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后听了赵栩的一番话,目光径直落在了孟妧小腹上,眼角带上了几许喜意:“今日又不是什么大事,左不过她们这些熟人入宫来陪我一起听经,学些佛理。官家快带九娘回去歇息,既已传了方绍朴来诊脉,记得晚些让人来慈宁殿禀上一声。”剩下那“阿弥陀佛祖宗保佑”八个字却又咽了回去。
即便真的有喜了,也得满三个月后才宣告天下。
孟妧身子一僵,随即垂眸福了一福:“是,多谢娘娘爱护,有劳娘娘费心了。”笑容淡淡的,也不曾看向赵栩一眼,心里堵得慌。
她身子被他折腾得厉害是有些疲乏,也知他是为自己好,但他实在过于恣意霸道。她既做了圣人,在其位谋尽其事,性子又一贯有头有尾,喜欢尽善尽美,让她临场缺席宫宴,心底已极不舒服,奈何不能在太后和这许多外命妇面前下了他身为皇帝的面子。结果赵栩竟又说出“身子不适回殿歇息,召了方绍朴诊脉”的托辞来,岂不令向太后和在场的外命妇们往她有了身孕上头去想?那些外命妇少不得背后议论,她眼不见为净倒也算了,可令得向太后期望后又失望,身为后辈,这般误导几与戏弄无疑。
赵栩看她神情听她语气,心里就有些发虚。他是被林氏那话给警醒后,一时情急,未及同她商量便专断了,现在回过神来,方察觉到今日是她入主后宫来头一回赐宴外命妇,自己所为实在有失妥当。但话已出口骑虎难下,心想等回了福宁殿同她好生说说,不免要卖点惨耍点无赖,才能哄得她回转。
旁边不少外命妇都已做了祖母外祖母,哪里听不出皇帝和太后话外的意思,纷纷微笑着看着皇后,只当她害羞。大婚还不到一个月,若是皇后此时传出孕信,可真是大赵之福。只是那些暗地里盼着送小娘子入宫分些帝宠的人家,少不得要兴风作浪一番了。
不知前几世积累了多少功德,才能投胎成这么一位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皇后。皇帝爱重不说,连太后也这么爱护怜惜。她们在家中也曾听夫君提起过皇后睿智果断胸有丘壑手段了得。大赵开了女官学,天下有才华的女子得以入朝一展身手,十有八九也是这位皇后的意思。施恩于民,立威于朝,多少男子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竟这么轻易地落在了她身上,可见投胎这活计,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出了延福宫,帝后上了肩舆,惜兰几步到了皇帝舆前,躬身道:“启禀官家,圣人需先至坤宁殿换衣裳,再往福宁殿用膳,还请官家先行一步。”
赵栩视线落在惜兰脸上:“无妨,吾陪皇后去坤宁殿。”
惜兰欲言又止,眼皮略抬了抬,福了一福,却不应是,也不动。
“去坤宁殿。”赵栩的目光落在了成墨身上。
成墨一颗心提了起来,赶紧催促辇官遵旨起舆。心道皇后的四季常服在福宁殿明明放了两大橱,却要回坤宁殿换衣裳,似乎出什么事了……
到坤宁殿落了舆,赵栩大步走到皇后肩舆前,伸出手。
孟妧眼皮微垂,柔声道谢,一只玉白小手轻轻放入他掌心中。赵栩轻轻握住捏了一捏,却不见她手指如往常那般轻挠他掌心回应,一双杏眼也不像素日那般含情带嗔地看向自己,知道她心底必然是恼了,便轻叹了一声,携了她穿过正殿入了寝殿。
坤宁殿寝殿虽是历代皇后居住之地,自帝后大婚,孟妧却从未在此留宿过,只早间到正殿理事。但坤宁殿的司掌典女使们丝毫不敢懈怠,殿内窗明几净,并未焚香,木棂窗大开着,窗上的镂空云龙雕花顺着暖暖日光投在金砖上,被众人身影扰乱。铁梨卷云纹四屉橱上搁了一个前唐翠蓝玻璃盘,七八朵雪夫人晨间浮在水面上时还只是半开着,此时已嫩苞叠湘罗,檀晕吐,玉华滋,几寸日光斜照,浮光起画,一种秾华万般风情。
孟妧扫了一眼四周,挣脱了手,微微垂首福了一福:“陛下请稍坐片刻,妾身入内换身衣裳。”
她是恼了他,一时也堆不出笑脸来,赵栩最会顺杆爬,被他几句无赖话一说,今日这事必然不了了之,日后少不得还会这般作为,绝非她所愿。其实她也不过想一个人静下心来想一想,她和赵栩并非只是皇帝皇后,更有相知相惜相爱相重的情分,她既然不喜他所为,便要想个法子好生劝谏疏导他,而不是由着他敷衍应付过去。
赵栩一怔,除了打趣调笑,她还从未称呼他为陛下过,只这么两个字就令他胸口隐隐作痛起来。她生气也好,发怒也罢,要怪他骂他甚至打几下他都无妨,可这般疏离冷淡,他却受不得。仿似回到她在芙蓉林边直言相拒的时候,又仿佛是昨夜那梦里她心里眼里全无他的时候。
玉簪和惜兰带着女使们上前行礼,欲伺候皇后入内换衣,却听皇帝淡淡地道:“都退下。”
女使们立刻遵旨缓步退下,玉簪和惜兰却都未移步,看向皇后。
孟妧毫无动静,只垂落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两下。
赵栩盯着她,声音却又沉了三分:“退下。”
孟妧抬起眼,看着玉簪和惜兰点了点头。她们躬身福了福退了出去。
赵栩缓步走到她跟前,想了一想,还是笑道:“阿妧莫不是在生我的气?”长臂舒展便要去搂她入怀。
孟妧退了两步,抬眸看向他:“陛下此言,是以官家的身份在问妾身,还是以夫君的身份在问娘子?”
赵栩牵了她宽袖扯了扯,面皮微红:“今日是我不好,该同你商量过再回来歇息的。”他走近一步,垂眸道:“你心里不痛快,说出来便是,为何要同我这般生分?连陛下都喊出口了,我心里难受得很。”他露出三分委屈,微嘟起了薄唇:“琅琊郡夫人的话提醒了我,我只是想让你好生歇歇——”
他的言语行动,样样都在她意料之中。孟妧不由得气笑道:“六哥你同我商量?商量了你可会容我留下赴宴?你自然会各种好说歹说要我回福宁殿陪你用膳。又何须同我商量?如今宫中宫外只怕已流传我有了身孕一事,我心里便不难受么?”
赵栩眉头微蹙:“有无身孕,不也要方绍朴诊脉了才知道——至于那些不相干的人暗自揣测,又有什么要紧?我在你心底便是这等霸道不讲理的人么?”
孟妧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他:“六哥,这岂是有无身孕一事?娘娘会如何想?今日浴佛宫宴,是我在主理,却临阵脱逃,身为皇后,我自己这关便过不去。何况对着娘娘托辞说谎?若我每日拖着六哥你,早间耽误你上朝,午后不让你听政,晚间干扰你召对,打着让你多歇息为你好的名头,你可会舒畅?”
“吾求之不得。”赵栩挑了挑眉:“阿妧,你先是我的妻子,才再是皇后。你总把这一国之后的职责放在前头,我不舒畅。每日你比我还忙,劳心劳力,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都是我在找你一道用膳,逼你早些安置。你不多陪陪我,那六局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要来做甚?”
最后两句,除了委屈,还带了几分理直气壮的赌气。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过于缠她了,就连成墨的脸色也看得出那意思。
孟妧瞪圆了眼:“我如何没有陪你了?如何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这坤宁殿我都没有睡过一夜。连我妈妈那样目不识丁的人,都知道宫务千头万绪,我才理了半个多月的事,如何松快得下来?”
想到自己白天忙宫中事务,夜里还要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在他心里竟然成了不曾好好陪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孟妧一时气急心热,红了眼眶,扯了袖子挣开来,背过身子恼道:“你不加克制,夜夜沉迷那事,反倒来怪我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莫及。前世她习惯事事捂在心头不与人诉,怎么这时却口不择言起来了,真是恃宠生娇,仗着他待自己好,竟说出这等伤他心的话来。她转过身想解释自己并非那意思,却见赵栩涨红了脸,眉间拧出了川字来,看似也是气得狠了。
她这气话正好戳在了赵栩最心虚之处,戳得他心痛难忍,瞬间就胡思乱想起来,难道她床笫间的推拒和哀求是他会错了意……见她回过身来欲言又止,赵栩哑着嗓子喃喃低声问:“阿妧——原来你心里是不情愿么?”
是他做得不好,还是她依然抗拒夫妻敦伦之事,他竟从未细察也未同她深谈过。他一直以为她也是喜欢的也是快活的,难道只是他的臆想而已。
这话问得他自己狼狈不堪,酸涩难当,连手脚都没处安放了。
孟妧红着脸正要好生解释,外头传来了成墨怯生生的声音:“启禀官家、圣人,方医官来了。”
方绍朴赶到福宁殿扑了个空,想着坤宁殿不过是百来步的事儿,去年练出来的腿脚功夫倒闲得发慌,便带了人提着药箱直接奔坤宁殿来了。成墨当他是救星,赶紧地禀了。
来得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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