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喜欢周道宁。”沈西瑜平静地轻声复述了一遍。
秦四月和叶青倒吸了口冷气。林子君凝视着沈西瑜,像在拔一场无形的河,各不相让。唐方注视着台布上的空白,奇怪为什么一直没有新菜填上,有点失落,有点难过,有点莫名的愧疚。
她竟然不知道。可子君却知道。
西西也从来没说过。再好的朋友,总有不能说的话,唐方能理解,可还是会有点点难过,却不是难过她也喜欢周道宁。浆过的餐巾有点硬,被她在两根手指间不断捻着,皱褶都是大大的直线条。
从初中开始,无数女孩子在唐方面前说过这句话,有雄心勃勃的,有来示威的,有娇羞莫名的,也有恳求她帮忙送封情书的。免不了也会问她一句:“糖糖,格么侬欢喜周道宁伐?”
唐方总梗着脖子否认:“去去去,鬼才欢喜伊!”
她心里有鬼,她就是那只鬼。
上海闲话吾欢喜侬,和普通话我喜欢你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语境,总有点上不了台面的感觉。唐方却特别喜欢这句“吾欢喜侬”,在心里头翻来覆去地念过无数遍“吾欢喜侬,周道宁”,念一遍自己戆呵呵地笑一遍,压得细细小小的,跟针尖一样,笑完了心里疼一疼,多一个红点,外面却什么也看不出。
周道宁从来没说过欢喜,也没说过喜欢,至于爱,十七八岁,哪里就懂得爱了。所谓的爱,大多是自己浓墨重彩地根据电影电视歌曲书籍加工过的,把感情不断美化。
但沈西瑜这句喜欢,唐方却听得有点回肠荡气。这时突然领悟到王家卫电影里宫二那句台词的妙处。
“我心里有过你……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她至少和周道宁在一起过,而沈西瑜,大概因为她,连表白都放弃了。
唐方是真的歉疚,有种抢了好友的心头爱却没有珍惜的亏心感。沈西瑜是S中学初中部直升上来的,班级学习委员,成绩优异,她和周道宁人生目标都很清晰。如果没有她,也许沈西瑜会和周道宁在一起,以她的成绩,肯定能考北大医学院,她如果也去了北京,就不会遇到混账王鸣伟。
谁也不知道蝴蝶翅膀的哪一下扇动,最终引发了万里之外的龙卷风。
“对不起,西西。对不起——我不知道——”唐方低声打破了沉寂,其实说什么都不合适。
沈西瑜抿了抿唇,握住唐方伸过来的手,恢复了以往的冷静自持:“覅发戆。糖糖。”
她看向林子君:“我喜欢周道宁,自认没有对不起糖糖的地方。但我的确和你不一样,我是没你,没你们几个那么讲义气,没你那么非黑即白。糖糖是我朋友。周道宁也是我朋友。”
叶青嘟囔了一句:“周道宁再好,他伤害了糖糖啊。要是你跟王鸣伟离婚了,我们还跟王鸣伟来往,像话伐?你会伤心不啦……”
“糖糖跟周道宁分开后,大一国庆我去了北京。”沈西瑜吸了口气,“我去找周道宁算账。要是他对不起糖糖,我打不过也是要打的,拼命也要把他踢下未名湖去。”
几个人都呆住了。唐方也一怔。
沈西瑜转过脸,眼睛闪闪亮:“还记得我们怎么好上的吗?”
“高一军训的时候——”唐方当然记得,“我们俩隔壁床。”
“你从第一天就很照顾我,我叠不来豆腐干被子。我们几个都叠不来,全是你叠的。”沈西瑜笑开来,“打靶练习的时候,我来了大姨妈,自己不知道,崔栋他们几个在后面笑话我屁股开花,说些不三不四的。你抡起枪杆子就把崔栋砸了个满脸开花。”
说起少年往事,秦四月也感叹不已:“我就是那次服气糖糖才主动勾搭她的,她比我在铜川路还狠。崔栋那时候一米八有吧?扯住糖糖的枪,拳头抡起来硬是不敢打。”
唐方叹气。崔栋哪里是不敢打,明明是被“劝架”的周道宁捏得手腕疼死。那次崔栋妈妈挽着爱马仕凯莉包大闹S中学,指责教工子女霸凌同学,要求学校严厉处分唐方。优秀教师方树人低声下气赔不是,亲自送崔栋去瑞金医院就诊。夜里她被罚跑四十圈,周道宁一直不紧不慢地带着她跑,跑完扔给半死不活的她一瓶水,一条干毛巾甩得她脸疼:“自知之明侬有伐?打得过男宁伐?活该。”
她就是从那时候牢记自知之明这四个字的。
叶青好奇地问:“西西,那你去北大见到周道宁了吗?”
沈西瑜有些惆怅:“见到了。他好像一进去就很有名,很多女生围着他转,不只是北大的,还有别的学校的。都特别热情,追到食堂里直接坐他身边那种。”
秦四月啧啧撇嘴:“早料到了,高中食堂里也没安生过好吗?”十几岁的少女人人胸口贴个勇字,觉得自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能把冰山周道宁融化掉。
叶青反驳:“好歹都是围着他坐一圈,哪里有这么生猛的啊?”
“他大大方方,说我是他女朋友的姐姐。”沈西瑜看着唐方,叹了口气,“我看不出他哪里对不起你,打不下手,也踢不下脚。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分开,就觉得很可惜。”
她转向林子君:“我也没有把糖糖的号码地址给周道宁,因为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但我理不理周道宁,是我和周道宁之间的事。”
林子君几个默默看着沈西瑜。
大家都是奔三的人了,再要求朋友跟着自己的喜好站队,实在太过幼稚和自私。然而挥之不去的不舒服却一时也难以消除。
秦四月托着腮,摇了摇头:“反正我是不理周道宁的。”她朝唐方摆手,“和你没关系啊,你别自作多情,我一进校就看不惯他拿腔作势的,天下老子最帅,天下老子最牛,嘴上不说,每根汗毛都写着呢。而且我最讨厌比我好看的人,还是男人。”尤其是看她像看空气一样的男人。
叶青低声表态:“我也没不理他,这不是他没跟班上任何人联系过吗?除了要糖糖的联系方式……这次同学会见到了还是会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吧。”她看向林子君露出征询的神情。
林子君白了叶青一眼,拿起公筷:“现在周道宁是我客户,是我衣食父母,是我金主。我昨晚就开始巴结他抱金大腿了。别看我,我可没什么侠肝义胆。何况,当初是糖糖甩了周道宁的,我还担心周道宁回来报复她呢。”
一片目瞪口呆之中,林子君眯起眼,朝唐方勾了勾手指:“女人!现在我有钱有地位还有时间,霸道总裁一千零一式宠溺你,等你全身心地爱上我,再让你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唐方觉得自己成了全世界的罪人,赶紧有点狼狈地下了结论:“是我不识好歹,是我狼心狗肺,是我薄情寡义,我活该注孤生,求放过。”
秦四月一拍桌子,连草帽都拿了下来,兴奋地两眼发亮:“靠!快把周道宁的微信给我,我要去嘲笑他!”
两声轻咳,方公子一表人才浅笑盈盈:“唐方你怎么会注孤生?方便介绍你的朋友给我认识吗?各位不好意思,我是特意来打扰的。”
林子君热情地招手,一语双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欢迎打扰。来来来,我带你跨入唐方的闺蜜圈。”
服务生在唐方和沈西瑜之间添了一把椅子。以方少朴的口才和姿态,五分钟就让秦四月和叶青对他极为认可,林子君对方少朴十分满意,此君卖相甚好,知情识趣,昨晚她略一暗示就接着翎子跑来御宝轩混脸熟,若不是潮汕富二代,真可以列入考虑名单中,浑然不觉自己和方太后殊途同归了。
几番寒暄后,方少朴知趣地离座道别。唐方起身送他,出了大厅,长廊里坐着不少等位的人,日头正中,照得地上闪闪发亮。
“Sam。”唐方叹气,“你真的不用这样。”
方少朴笑:“朋友之间在同一家餐厅吃饭,也该打个招呼吧?”
唐方无奈,他不提追求两字,她从何拒绝?她又不讨厌方少朴。
“我陪我妈来喝茶,还有我妹。”方少朴眨眨眼,“放心,你不用见她们。”
唐方失笑:“是我失礼了,以后有机会再拜见伯母。”
方少朴笑:“那看来还是有机会的。好了,你回去吃饭吧。我看你们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动。要不还是我送你过去才合适?”
唐方赶紧挥手落跑。
不久服务生过来送上一份烤乳猪,又说方先生已经买过单了。林子君露出了老姨母般慈祥的微笑。
秦四月懊恼不已:“早知道糖糖你随身携带移动的ATM机,怎么也该点个燕鲍翅啊。”转头就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和叶青讨论起方少朴与周道宁谁颜值更高。
林子君和沈西瑜开始商量先见哪几位律师,提醒她要带什么资料。
唐方叹气,还好下一场是去做SPA,总不会再巧遇方少朴了。
乳猪脆皮才吃了两口,手机响了。
陈易生热情的声音隔着屏幕也像一团火:“唐方,你下周要搬进来住,床买好没?家具都买好了吗?”
“还没。”她看是都看好了,正打算明天去付款安排周一周二送货。
“啊呀,我太聪明了,就猜到你肯定没买。你肯定要货比三家不吃亏,没付钱就好,哈哈哈哈。我跟你说一件好玩的事,真的特别巧。今天我本来要去我爸爸妈妈家的对吧,然后一个美克美家的朋友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们展厅看几样东西,我一想正好顺路,还能让他来接我,再送我去我爸妈家——”陈易生的音量不只是一桌人听得清清楚楚,连隔壁桌的人都侧目了。
唐方赶紧按小音量,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陈易生:“停一下,你能直接说重点吗?”
陈易生愣了愣,他说的难道都是废话吗?
“请说重点好吗?”唐方放缓了口气,好像用训爸爸的口气训陈易生,是不太礼貌。
陈易生声音降了十分贝,有点疑惑有点委屈:“哦——我刚才说的不好玩吗?”
唐方拿开屏幕,确认他的来电显示是:有钱有病大沙坑。
陈易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好,我说重点。我现在就在美克美家展厅里,他们有一套白橡木的女童卧室四件套样品要出掉,美国原装进口,不是他们天津厂产的。一米四的床,手绘花草图超级漂亮。你看,我立刻想到你了,够朋友吧?你要的话我帮你拿个最低价。你等等啊,我把照片发给你。你别挂你别挂。”
唐方想起那只被他卖了十二万的壁炉,打了个寒战。感觉陈易生睡了一夜,觉得就这么损失百多万装修补偿费太不划算,绕着弯子来算计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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