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月说得没错,在齐思的印象中,三妹齐想好像真得从来没有哭过。
眼见春天到了,青梧河里的薄冰融化了,齐想也已经有八个月大,却每每只是笑呵呵的,仿佛知道自己就算流了眼泪,也没人会心疼一般。
“嗒,嗒嗒……嗒,嗒嗒……”
柴房一侧的后院墙处,又传来了曹智的暗号。
因为周末齐爱华一样要在煤矿上班,齐妙的胆子比以前大了些,推开柴房的木门,蹲在墙角,拉开了一块青砖,凑过去看时,正对着墙外曹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喏,彩虹糖,用弹弓跟周矿长的儿子周轩宇换的,你吃些,剩下给小妹妹。对了对了,曹信能吃软饭了,小妹妹也能吃糖了吧?”
“能吃了能吃了!”
齐妙兴奋地回答着,虽然,四个孩子在学校里还是亲如一家,可是回到青梧镇青梧村,还是像做地下工作一般,瞒着大人们偷偷交往。
“嗯,那就好,等明天我再来!你快把砖头堵上吧,免得被你爸发现。”
“对了对了曹智哥哥!”
见曹智要走,齐妙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把对方叫住了,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了的蜡笔画,从墙洞里递给了曹智。
曹智回到家,将哥哥曹义叫回两个人的小房间,反锁了房门,打开那张画看时,才见画着一个蓝眼睛的小女孩。
“嗯,齐妙说得没错,小妹妹果然是个小公主!”
曹智心满意足地赞叹着,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按照原来的折痕,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画折好,放进了写着“奔向21世纪”的书包里。
“哥,你五年级马上就要毕业了,听爸爸的意思,是要让你去洙城五中上学,说那里的教学质量是全市最好的,将来一定能考上名牌。到那时,你离咱们镇就远了,不过你放心,要是谁敢欺负齐妙和齐思,我肯定揍他们!”
听见弟弟这样说,曹义把目光从他的书包上收了回来:“我看,以后你还是把心思好好用在学习上吧,你在你们班文化课已经垫底了,考大学的时候又不考体育,跑得再快,打遍青小无敌手又有什么用。别忘了爸妈怎么说的,咱们,一定要比齐思和齐妙强!”
“谁说考大学不能考体育了,不是有体育生吗?”
“体育生也要考文化课的!”
少年老成的曹义加重了语气,又不免叹了口气,虽说五中是他梦寐以求的,按他的成绩被五中“掐尖”没问题,但是为了稳妥起见,曹东方还是早早便找好了关系,据说还动用了存折上的老本。但是,一想到就要离开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妹妹们,他多少还有些失落。特别是现在已经上四年级的齐思,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顺利考进五中,要是那样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
青梧三矿,早已向领导申请,跟曹东方调出了同一组的齐爱华下班了。
他推着自行车出车棚的时候,故意磨蹭着,最后一批出了矿区,免得在回家的路上碰到曹东方。
“老齐,齐爱华,你等一等,电话!”
刚要出大门,齐爱华却听到门楼里传来了李建国的喊声。
“赶紧过来接电话啊,打了两次了,日本打来的,国际长途很贵的!”李建国不耐烦地喊着。
一听“日本”两个字,齐爱华便知道电话是妹妹齐晓飞打来的了,他赶紧收了自行车,小跑着冲进了保卫室。
“哥,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要不是咱妈前两天给我说,我还不知道呢。听说,因为孩子的事情,你和我嫂子都与世隔绝了?”
齐爱华知道小妹口中所说的大事是指齐想的事情,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这算什么大事呀,你别管!”
“我不管,我凭什么不管啊?我是孩子们的姑姑。你们两个大人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没什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齐思和齐妙,她们不跟这个社会接触,以后就废了,你没见日本这边人家是怎么教育小孩,人家都实行狼性教育,孩子们总不能一辈子不出家门吧,你那样把她们关着,只能养一群小绵羊!”
“那你说,你让我怎么办?现在我都不敢跟街坊邻居们打招呼,唯恐她们提起齐想来!”
“唉,”电话那边齐晓飞叹了口气:“这不我才给你打这个电话吗,我和郭涛商量好了,反正我们这几年肯定回不了国,我们在洙城君安小区还有一套房子,钥匙就在咱妈那放着,房子里家具家电一应俱全。那小区的住的都是机关人员,素质高,没那么多闲言碎语。要不行,你们一家先住进去。等过段时间,嫂子的精神好些了,齐想也大些了,再搬回青梧镇……当然,这也是咱妈的想法,你别看她这么久没登你们家门,其实心里最疼的还是你这个儿子。”
“她那哪是心疼我啊,是怕我们一家人留在青梧镇,给她老人家丢脸吧?”
“齐爱华,怎么说话呢你,小时候咱妈最疼的可是你这个宝贝疙瘩,要不是你没出息,高考时考了那么点分,大学哪有我的份啊?好了好了,不说了,电话费贵着呢,反正钥匙就在咱妈那,我家的房子你随时都能去住,又不问你要房租,你好好想想吧。当爸的,不能只想着自己!对了,那边是有公交车通往矿区的,你上班也方便……挂了,挂了!”
“唔……”
齐爱华闷闷地答应着,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其实这件事情,他以前并不是没想过,可是一看到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想起妹妹送给自己的欧米伽现在还不知去向,就没脸再麻烦这个远在国外的小妹,没脸再跟妹夫郭涛提这件事情。不过,如今小妹居然主动提出来了,自己是该好好想想了,总不能真的像她说的那样,一回家就锁大门吧?
“行啊齐爱华,没想到你还有亲戚在国外呢,可惜哟,是在日本,要是在欧洲就好了,欧洲是白种人,那样,你就可以把你们家老三送到国外去了,在白人堆里,没那么扎眼!!”
保卫科长李建国在矿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养成了说话时嘴上没有把门的习惯,见有越洋电话找齐爱国,忍不住讥讽着。齐爱华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捧起电话,直接丢到李建国那张好像被炮弹洗礼过,满是弹坑的脸上。可是,一想到自己以后还要在这里上班,李建国上面有人,也只得忍气吞声,只在出门的时候,使劲将李建国撞了一下。
“嘿,我说你个齐爱华,领导这是在关心你!”
李建国的话从背后传了过来,齐爱华已经无心再搭理他,跨上了自行车,飞速骑出了大门。
一路上,他又盘算了许多次,最终在进门前下定了决心,要把家里的牲畜都卖掉,过些天,一家五口搬到城里去住。他都想好了,每天和两个孩子,坐最早的一班公车到三矿,然后,再从三矿骑车送两个孩子去青梧镇中心小学上学,等两个孩子都到城里上中学了,就轻松了。
当晚,齐爱华便将这件事情在饭桌上说了,霍青莲一向对他百依百顺,自然没有啥意见,反倒是齐妙,一听要搬离青梧镇,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我们要是都走了,球球怎么办?两只大鹅怎么办?我们和哥哥们说好了……”
齐妙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姐姐猛踩了一下脚,收了声。
齐爱华知道,虽然自己三令五申,几个孩子私下里其实还是来往密切,他本来想发火,不过一想到一家人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便强压了下去,低头吃着菜道:“大鹅卖了,球球送人!”
“不要嘛,我不要把球球送人,我要带它一起走!”
听爸爸说要把黄狗球球送人,齐妙便一下子坐到地上撒起泼来,筷子也掉了,碗也打翻了。
齐爱华被吵得心烦,将半块馒头塞进嘴巴里后,便起身出了门,出门前,冷冷地丢下一句:“这个家现在还是我说了算!我这就去找牛二,下周就搬!”
齐爱华出了门,齐妙的哭声听不见了,低头避开在巷口聊天的邻居们后,向着牛二家走去。快到牛二家门口的时候,在一旁的小卖部里卖了两瓶好酒,揣在了衣服里。破家值万贯,他要搬家,必须得用牛二的拖拉机。
齐家院外,听到了齐妙哭声的曹智,再次发出了嗒,嗒嗒的暗号。
这一次,他等了许久,两只眼睛肿得像铃铛的齐妙,才从里面抽开了砖头。
“怎么了齐妙,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揍他!”
一看最心疼的妹妹哭红了双眼,曹智恨不得直接穿墙而过,帮她擦干眼泪。他的手里拎着一瓶酱油,几个孩子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说酱油含有黑色素,喝了皮肤能变黑。上次,齐妙偷偷喂了齐想半勺酱油,结果,齐想咳嗽了一星期。所以,这一次,曹智特意往酱油里加了小半包白砂糖。
“我爸……爸爸说,我们要搬到小姑姑家去住,下周就走,还……还要把球球送人,现在,他去……去找牛二了,可能……可能要用他的拖拉机!”
“啊?要搬走?你们不在青梧镇了?”
曹智的心急,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
“嗯,二哥哥,以后,咱们还能一起上学,一起玩吗?”
“能,一定能!”
曹智心里虽然也没底,可却还是笃定地安慰着齐妙。
“这样,齐妙,这事你别管了,我和哥哥想办法,你赶紧回去乖乖吃饭吧。”
说话间,像个小大人一般的曹智早已把酱油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拎着瓶子转身火速回家,齐妙又趴在洞口看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堵上了那个小洞。
“哥,坏了,齐叔叔一家要搬走了,搬到齐妙小姑家去住!”
把哥哥曹义叫出了家门后,曹智一脸急切地对他道。
“啊?那怎么办啊?他们还回来吗?”
“嗯,我估计,暂时不可能回来了,都说要把狗送人了呢!”
“那以后,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齐思她们了!”
曹智点了点头,两人背靠墙壁面对面地席地而坐,一时间竟没一个再开口说话,只有邻居家漫过墙头的那棵白玉兰,迎着傍晚的春风,微微摆动着,藕合色的花瓣,吧嗒一声砸在了曹智的脑袋上。
那一砸之于曹智,就像苹果之于牛顿,只见他将花瓣捏在手中,端详了片刻,突然一拍脑袋:“有了!”
“什么有了?”
“哎呀哥,你别管了,这事都包在我身上,齐叔叔不是要牛二帮忙搬家吗?我让他们搬不成!”
“你快说啊,到底想到什么办法了?”
见哥哥一脸焦急,曹智才挪了两步,将嘴巴凑在了哥哥耳边。
“啊?这能行吗?咱爸会把你屁股打烂的,到时候,太爷爷都不会帮你!”
听了弟弟的计划,曹义一脸震惊。
“哎呀,我屁股打烂了还能长回来,齐妙她们要是离开了青梧镇,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爸爸说齐妙的小姑姑在日本定居了,可能一辈子不回来了,她们家的房子,可以一直给齐妙家住!”
曹智狡辩着,再也不管前怕狼后怕虎的曹义,起身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两个男孩在家里装模作样乖乖写完了作业,便不用大人吩咐,动画片也不看上床睡觉了。
然而下半夜,等到大人们都睡熟了,两个孩子却悄悄从床上爬了起来,拿了手电筒,又在院子里拎了一个小水桶,蹑手蹑脚地打开大门,做贼一般,溜着墙角,向着牛二家的方向走去。两个月前,牛二家的狗,被他自己杀了下酒了,这正好给两个孩子创造了机会。
“睡了睡了,肯定又喝酒了,睡得跟死猪一样!”
翻*墙进入牛二家院子里后,曹智胆大,又趴到窗户上向屋内看了半天,发现光棍汉牛二鼾声震天后,朝着身后两股战战的曹智小声道。
见哥哥已经吓傻了,曹义一把将水桶从他手中夺过来,亲自道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处接了一桶水,拎到了拖拉机跟前。他又在布满油污的扶手箱里翻找半天,找到了一根软管,拧开油箱盖子后,用嘴一吸,于是,半透明的柴油便被软管源源不断地抽了出来。
抽了大约半桶油出来后,曹智一不做二不休,把水桶里的水咕咚咕咚全都灌进了油箱里。
可能由于太紧张,曹义在弟弟的帮助下,拎着水桶翻*墙出牛二家时,裤子刮在了石头上,刺啦一声,破了一个大洞。两个孩子怕事情败露,也不敢再管裤子漏风的事情,捂着屁股,撒腿狂奔。
好不容易回了家,两个人翻身上床,和衣而卧。
曹智记得清清楚楚,哥哥躺在床上时,整张小床都在抖。
两个小家伙一声不敢吭,却又睡不着,直到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才实在撑不住了,先后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9点左右,房门是被歇班在家的曹东方一脚踹开的。
踹开房门后,脸上青筋暴出的他二话不说,一下子掀开被子,把两个儿子翻咸鱼一样翻过来,屁股朝天后,拿着手上一块三角形的布块,往屁股上去怼,结果,一怼曹义的屁股,怼上了!
“果然是你们啊,你们两个臭小子,知道发动机大修要多少钱吗?要不是昨天晚上有人看见你们俩了,我牛二找谁说理去。我牛二孤家寡人一个,你妈也不给我说个媳妇,我容易吗我?”
曹东方还没开打,牛二的哭腔便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
趴在门缝往外看的齐思和齐妙记得清清楚楚,曹家两位哥哥,是被曹伯伯绑在门口的柿子树上用皮带打屁股的。
皮带每打在屁股上一下,门后的两个女孩都会吓得一激灵。然而,那一天,两个男孩,却像是变成了铁打的一般,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这期间,齐妙一直吵着要去救曹智哥哥,可是,却被姐姐紧紧地捂住了嘴巴。
然而,令齐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一天,明明在家的太爷爷,却没有阻拦曹东方,甚至还恨恨地说了句“该打”!
“人家搬家关你们屁事,人家搬到月球上去住,你们也造个火箭把月亮捅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曹东方似乎打累了,大声地呵斥着。
门缝里的齐思看得清清楚楚,他吼出那句话的时候,是朝着齐家的方向的。
“行了行了,有什么好看的,回家收拾东西去,过两天咱们就搬到城里去住!”
齐爱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两个女儿身后,拉着两个孩子回了屋。屋子里,霍青莲正在收拾东西,很多衣物已经码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一旁,从齐思、齐妙那里继承下来的木质婴儿床里,小小的齐想已经会翻身坐了,此时,正坐在小被子上,忽闪着一双淡蓝色的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妈妈和姐姐们,咿咿呀呀个不停。
“齐妙,是你把咱们要搬家的事情告诉两位哥哥的吧?”
自从上次扑到爸爸怀里大哭了一场过后,霍青莲的神志仿佛又变得清醒了,看着一脸愁容的二女儿,小声问。
想到门外两位哥哥的遭遇,齐妙的眼里不禁再次泛起了泪花:“妈,我不想走,不想把球球送人!”
“妙妙听话,咱们只是去小姑姑家住一段时间,等以后齐想长大了,咱们还会回来的。还有啊,你们平常上学的时候,还是能跟哥哥们一起玩的!”
霍青莲尽量把声音压得很小很小,唯恐正在院子里抓鹅的齐爱华听到。
“那能不能把球球也带走?”
听妈妈说以后还能见到两位哥哥,齐妙悬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
“城里住楼房,楼房不能养狗的?”霍青莲苍白无力地解释着。
“谁说楼房不能养狗,我们班周宇轩家里就养狗,他爸爸是周矿长,也很有钱,也住楼房。有一次,他爸爸开小汽车送他上学,我还在车里看见那条小狗了,白色的,很可爱!”
这一次,说话的换成了齐思,对于球球,她和妹妹的看法是一致的。
霍青莲无奈,只得用两只手,分别摸着两个女儿的脑袋,笑笑地不说话,对于黄狗球球,她又何尝放心得下?上一次,自己不小心滑倒,严格说起来,还是球球救了她们母女一命。
“球球肯定不喜欢住楼房的,咱们给它找个好人家,妈妈答应你们,等咱们回来了,一定第一个把它接回家,好不好?”
“……”
两个女儿撅着嘴,虽然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但是那个年代,小小的孩子,在大人面前又能有多少话语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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