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八年,是叶文洁一生中最平静的一段时间。“文革”中的经历造成的惊惧渐渐平息,她终于能够稍微放松一下自己的精神。红岸工程已经完成了实验和磨合期,一切渐渐转入常规,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越来越少,工作和生活变得有规律了。
平静之后,一直被紧张和恐惧压抑着的记忆开始苏醒,叶文洁发现,真正的伤痛才刚刚开始。噩梦般的记忆像一处处死灰复燃的火种,越烧越旺,灼烧着她的心灵。对于普通的女性,也许时间能够渐渐愈合这些创伤,毕竟,“文革”中有她这样遭遇的女性太多了,比起她们中的很多人,她算是幸运的。但叶文洁是一位科学女性,她拒绝忘却,而且是用理性的目光直视那些伤害了她的疯狂和偏执。
其实,叶文洁对人类恶的一面的理性思考,从她看到《寂静的春天》那天就开始了。随着与杨卫宁关系的日益密切,叶文洁通过他,以收集技术资料的名义,购进了许多外文的哲学和历史经典著作,斑斑血迹装饰着的人类历史令她不寒而栗,而那些思想家的卓越思考,则将她引向人性的最本质最隐秘之处。
其实,就是在这近乎世外桃源的雷达峰上,人类的非理性和疯狂仍然每天都历历在目。叶文洁看到,山下的森林,每天都在被她昔日的战友疯狂砍伐,荒地面积日益扩大,仿佛是大兴安岭被剥去皮肤的部分,当这些区域连成一片后,那幸存的几片林木倒显得不正常了。烧荒的大火在那光秃秃的山野上燃起,雷达峰成了那些火海中逃生的鸟儿的避难所,当火烧起来时,基地里那些鸟儿凄惨的叫声不绝于耳,它们的羽毛都被烧焦了。
在更远的外部世界,人类的疯狂已达到了文明史上的顶峰。那段时间,正是美苏争霸最激烈的时期,分布在两个大陆上的数不清的发射井中,在幽灵般潜行于深海下的战略核潜艇上,能将地球毁灭几十次的核武器一触即发,仅一艘“北极星”或“台风”级潜艇上的分导核弹头,就足以摧毁上百座城市,杀死几亿人。但普通人对此仍然一笑置之,似乎与己无关。
作为天体物理学家,叶文洁对核武器十分敏感,她知道这是恒星才具有的力量。她更清楚,宇宙中还有更可怕的力量,有黑洞,有反物质,等等,与那些力量相比,热核炸弹不过是一支温柔的蜡烛。如果人类得到了那些力量中的一种,世界可能在瞬间被汽化,在疯狂面前,理智是软弱无力的。
进入红岸基地四年后,叶文洁和杨卫宁组成了家庭。杨卫宁是真心爱着叶文洁的,为了爱情,他放弃了自己的前途。这时,“文革”最激烈的时期已经过去,政治环境相对温和了一些,杨卫宁没有因为自己的婚姻受到迫害,但因为娶了一个戴着反革命帽子的妻子,被视为政治上不成熟,丢掉了总工程师的职位。他和妻子能够作为普通技术人员留在基地,也仅仅是因为技术上离不开他们。对于叶文洁来说,接受杨卫宁的爱情主要是出于一种报恩的心理,在那最危难的时刻,如果不是他将自己带进这个与世隔绝的避风港,她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杨卫宁很有才华,风度和修养俱佳,不是一个让她讨厌的人,但她自己已心如死灰,很难再燃起爱情的火焰了。
对人类本质的思考,使叶文洁陷入了深重的精神危机。她首先面临的,是一种奉献目标的缺失,她曾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需要将自己的才华贡献给一个伟大的目标,现在却发现,自己以前做的一切全无意义,以后也不可能有什么有意义的追求。这种心态发展下去,她渐渐觉得这个世界是那样的陌生,她不属于这里,这种精神上的流浪感残酷地折磨着她,在组成家庭后,她的心灵反而无家可归了。
这天叶文洁值夜班,这是最孤寂的时刻,在静静的午夜,宇宙向它的聆听者展示着广漠的荒凉。叶文洁最不愿意看的,就是显示器上缓缓移动的那条曲线,那是红岸接收到的宇宙电波的波形,无意义的噪声。叶文洁感到这条无限长的曲线就是宇宙的抽象,一头连着无限的过去,另一头连着无限的未来,中间只有无规律无生命的随机起伏,一个个高低错落的波峰就像一粒粒大小不等的沙子,整条曲线就像是所有沙粒排成行形成的一维沙漠,荒凉寂寥,长得令人无法忍受。你可以沿着它向前向后走无限远,但永远找不到归宿。
但今天,当叶文洁扫了一眼波形显示器后,发现有些异样。即使是专业人员,也很难仅凭肉眼看出波形是否携带信息,但叶文洁对宇宙噪声的波形太熟悉了,眼前移动的波形,似乎多了某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这条起伏的细线像是有了灵魂,她敢肯定,眼前的电波是被智能调制的!叶文洁冲到另一台主机终端前,察看计算机对目前接收内容识别度的判别,发现识别度是AAAAA!!在这之前,红岸接收到的宇宙电波,识别度从未超过C,如果达到A,波段包含智能信息的可能性就大于百分之九十;连续五个A是一个极端情况,它意味着接收到的信息使用的就是红岸发射信息的语言!叶文洁打开了红岸译解系统,这个软件能对识别度大于B的信息进行试译解,在整个红岸监听过程中,它从未被正式使用过。按软件试验运行中的情况,翻译一段可能的智能编码可能需要几天甚至几个月的运算时间,出来的结果多半还是译解失败。但这次,原始文件刚刚提交,几乎没有时间间隔,屏幕上就显示译解完成。叶文洁打开结果文件,人类第一次读到了来自宇宙中另一个世界的信息,其内容出乎所有人的想象,它是三条重复的警告:
不要回答!
不要回答!!
不要回答!!!
在令她头晕目眩的激动和迷惑中,叶文洁接着译解了第二段信息:
这个世界收到了你们的信息。
我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和平主义者,我首先收到信息是你们文明的幸运,警告你们: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你们的方向上有千万颗恒星,只要不回答,这个世界就无法定位发射源。
如果回答,发射源将被定位,你们的行星系将遭到入侵,你们的世界将被占领!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看着显示屏上闪动的绿色字迹,叶文洁已经无法冷静思考,她那被激动和震撼抑制了的智力只能理解以下的事实:现在距她上次向太阳发送信息不到九年,那么这些信息的发射源距地球只有四光年左右,它只能来自距我们最近的恒星系:半人马座三星!
宇宙不荒凉,宇宙不空旷,宇宙充满了生机!人类将目光投向宇宙的尽头,但哪里想到,在距他们最近的恒星中,就存在着智慧生命!
叶文洁看看波形显示,信息仍源源不断地从太空中涌进红岸天线,她打开另一个接口,启动了实时译解,接收到的信息被立刻显示出来。在以后的四个多小时中,叶文洁知道了三体世界的存在,知道了那个一次次浴火重生的文明,也知道了他们星际移民的企图。
凌晨四点多,来自半人马座的信息结束了,译解系统开始无结果地运行,不断发出失败信息,红岸监听系统所听到的,又是宇宙荒凉的噪声。
但叶文洁可以确定,刚才的一切不是梦。
太阳确实是一个超级天线,但八年前那次试验中为什么没有收到回波,为什么木星的辐射波形与后来的太阳辐射对不上?叶文洁后来想出了许多原因,基地的电台可能根本不能接收那个频段的电波,或者收到后只是一团噪音,就认为是什么都没有收到。至于后者,很可能是因为太阳在放大电波的同时,还叠加了一个波形,这个波形是有规律的,在外星文明的译解系统中很容易被剔除,但在她的肉眼看来,木星和太阳的辐射波形就大不相同了。这一点后来得到了证实,叠加的是一个正弦波。
她警觉地四下看看,主机房中值班的还有三人,其中两人在一个角落聊天,一人在终端前打瞌睡;而在监听系统的信息处理部分,能够查看接收内容识别度和访问译解系统的终端只有她面前这两台。她不动声色地迅速操作,将已接收到的信息全部转存到一个多重加密的隐形子目录中,用一年前接收到的一段噪声代替了这五个小时的内容。
然后,她从终端上将一段简短的信息输入红岸发射系统的缓存区。
叶文洁起身走出了监听主控室的大门,一阵冷风吹到她滚烫的脸上,东方晨曦初露,她沿着被晨光微微照亮的石子路,向发射主控室走去,在她的上方,红岸天线的巨掌无声地向宇宙张开着。晨曦照出了门口哨兵那黑色的剪影,像往常一样,叶文洁进门时他没有理会。发射主控室比监听主控室要暗许多,叶文洁穿过一排排机柜,径直走向控制台,熟练地扳动十几个开关,启动了发射系统的预热。坐在控制台旁边的两名值班员抬起头用困乏的眼睛看了看她,其中一人又扭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然后一人继续打瞌睡,另一人则翻看着可能已看了许多遍的报纸。在基地里,叶文洁在政治上自然没有任何地位,但在技术上有一定的自由,她常常在发射前检查设备,虽然今天太早了些,距发射操作还有三个小时,但提前预热也是不奇怪的。
漫长的半个小时过去了,叶文洁在这期间重设了发射频率,将其置于太阳能量镜面反射的最优值上,将发射功率设为最大值,然后,她将双眼凑近光学定位系统的目镜,看到太阳正在升出地平线。她启动了天线定位系统,缓缓转动方向杆使其对准太阳。巨型天线转动时产生的隆隆震动传进主控室,有一名值班员又看了叶文洁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太阳完全升出了天边连绵的山脊,红岸天线定位器的十字丝的中心对在它的上缘,这是考虑了电波运行的提前量,发射系统已处于就绪状态。发射按钮呈长方形,很像电脑键盘上的空格键,但是红色的。这时,叶文洁的手指悬在它上面两厘米处。
人类文明的命运,就系于这纤细的两指之上。
毫不犹豫地,叶文洁按下了发射键。
“干什么?”一名值班员带着睡意问。
叶文洁冲他笑了笑,没有说话,随即按下另一个黄键中止了发射,又转动方向杆改变了天线的指向,然后离开控制台向外走去。
那个值班员看看表,也该下班了,他拿起日志,想把叶文洁刚才启动发射系统的操作记下来,这多少有些异常,但他看看一条记录纸带,发现她只将发射系统启动了不到三秒钟,于是将日志扔回原位,打了个哈欠,戴上军帽走了。正在飞向太阳的信息是:
到这里来吧,我将帮助你们获得这个世界,我的文明已无力解决自己的问题,需要你们的力量来介入。
初升的太阳使叶文洁头晕目眩,出门后没有走出多远,她就昏倒在草地上。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中,杨卫宁在床边关切地看着她,像多年前在飞机上那样。医生让叶文洁以后注意休息,因为她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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