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下已安置了几张绣墩,程氏等人给太后、皇后见了礼,便斜斜侧着身子坐了半张绣墩,代老夫人给向太后、皇后问了安。
向太后温和地问了杜氏几句家常话,目光落在一旁的七娘身上,见她穿了一身崭新水蓝色长褙子,镶湖蓝宽边绣银丝芙蓉缠枝纹,配芙蓉纹软烟罗披帛,大方得体不失华贵,看不清五官,削肩蜂腰坐姿笔挺,并无怯场之色,虽不及九娘出色也不及六娘雍容,却也没堕了孟家的名头,看得出孟氏女学出来的小娘子那种大家闺秀的气派。
“你七姐倒和你长得不像。”向太后看着身边的孟妧笑了起来。
孟妧笑道:“娘娘慧眼,七姐更像父亲一些。”
“也是个齐整的好孩子。”向太后叹道:“等你六姐出了孝,也该多来宫中走动走动,到底是老身和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
“多谢娘娘牵记,六姐前几日还送了好些百索入宫,常惦记着我呢。”孟妧笑着看向七娘:“多日不见,七姐可好?
程氏眼皮正在一阵跳,想到太皇太后曾说过六娘品性纯良的话来,七娘有这“齐整”两个字,不知是福是祸。听见孟妧问起,赶紧瞥了七娘一眼。
七娘起身微微屈膝道:“谢圣人挂念,一切皆好。圣人万福安康。”
孟妧难得见七娘这般规矩,不由得笑道:“自家亲姊妹,七姐这般疏远客套做什么,快请坐下说话。”
“九娘说得对,七娘不必拘礼。”向太后笑道:“今日本就是来玩乐的,这般守礼,倒无趣了。”
七娘应声谢了恩。多了“守礼”二字,程氏的眼皮不跳了。外头小黄门已高声唱了起来,却是赵栩带着一行少年郎君进了大殿。
“官家万福金安——”殿上一片问安声,屏风后众人皆起身行礼。
赵栩抬了抬手,看向上头的孟妧,想到她瞒着自己还来了场击鼓舞旗的助威,便禁不住笑了开来。他已换了一身深青色常服,宽袖长袍,行走间衣袂带风,鬓角还有些微湿,这一笑如朝日出海,霞光四射,大殿上为之一亮。连他身后内侍们抬着的三尺金龙舟都黯淡了不少。
七娘垂着眼皮,一颗心怦怦乱跳,刹那间有种错觉,皇帝那笑容似乎也是对着她笑的,再回过神来,想起百家巷苏府里的王十七娘被娘亲程氏和自己唾弃万分的事来,只觉得十分心虚万分羞愧,不由得竟涨红了脸。她仰慕赵栩了多年,但也心知肚明他从没多看自己一眼。这点心猿意马也已经是不知廉耻了。她孟七可不是王十七那般的女子。七娘暗中捏紧了拳,指甲戳在掌心里,才慢慢平复下来。
其实大殿之上,不只是七娘,多少夫人和小娘子在素屏后都屏息静气,偷偷张望着这一道身影,可再看到上头灿若云霞国色无双的皇后时,便将目光落到皇帝身后的那五六个郎君身上了。
每回这些年节里,皇帝若是带了郎君们来见皇太后,事后总会多出几件门当户对的亲事来,除了禁军各班直的将领们看中了哪家的小娘子求了赐婚,其他大多都是男女两家在太后或皇帝的意思下一拍即合。
方绍朴知道两侧一座座素屏后,坐着满京城的夫人、郡夫人及四品以上官宦人家的小娘子们,他脸涨得通红,视线落在自己的靴尖上,只觉得如入千军万马之中,刀光剑影重重。想到不知父母所说的那位小娘子坐在何处,走着走着左脚绊到自己的右脚,险些撞在旁边抬着金龙舟的内侍身上,亏得身边一个少年郎拉了他一把,才未御前失仪。
向太后指着孟妧笑道:“官家今日煞是威风,亏得九娘那助威旗舞舞得也好,你该好好谢谢她才是。”
赵栩笑着当真上前一揖:“多谢皇后,有劳皇后了。今日吾得的彩头便算我们两个的孝心,献给大娘娘,愿大娘娘万福安康。”
孟妧起身福了一福,笑道:“官家想得周到。”两人并肩接过金龙舟献给向太后。
向太后笑道:“虽是个镀金的彩头,却也是你辛辛苦苦赢的,留着和皇后把玩就是,巴巴地送给我作甚?若想作寿礼来糊弄我,我可是不允的。”
大殿上响起一片笑声来。几位和向太后熟悉的老夫人凑着说了几句俏皮话,自然都是帮着皇帝皇后的。
赵栩携了孟妧坐到向太后身边笑道:“几位老夫人说得极是,做儿子的彩衣娱亲,大娘娘只管收下,夸上儿子媳妇几句便好。怎地编排起儿子来了,难道儿子媳妇还能少了大娘娘的寿礼不成?”
“皇帝你倒不肯吃亏。”向太后失笑起来:“你自己置办的彩头,自己赢回来不算,献给老身还要老身夸你。”
穆老太君笑道:“官家可真是被冤枉了,又出钱又出人又出力一心讨好娘娘。娘娘得了这么大坨金子,为了那点撒出去水星都不见的水粉钱,还挤兑官家。来来来,不如娘娘赏给老婆子算了,好歹也是真金镀上去的,老婆子来好好赞一通官家和娘娘。”
向太后将那龙头拍了拍,作势瞪向穆老太君笑道:“你的彩头,日后让你家大郎去挣,怎打起这个的主意来了?来来来,不如让老身见见你家大郎,要赏还不如直接赏给大郎。”
众人都笑了起来。
“哪个是大郎?”向太后看向阶下躬身静立的郎君们,见其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最是年轻,面目清秀英姿勃发:“这个就是文举那孩子吧?”
杨文举赶紧上前几步,行了跪拜大礼。
“好孩子无需多礼。”向太后笑道:“上回见还扎着总角呢,如今倒束起发了。你在哪里进学?”
“回禀娘娘,小民年后有幸入了孟氏族学附学。”杨文举声音清朗,比同龄的少年要成熟许多。
七娘眼皮微微抬起,扫了身前这位天波府日后的当家郎君一眼,默默将他和当年的赵栩、陈太初、苏昉比了一比,心中暗叹:世间哪里还找得出他们三个那样风采的少年呢。她却不敢再偷瞄赵栩一眼,却听见赵栩的声音响了起来,温柔可亲。
“当年太初和苏宽之也曾经在孟氏族学附学过,吾也常去。”赵栩笑着看向身边的孟妧:“皇后家的族学,人才济济,如今又要出一位少令公了。”
殿上一片低低的呼声,然后是众人向穆老太君和杨家众夫人道贺之声。
穆老太君猝不及防,红了眼眶,站起身带着媳妇们向年轻的皇帝行了大礼:“谢陛下恩典——!”
天波府一直未给杨文举求恩荫,并非外人所猜测的要保住这根独苗不让他从军,而是自愧当年战败后一直再无显赫战功,更不愿意用七个杨家儿郎的性命给文举换一个五品恩荫的都虞检校虚职。
如今皇帝却直接把“少令公”赐给了文举。这样的施恩,怎不叫天波府杨家人肝脑涂地?更是让穆老太君安心,表示皇帝对杨四郎、穆辛夷这一系全无问罪之意。
杨文举激动不已,跪拜谢恩。
赵栩便顺势将方绍朴和其他几个年少有为的郎君一并介绍给了向太后。陪着向太后的几位老夫人也跟着叙旧道亲,其中一位翰林院的年轻学士,是皇子们的读官,还是向太后的娘家远房亲戚,论辈分,二十几岁的他要叫皇帝一声表叔,一时大殿之上氛围轻松,说笑不断。
“咿,官家那船上人趴着划桨的古怪姿势,原来是绍朴你想出来的?”向太后奇道。
方绍朴上前两步,深揖道:“禀——禀告娘娘,绍——绍朴朴不、不才,些微——微绵薄之力,不、不敢居功。”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殿上素屏后不知哪里传来几声噗嗤低笑声,想来是初次至宝津楼的小娘子失了分寸。
方绍朴却听得清清楚楚,他这口吃的毛病,自幼被嘲笑得并不少。入了宫后,御医院和宫中却无人因此嘲笑他。骤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笑,他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更不知道那笑的人中会不会有那个小娘子,一时竟躬着腰一动不动。
七娘抬起眼,看着自己身前的方绍朴,竟有些同病相怜起来,她自幼鲁莽粗疏少根筋,这样的笑声,在女学里常常听到,她当时不自觉,多年后回想起来才明白过来那带着轻蔑和嘲弄的笑声是什么意思。他比她倒是聪明多了,可心里一定更加难受吧。
赵栩冷眼扫过那传出笑声来的几张素屏,大殿上顿时静了下来。
孟妧柔声道:“大娘娘有所不知,绍朴他能将医理举一反三,用于日常各处,实乃一位有着大智慧的大赵好儿郎,我和官家均有所受益。”
七娘忽地鼓起勇气接口道:“方医官讷于言,必然敏于行。”一脱口又觉得用词不妥,尴尬得也红了脸。
程氏吓了一跳。
孟妧笑道:“七姐说的对。”
方绍朴醒悟过来,红着脸站直了身子,瞄了七娘一眼,见她也涨红了脸的模样,倒反有些奇怪,又有些感激。
过了正午,宝津楼宴毕,群臣带了家眷恭送太后和皇帝皇后回宫后,便各自散去,方绍朴到了岸边的宋家茶坊中,见母亲带着家中的女使早已等候多时,便赶紧上前行礼问安。母子俩坐下才说了几句话,外头便有一位妇人带着一个小娘子和四五个女使侍女走了进来。
方母连氏立刻站了起来,笑脸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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