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花园。
那是一处僻静无鱼打扰的地方,层层叠叠的石阶,水母听不懂鱼说话,更胆小无比,是一个放声大哭的好去处。
伊恩两只手擦不过来眼泪,得再用两只触手帮忙。
“呦~~”一道感性柔和的女声蓦地响起,声音来自头顶,“我看看是哪只小猴崽儿在这儿偷偷掉眼泪呢?”
丑事被撞见,伊恩吓了一跳,盯着肿成核桃的眼眶左右寻找。
最后看到一个金属银色的——小丑鱼?
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小丑鱼!
它两只眼睛空洞无神,银色的身躯像是被好几块破布拼起来的,羽鳍似乎还被鱼咬过,有一圈的齿痕。
伊恩磨了磨獠牙,亮出十指尖锐的利爪,试图以捕食者的身份吓退它:“你是谁?小猴崽儿是什么?我才没有偷偷,我是光明正大的!”
小丑鱼表情呆滞得跟木头似的,与情绪色彩丰富的嗓音形成怪异的对比。
它笑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可我知道你母亲要死了。”
伊恩瞪大双眼,随后愤怒使它手臂生出的鳞片。
他朝小丑鱼走去,一左一右地用爪子抓挠,却被灵活的小丑鱼躲开。
使他越发气愤:“你胡说!!我妈妈才不会——才不会!!”
小丑鱼一边躲,一边引着他走向远离宫殿的方向。
“真是生龙活虎的孩子,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妈妈她怎么了吗?”
“我才不要听你的,我妈妈会告诉我的!”
“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真可怜,呵呵呵,你不听我的,到时候只能听她的尸体告诉你了。”
小丑鱼说完就走,伊恩心尖儿一颤,当即用触手圈住它。
而它不避不躲,好似就等他来追一样。
“我妈妈怎么了?”他急急地问,急得要掉下泪来,“你说呀!你不说我掐死你!”
眼见金属壳就要变形,小丑鱼目的终于达到了。
“她的心被人偷走了。”小丑鱼幽幽道。
“谁偷的?”
“你……”它幽幽地将这个字拉长,声线蛊惑。
伊恩眼睛瞪成铜铃:“胡说,我才没有!!”
像摸到烫手山芋一般,它把小丑鱼扔出去,“乓啷”一声金属砸到地上。
可小丑鱼仿佛不知道疼,摇摆着尾巴又游回来,伊恩后退时被自己的触手被绊了一下,身子不稳栽倒在地上。
小丑鱼丑陋冰冷的脸与他无限贴近。
毛骨悚然的滋味从后背升起。
血淋淋的声音,魔咒一般钻进他的脑子里,引起阵阵万蚁啃噬的剧痛。
“你偷走了你妈妈的心脏……”
*
夏漾漾正卧在火石床上,握着小石锤锻造面具。
自从上次他倾情乞求,被她狠心回拒后,这张常戴的面具就被他捏碎了。
如今的他,少了面具遮掩那半边脸的灼伤,凶煞得更像地狱爬出的罗刹了。
她砸三下,歇一歇,喘两口,再砸三下。
好在金子足够软,她磨洋工一般的消遣,也能勉强恢复到从前模样的一半。
她把面具举起来抛光,忽然间,地面晃动起来,像地震了似的。
本以为是自己大限将至的错觉,没想到晃动越发剧烈,盆器倾侧,连她自己都从床上摔了下来,夜明珠的金流苏吊坠噼啪作响。
在她手边的位置,地面皲裂一般出现道道缝隙,裂缝在震动中极快地裂成深沟,摆件家具统统沦陷进去。
一位人鱼侍女惊慌地游进来,把她从地上搀扶起:“这儿太危险了,我带您去前殿的空地!”
“谢谢你。”夏漾漾手脚用不上力气,被颠得两眼昏花。
等到了前殿,震动才稍作平息。
建筑恢弘的左右偏殿各有不同程度的塌陷,唯有主殿还屹立着。
平日空阔的白地,此时躺满了被砸伤的海洋居民。
夏漾漾扭头问人鱼:“怎么了,海底地震了吗?”
人鱼侍女扶她靠在一根矮柱上,她也吓坏了:“看样子像是,海底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大的地震了。”
夏漾漾脑中猛然想起什么,视线在人鱼堆里寻找。
第一遍没扫到,她心中升腾起一股空荡的不安。
扶着矮柱站起来,这一遍细细地找,仍是没找到记忆中的金色小人儿。
她抓住身侧侍女的手臂,气音有些不稳:“伊恩呢?我怎么没看到他出来?”
侍女刚死里逃生,脑子宕机了一秒:“放心吧,少君主身边有其他侍女看护,肯定逃去更安全的地方了。”
“哪儿比这儿安全?”
“少君主的婆罗殿在更北的方向,应该是去北边水母花园躲避了。”
夏漾漾点点头,惴惴不安地倚靠在矮柱上,脑子里像有十万只苍蝇乱撞。
维克多去哪儿了?应该是去平息地震了?
该不会还在忙着捉黑女巫?他知道这儿地震了吗?
他不该那么执着的,这么危险的情况他应该保护在伊恩身边。
伊恩不会有事吧?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伊恩了,自从醒来就没见过。
那个活宝,万一逃过侍女的视线,跑去别的地方玩儿了怎么办?
夏漾漾攥着水蓝色披风的指节发白,越收越紧……
“君主回来了!”
不知道谁率先喊了一声,霎时间,无数道目光投向那宽阔挺拔的身影。
被苦难绝望充斥的海洋灾民,仿佛注入了新生命。
但待看清,所有人鱼的眼瞳无不震动,渐渐流露骇然之色。
难道,难道刚刚的震动是……
维克多露在外面的肌肤,仿佛被大火灼过,皮肉粘连糊在一起甚至还冒着黑烟,疼痛使他脊背佝偻、步伐摇晃。
他胸口流淌着干涸的血,他身后跟着被押解的黑女巫。
黑女巫面色难看,绑在锁铐里的双手都是血。
只要她想,无论谁都无法找到她。
而她今日出来,是自愿的。
因为有比许诺那个人类女性的,更为危急严峻的事情发生了,叫她甚至懊恼,为什么不早点把心脏换回去。
不过也正是这件事的发生,让她佩服那个人类女性的先明与远见。
海洋之心,绝不能满足于停留在某一活体的心脏内,海洋经不起一遍又一遍悲剧的上演。
融化的血水滴到维克多的眼珠里,那双煞神般可怖的眼珠于在场所有脸上扫过,无一停留。
“那个人类呢?”他哑声问。
一只角落的人鱼侍女举起手:“在这儿!君主,夏小姐在这儿,她没有受伤!”
说完,她下意识去安抚夏漾漾,不料手下落了空。
回头一看,身后空空如也。
矮柱边上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不可能,不对……”
“……”
“刚刚……刚刚夏小姐,她她她明明就在这儿的……”
一只血肉融化的手从她身侧擦过,侍女娇俏的脸蛋“唰”一下惨白。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那只手只是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金铸面具。
侍女立即匍匐在维克多脚边,瑟瑟发抖地认罪:“奴该死!奴该死!奴没能看好夏小姐!”
头顶上方冗长的沉默比任何一场寒冬都要难熬。
她斗胆掀开一丝指缝,去瞅自家君主。
只见到自家君主对着那张面具笑……尽管那笑容跟鬼魅比,好不到哪儿去。
维克多把面具戴到脸上:“她去哪儿了?”
侍女再次把头深埋臂间:“夏小姐不久前询问少君主的下落……或许,或许是去水母花园找少君主了!”
深色披风翩跹划过她的头顶,笼罩的阴霾散开,血腥味儿也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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