼睛。
叶青七点半才回到禹谷邨,饯春宴才开始上菜。
葱油蚕豆,蒜泥红苋菜,蒜苗炒肉丝,是苏州人立夏要吃的地三鲜。咸鸭蛋切了一盘应节,金花菜做在了四喜烤麸里。云腿蒸鲥鱼从蒸锅里出来,换了加热好的干净盘子,过滤好的鱼汤浇在葱姜细丝上,浓香扑鼻。砂锅里炖了干豇豆红烧肉,腾入炒锅上色收汁。冰桶里取出三焖三冰的白斩鸡,唐方运刀如飞,咚咚咚肉汁四溅。
赵士衡看得心惊肉跳,觉得像切在周道宁身上,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多嘴了,懊恼不已,默默拿着厨房纸跟着擦拭。
最后河豚浓汤上桌,陈易生看了半天抬头问唐方:“会不会中毒啊?你——真的会做河豚?”
唐方喝了一口汤,拆了一筷子河豚肉送入嘴里:“要死我先死。”
陈易生赶紧舀出一整条放在自己汤碗里,尝了一口眯起眼:“啧啧啧,还有什么是唐方你不会做的?”
“人,我不会做人。”唐方想起白斩鸡的蘸料还在蒸锅里,起身离桌去拿。
陈易生看着她的背影,唇语问赵士衡:“怎么了?”
赵士衡眼睛看着米饭上的红烧肉,低声说了三个字。
一桌子人瞪着他。你傻吧?真傻吧?
肉入口即化,肥肉不腻,瘦肉不柴,甜咸适中,赵士衡赶紧又夹了一块,暗道傻人有傻福。
饭后叶青翻着手机照片,给众人看幼儿园里今天萌萌带去的龙猫蛋多么威武,不知道对着陈易生说了多少感谢。
“现在上个幼儿园这么辛苦,还要画蛋比赛,什么呀。”林子君连连摇头,“我看着都是家长画的。这个东方明珠你们看看,根本不像孩子画的。”
叶青笑了:“从小班开始手工作业都得家长一起参与的。这次是我糊涂了,都没准备。”
“你怎么想到画龙猫蛋的?”唐方忍不住问。
陈易生挠挠头:“那天跟萌萌玩,她问我怎么才能把蛋里的蛋清蛋黄弄出来,她自己也画了一个,不小心碎了,没敢说。”
夜里叶青忍不住感叹:“糖糖你说奇怪伐,萌萌其实很认生的,不熟的人要她打个招呼都难,怎么就和陈易生这么合得来呢。他看起来是真心喜欢小孩子,今天萌萌还问周末能不能来找陈叔叔玩。”
唐方对着镜子随意抹了层晚霜:“因为他自己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呗。我们是哄着孩子玩,你看他玩得比萌萌还起劲还投入——”
唐方拍着脸下了结论:“我看陈易生的心智年龄最多也就七岁。”
叶青把毯子在沙发上铺好,也笑了:“你没看见最后一条河豚他真是从钟晓峰嘴里抢过去的,真没想到设计大师这么好玩。人好心善,真是难得。”
“做朋友是挺好的。”唐方一愣,觉得自己像老鹰抓小鸡游戏里的老母鸡,刚保护完林子君又要给叶青敲响警钟。她走到外间,认真地拉了叶青坐下来,“青青,你现在很脆弱,但千万别因为哪个人对你好对萌萌好就被人乘虚而入付出感情。四月说得没错,你先是叶青,是你自己,然后才是萌萌的妈妈,别的社会身份都得排在你自己后头。男人是锦上添花,能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有也没关系,我们自己赚钱自己过日子也很好。”
叶青苦笑着拍了唐方一巴掌:“你放心,我哪敢喜欢陈易生啊。自己烂摊子还没收拾呢,就觉得他是个好人。倒是你,别说得头头是道的,其实和周道宁的事全怪我,我猪油蒙了心,发神经拆烂污,是我对不起你们两个。我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通——”
唐方站起身:“说了不关你们任何人的事——你别打了啊。”
“唐方——”
唐方不理她,进了里间:“我工作了,你早点睡。”
十点刚过,外间就传来叶青均匀的呼吸声,唐方揉揉脸,把电脑关了,躺在床上看着天花发呆。想了半天,把手机拿出来拨了好几通电话,都是号码不存在,她瞪着周道宁的微信头像看了半天,为什么微信头像不像QQ头像那样,至少显示在线不在线,免得人还报以一线希望。
“你要是进了提篮桥,我天天去看你。”唐方发出一条消息。
“周道宁你王八蛋!”
“你不是说没事的吗?你不是很厉害的吗?你好意思伐?吹牛皮!”
“你怕什么,你给我回来!”
“你要是不回我消息,我就去相亲了!”
“你给我开机!回电话回消息!”
“你再不跟我联系,我真不要你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回我电话!”
“七天,我再给你七天。我认真的。”
“你要是实在不方便,一个月总行了吧?”
“一个月后你还不联系我,我就来美国找你。谁让你跑回来招我惹我的!”
唐方轻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就着台灯把自己的十年美签拍了张照发过去。
“看见没?我一张机票就能去。你等着。”
唐方趴在枕头上无声地哭了起来,委屈又绝望。
窗外隐隐传来莫文蔚的歌声,声音很轻,旋律无比熟悉,唐方不用仔细听都背得出歌词。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
不再见你
你才会把我记起
时间累积
这盛夏的果实
回忆里寂寞的香气
我要试着离开你
不要再想你
虽然这并不是我本意
你曾说过会永远爱我
也许承诺
不过因为没把握……
二楼的中考生家长吼了起来:“毛病啊?深更半夜放音乐,吵色了,阿拉女儿覅休息啊?”
歌声戛然而止,唐方翻了个身。
外头突然传来陈易生的大嗓门:“对勿起哦——对勿起对勿起——对勿起对勿起对勿起——”
他显然是故意的,这个对不起又连续重复了两遍,二楼有人打开窗户大声应答:“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哈哈哈哈,我是莫文蔚的粉丝——”听起来像那对年轻情侣里的男孩子,大概也被神经敏感的考生家长烦多了。
那个男人终究没有再出声。
唐方换了个枕头,合上眼,回忆里寂寞的香气,溢满了整个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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