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看着这处三面合围的小院子,地面碎石皭皭,庭中绿树葳蕤,想起爹爹,才离世没多久,还未到大祥,已经像过了好几年一样。对赵瑜来说,死倒是种解脱。
高似见他忽然背过身起脸看往远处天边,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栩吸了口气,回身往窗内望了一眼,继续和高似说话。
“人和兽,没什么两样。”阮玉郎淡然道:“姑母救了我,我便认她做娘亲,改姓了阮。我救了赵瑜一命,他心里就认了我,把我真当成了大哥。”他想了想,有些不满:“你看,就是你最没良心。我救你一命,又让你多活一世,你竟处处同我作对,为了个赵六,现在还想算计我。”
九娘奇道:“你怎么就能让人多活一世了,你有通天之能鬼神之力?还弄这许多阴谋诡计做甚?为何不是苏昉祭拜得多心诚则灵?”她不明白自己因何能重生,更不明白阮玉郎为何言之凿凿是他令自己重生的。
阮玉郎笑道:“你想耍赖不认我这大恩大德?那可不行,恩爱恩爱,无恩没有爱。你可知道,如果没有飞凤玉璜,做多少法事都白搭。”
飞凤玉璜?九娘一愣。窗外的赵栩和高似也停下争论,屏息聆听。
“你爹爹有大才,可不够狠心也不够细心,你才险些遭了杀身之祸。”阮玉郎摇头道:“我既相中了你,派了一些人贴身护着你,留下玉璜给你,也算以防万一。毕竟我看中的人,就是我的人了。”他看着九娘对着自己又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将手里的樱桃砸在她额头上:“还想不认账?”
九娘低头捡起樱桃:“那玉璜究竟有什么用处?”那时候的阮玉郎,应该还不到二十,若是知道玉璜这么神奇,为何会留给她?
“我也只是一试,不想倒真成全了你。”阮玉郎叹道:“飞凤玉璜是周天子昔日用来礼天地四方的六器之一。到了太祖手里,为了配它,就另雕了云龙玉璜。可惜无人知晓它的神通,一直被收藏供奉着。”
“大赵历代帝王难道都不知道?”九娘奇道:“你又如何能知道那玉璜的神通?”她拿到飞凤玉璜时已经不像年轻时那般有好奇探索求秘之心,因为是爹爹所赐的吉祥之物,她才当成玉佩使用,对阮玉郎的话,她将信将疑。
“你可知道风穴寺?”
九娘想了想:“是西京汝州那个有七祖塔的寺庙?”
阮玉郎道:“不错,我在风穴寺待了一个月,意外所得就是这玉璜的用处。据记载,女子离世之时,若有玉璜在身边,可暂存魂魄三年,遇到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魂魄离体,即可借尸还魂。”他笑起来:“你看,我那生母,眼看着做皇后做太后没了指望,就拿这历代皇后信物来讨好我,老天虽然不长眼,偶尔却也会凑个巧。”
他见九娘出了神,拂袖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我也不贪全功,你自己福运也好。”他唇角微微勾起来:“我得了玉璜,自然找了些人试过,却都没成。”
九娘悚然一惊,打了个寒颤。这才是他的手段,如果不是试了无用,又怎么会轻易就给了她。
阮玉郎眼波如水神情慵懒,一手撑在颌下,看着九娘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难不成记载的同月同日同时,不是说时辰,而是时刻?阿玞,现在你可信了?再想耍赖就没意思了。等我取回来后还送给你,物归原主可好?”
九娘猛然一震,她的心突突跳:“碎了!被太皇太后一怒之下砸碎了,那里头万一存着魂魄怎么办?”
阮玉郎一转念,想起那日死在小五手下的苏家丫头,便啧啧叹了声可惜:“玉璜碎了,自然就魂飞魄散,走黄泉路,涉忘川水,喝孟婆汤,投胎转世去了。”
九娘怔怔看着他,见他不像是玩笑话,心里更是难受,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强压下心头恨,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几句经文。
高似先前在车里被九娘吓了一跳,到了寺里仔细想想总觉得不对,哪有人像孟九娘那样主动说出自己被鬼混附体?此时听到他二人谈论的鬼神之说,并不太信,总觉得也许是孟九娘串通了苏昉,装成王玞魂魄附体的样子,来对付阮玉郎和自己。而阮玉郎也可能是将计就计挟恩图谋什么。他没想到阮玉郎这样的枭雄,心里头也会装着一个女子。高似感慨地看向赵栩,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他信还是不信?
阮玉郎见九娘眼眸紧闭,虔诚无比,失笑道:“你倒会临时抱佛脚。”
九娘睁开眼,随口问道:“你说玉璜的秘密是你意外所得,之后你才从你生母手里拿到了玉璜。崇王做人质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在那之前,你也只有十几岁,为何会去西京的风穴寺?”
阮玉郎见她如此敏锐,更是喜欢,他想了一想:“我年少时,极其厌恶佛道,路过寺庙和道观,不免使点手段——”
“你劫掠霸占寺庙道观?!”九娘瞪大眼,这个北婆台寺恐怕也是被他早早占为己有了。她并非不通世故之人,佛寺道观比起那正店茶楼,所经手的银钱数字极大,且不引官府注意。如此阮玉郎不仅有钱用,更方便将聚敛来的钱财存放在这两处。
阮玉郎挑眉傲然道:“有何不可?这天下原本就该是我的。”
见九娘侧头打量这间屋子,阮玉郎笑道:“你想得不错,这里早就是我的。只要你愿意,以后也是你的。你喜欢寺庙,我就送几个给你,你喜欢道观,那建隆观香火最鼎盛,若能讨你欢心也算值得。”他那语气,就如同送些胭脂水粉般随意。
九娘听他漏出了州西瓦子边的建隆观,立刻想到蔡佑所贪财物八成都藏匿在蔡相宅对面的建隆观里,难怪赵昪他们怎么也查不到赃物。发现阮玉郎随口道来,丝毫不怕赵栩知道,灵光一闪,她眼波流转,对阮玉郎笑道:“你若诚心待我好,怎这么吝啬?这汴京城里你经营了几十年,哪行哪业那条街巷没有你的产业?既然说你的也是我的,不如早点都送给我。”
她扬起下巴,学着阮玉郎方才那样托着腮,也挑了挑眉叹道:“我们做女子的,仰仗夫君,不如仰仗财物来得牢靠。你的终究是你的,一旦他日我红颜老去或者惹得谁看不顺眼,又来一个什么姐姐妹妹的将我害了,那些就变成她的了,连我生的儿女都要喊她母亲。只有上了自己嫁妆单子私库单子心里才踏实。还是说,你不过是嘴上哄哄我?”
阮玉郎冷不防九娘现学现卖,看着她三分幽怨三分撒娇三分戏谑一分凄楚的模样,心里痒得厉害,很想将她搂在怀里好生搓揉一番,却按捺着往身后隐枕上靠了靠,歪了头笑:“了不得,阿玞你这招用出来,世间男子怕没一个挡得住的。不过——”
他瞪大眼一本正经地道:“说到财帛呢,世上也没哪个男子肯全交付给后宅的,男子手中没了钱,就跟那龙没了筋似的。若有人说全都给你,必定是骗你的,说不定你还要人财两空。对了,连苏瞻都往你嫁妆单子上和私库里添了不少东西,难不成我还不如他?”
九娘手指在案几上敲了几敲,想到颈上悬着的那颗小牙,笑得更欢畅:“同他比有什么意思,我早说你比不上六郎,美貌比不过他,这个更比不上他。”
赵栩在廊下大笑起来:“阿妧,我可真的人财两空了。你切记收好我魂魄,顾念着我一些。”
高似见赵栩听着里面二人私语调笑毫不生气,还这么开心,更是不明白。
阮玉郎不以为然地摇头:“赵栩哪点东西,算得上什么?怎好和我能给你的相比?”
九娘叹道:“他的财物自然比不上你,难得的是肯倾尽所有。你富足天下,却只肯给我九牛一毛,你的确不好和他相比。不如这样,你说要我心甘情愿嫁给你,我要是应了,你就依我所求。此话可还算数?”
阮玉郎笑着点头道:“自然。你这是应了?”
九娘也笑了:“那我应了你,你就放下这一切,今日就随我去青神吧。”
阮玉郎一愣,摇头道:“傻孩子,那却不能,我虽中意你,却要和天下同在手才有意思。”他唇边浮起笑容:“你难不成信那些戏文之说,以为世间真有痴情儿郎为着心上人连江山都不要?”他看向西窗:“还是赵栩这般骗过你?”
“六郎不曾这么说过,我也不会这么求他。我心悦他,自然盼着他壮志得酬。我同你,只是交换,一物换一物而已。既然是交换,我付出的是余生年华,自然要换来配得上的物事。”九娘深深看入阮玉郎眼中:“又或者,你所谓的依我所求,原本就是你的打算?你明知高似不会带六郎入宫涉险,就设法让我们自己提出来要入宫,还故意刁难我们,趁机换些你想要的条件。若是高似被六郎说服了,你就扮作万般无奈才答应。这样一来,一旦六郎在宫中出了事就与你无关?还不影响你继续利用高似?”
阮玉郎笑容一凝,意识到从他一句建隆寺开始就被九娘一步步绕了进去。若不是他真的动了一点心,怎会被她设计了。一念灭,一念生,阮玉郎并指成掌,一念生,一念瞬间又灭,袖中掌还是松了开来。
九娘却厉声问道:“你今夜原本就要带六郎入宫,你要借赵棣和太皇太后之手杀他。你在骗高似,对不对?”
轰然一声响,两条人影相继穿窗而入,转瞬到了罗汉榻前。
阮玉郎一动不动,看看自己心头的手掌,抬头对高似苦笑道:“你不信我?”
又一条人影鬼魅般窜了进来,一剑刺向高似背后,却是刚回来不久的阮小五。
高似反手一拳,击中阮小五手中软剑,剑身直朝阮小五脸上弹了回去。
赵栩拖起九娘往门外退去,一剑刺向如影随形般追来的阮玉郎。
他刚退出门,见阮玉郎一把抓向九娘的手落了空,立即就停住了脚,目光阴森,来不及细想,立刻抱住九娘扑回门内。
噗噗噗,几排短短的三停箭插在门外。
赵栩出了一身冷汗,把九娘扶起来:“可有受伤?”
九娘回头一望,院子里空荡荡,三面屋顶上却都站着手持诸葛连弩面无表情的大汉,越想越后怕,见阮玉郎方才还对她怀柔嬉笑,谈恩说情,即刻就会痛下杀手。她越发肯定自己的推测。她看向赵栩,却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进宫去,眼中刺痛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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