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其他人的待遇来,皇帝陛下对历城君文武官员的赏赐可谓慷慨得惊人。但太守裴操之和通守张须驼都感到有些失望。裴操之出自关陇裴氏,与当朝御史大夫裴蕴,黄门侍郎裴矩同属一脉。这个庞大的家族中再增添一名勋侍,的确没什么太值得高兴的。而张须陀本来就总领齐军兵马,眼下官称从郡丞改为通守,名字上好听了些,实际职权却没有太多变化。
二人的志趣皆不在此,准确地说,相比于官职的轻微变动,二人更在乎地方上的乱局。只有平息了叛乱,裴操之才能理直气壮地谋划入朝一展所长。也只有地方上安宁了,张须陀才有机会到边塞上为国开疆拓土。但朝廷的圣旨里却刻意忽略了他们的需求,既没有提及太守大人最为期待的外府精兵,也没提及通守大人日夜盼望的军械和铠甲。
“朝中,朝中诸位大人没说,没说什么时候派府兵来彻底剿灭河南诸郡的乱匪么?”谢罢了圣恩,裴操之将传旨的中官拉到一边,悄悄地向对方手中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然后不甘心地问。
“老大人客气了。这个,这个咱家可没听说。”中官熟练地捏了捏荷包内藏物的形状,凭着重量和手指头上传来的感觉迅速判断出裴操之人品的好坏。对于知趣且聪明的地方官员,他向来不吝于给对方更多的指点,想了想,又补充道:“再者说了,府兵来了,也未必有你齐郡的郡兵顶事啊。大人没听说么,右武侯去河北讨贼,结果全军覆没了!”
“可是,可是我这里没有粮饷,也没有好铁匠、木匠去打造铠甲兵器!”裴操之有些心急,把本该张须驼向上差抱怨的事情一并抱怨了出来。齐郡郡兵骁勇善战,的确不是虚言。但那主要因为他们在家门口作战,没有退路。同时,郡兵们的训练和装备也比流寇略强。但眼下周边郡县越来越乱,前来骚扰的土匪们的作战经验越来越丰富,实力越来越强大,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盔甲也日渐精良。如果朝廷依旧像从前那样一毛不拔的话,早晚郡兵和土匪之间的战斗力对比就会掉个。到了那时候,朝廷再想剿灭土匪恐怕都力有不逮。
“我的老大人啊,陛下不是准许你抄没土匪家财了么?那流贼四处劫掠,最后就在你这栽了跟头,不等于把粮饷给你送到了家门口了么?咱家在朝里可是听说,光在石、裴二贼老营里抄出来的金珠,就得用车来拉。”中官用手搬住了裴操之肩膀,推心置腹地说道。
笨蛋手中才会缺钱,从先时的表现上,东都来的中官相信裴操之绝对不应该是笨蛋。自打皇帝陛下允许地方官员们随意抄没通匪者家产后,哪一位太守不是肥得流油。缺钱,笑话?随便找个大户人家问一问他的同宗、旁支或者佃户里边某些人的下落,对方还不乖乖地拿大把的肉好前来孝敬?!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这些猫腻,宫里的人谁愿意大老远地往地方上跑。一路上风吹日晒得,还要时刻提防着被流寇劫了车驾,不就图的是从地方官员手中分一杯羹么?
流贼如果那么有钱,还用四处劫掠么?裴操之气得直打哆嗦,真想命人把账本搬过来,让该死的太监好好看一看府库现在已经空虚到了何等地步。但他还是尽力压住了内心的冲动,为官多年的经验和教训已经足够让他能做到唾面自干了,轻易不会在人前失态。“流贼经过地方,破坏甚大。光事后抚慰百姓,安葬死者,就花光了全部战场所得。况且他们之所以四处流窜,也是因为穷疯了,手中根本没什么积蓄。不瞒公公,就连将士们的饷银子,都是百姓们凑的。”他向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但百姓们家底有限,一直这样凑下去,恐怕会心生怨恨!”
“这个,咱家回去自然会在皇上面前替你分辩一二。但眼下东征在即,估计兵部和户部也顾不上河南!”看在荷包中的金锭面子上,东都来的中官决定给裴操之交个实底。“若不是大军两出辽东都劳而无功坠了威风,想必流寇也没胆子造反。待高丽臣服了,看哪个反贼还敢继续嚣张!”
“什么,陛下立刻就要东征!”虽然曾经从李旭口中听说过相同的话,但裴操之依旧被吓了一跳。大隋朝国力已经虚弱到一阵风来即要被吹碎的地步,李郎将只有十八岁,他因为立功心切看不出来。难道满朝文武没一个看到这点么?大伙即便拗不过皇上,至少也能把东征之举向后拖上一两年,待国力稍稍恢复了,再从长计议啊!
想到这,素来有胆小怕事之名的裴操之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用一串低而急促地声音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可各地民壮刚刚返家啊,他们已经连续两年没好好种庄稼了。再去一次辽东,秋天回来他们吃什么?”
他作为地方大吏,老太守清楚地知道流寇的起因绝不是朝廷兵马在辽东坠了威风。那些平头奴子在没吃上饱饭之前,不会在乎面子。但你真的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都弄没了,他们绝对可以让你变得灰头土脸。
“咱家,咱家也觉得太守大人说得有道理。可朝堂议政,哪有我们这些公公的插嘴的份儿?况且文武百官都赞成了,谁还敢再胡乱伸舌头。”中官被裴操之溅了一脸吐沫星子,厌恶地直皱眉。“要不,您老写一份奏折,我替您面承皇上?也许陛下看了您老的奏折,会放弃东征之举呢!”
这种不咸不淡的回答只为了点明对方的身份。要不是眼前这个老家伙出手还算阔绰,此刻他早已拂袖而去了。果然,裴操之听完了他的话,立刻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 “蔫”了下去。再度抱拳施礼后,老太守喘息着说道:“下官也是一时心急,公公见谅。地方上的难处,还请公公能如实禀报陛下知晓!”
“好说,好说。你是民之父母,为民请命也是份内之举!”东都来的中官拱手还了个半礼,仿佛很理解裴操之刚才为什么失态。
“多谢公公成全!”裴操之笑脸相谢,心中却开始问候对方的祖宗八代。“没卵子的东西,就知道收钱,见识却比女人还短!”想起刚才对方话里提及的百官公议,他的满腔怒火立刻转换了目标,“一群只懂得争权夺势的废物,难怪被人比成裤裆里的虱子。待外面的火烧起来,看最后谁能跑得掉!”(注1)
诋毁归诋毁,老太守却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应付即将到来的难关。虽然见识比朝中某些人高了些,他也知道自己是“虱子”中的一员,并且是“裤裆”上最靠外层的那一个。礼送中官出城后,他立刻召集属下文官议事。
“上次打仗俘获的辎重,还有出售俘虏的收益,还够应付一次战斗。但铠甲和兵器就甭指望了,咱们第一没那份钱,第二,也找不到那么多会制造铠甲和兵器的匠人!”户曹令狐威低声汇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历城现在的情况是不但没有米,连巧妇也没有。
“赋税已经收到了四成,再增下去,恐怕跳起来造反的不止是那些寻常百姓!”闻听朝廷依旧不肯派饷,并还要从地方征集粮草和民壮,主簿杨元让忧心忡忡地补充。在他面前,摆着厚厚的一大摞帐册。有些大户人家去年的时候已经开始拖欠地方钱粮,衙门里催了无数次,差点儿动了捕快,才在本月中旬将欠帐催上来。如果明年再增加摊派,肯定有人会铤而走险。
“今年随陛下征辽的士兵和民壮刚刚返家。如果刚一开春咱们就下令他们再去辽东,恐怕又要把不少人赶到王薄帐下去!”兵曹嵇有正叹息着补充。王薄虽然缕缕败于张须陀之手,但此人所做的“无向辽东浪死歌!”却在民间广为流传。朝廷如此频繁征发,无异于在给王薄招兵买马。
“咱们这也不太平,昨天窝棚区有人为了一袋子牙发麦子斗殴,待衙役们赶到时,已经死了三个!”历城县令王守仁的表情仿佛所有同僚都欠了他不少钱,“杵作验尸结果却说,有两个人身上的伤根本不致死。”(注2)
“是饿过了头!”父母官们在底下交头接耳地议论。这是今天听到的最坏消息,比皇上即将展开第三次东征还坏上一百倍。住在城外窝棚区的流民基本上已经一无所有,如果他们连最后的生机都看不到了,难免会威胁到城里的人。尽管历城的城墙修得足够高,但实际上,在汹涌的人潮面前,它起不到太大作用。
“从明天起,在城门口开设粥棚,每天早晨施舍每个乞丐一碗稀粥。不管饱,但尽力别让人再饿死!”裴操之想了想,命令。
“那会把其他各地的流民全引到历城来,并且,咱们的粮仓里也没足够的粮食!”户槽韩夫之小声表示反对。历城外的流民数量已经和城里的百姓数持平,越是有活下去的希望,来这里的人越多。人越多,治安越乱,粮价越贵,官府需要提供的粥也直线增长。如此循环下去,历城终有供应不起的那天。
“一会我去拜会张通守,让他在军营随时保留一千郡兵!至于施舍粥用的粮食,先挪一部分军粮,然后把还没运往东都的粮食也暂且扣下!”裴操之重新考虑了一番,命令。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却吓得几个心腹幕僚全部跳了起来。 “大人,此举万万不可!”“请大人一定三思!动了本应上缴给朝廷的粮食,万一被人误解,大人百口难辩”几个幕僚七嘴八舌地建议。
齐郡郡兵善战之名已经传开,如果再截留朝廷的官粮,极易被人误解为图谋不轨。在众人的记忆里,向来懂得明哲保身的太守大人可从没做过类似疯狂的举动。
“头疼先医头吧!”裴操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息着吩咐。“眼下道路不靖,粮食很容易被土匪打劫!况且弟兄们要吃饭,天这么冷,大伙虽然住在城里,却也得给城外的人留条生路!”
这是他平生做得胆子最大的一个决定,做过之后,不但没有害怕,反而觉得心里一阵轻松。
“大人,属下倒是有个主意,可以让本郡渡过明年难关!”注簿杨元让见太守带头违法,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向上拱了拱手,说道。
“讲吧,这里都是咱们自己人。即便不成,也没人会说出去!”裴操之点点头,回应。
“流民们需要粮食糊口,地方百姓不愿意去辽东服兵役!”杨元让拿起两本帐册,各自代表一部分人,然后,他把两本帐册交叠在一处。“如果咱们把两伙人换个身份,双方倒也能都安宁下来。”
用流民冒充该服兵役的当地人陪同皇上去征辽,让当地人出粮食供流民的妻儿老小糊口。这是个胆大包天的想法,但确实符合裴操之所言的,头疼医头的原则。
“这么大规模,怎么可能瞒得了朝廷!”有人立刻表示反对。往年,也有大户人家不愿子弟从军,干过找人冒名顶替的勾当。但那只是个别现象,官员们收了人家的好处,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一郡之地派往辽东的兵马全是面黄肌瘦的流民,肯定会被将军们发现端倪。
“你以为其他各郡能按期派出士兵和民壮么?恐怕,到时候能把人数凑齐的郡县都不会有几个吧!真的追究起来,到底是缺额严重罪过大些,还是名姓对不上号罪过大些,也不好说!”杨元让摇头,反驳。
这恐怕也是实情,眼下各地局势混乱,很多郡县的政令已经无法管辖到离城五十里外的村野。光凭着城里的大户人家,不可能凑出朝廷需要的兵马。“估计各郡都会想些非常之策!”“估计到时候法不责众!”大伙又开始低声议论,此事关系过于重大,他们即便心里赞成也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现得过于明显。
“此事不可大张旗鼓。但百姓们私下勾结,我们难免会失察。”裴操之听大伙议论的一会儿,最终拍板。
“是啊,百姓们长得都差不多,衙门里人手有限,不可能挨个去认!”兵曹嵇有正小声补充。
“此后东门外的窝棚区,又多了一项交易内容!”户槽令狐威笑着摇头。在他看来,今天的所有办法都是饮鸩止渴。但作为良心尚在的地方官员,此时大伙已经没有太多选择。
“如果可能,你尽管派人从中收税好了!”裴操之难得说了回俏皮话,引发了一屋子苦笑之声。
“你们糊弄,我也糊弄吧!大伙拆了东墙补西墙,看大隋这所房子,还能挺上多久”老太守在心中暗自嘀咕。想想一天的所见所闻,他不由自主地又追忆起自己刚刚由南陈入隋时的情景。那时的大隋四处充满生机,皇上圣明,百官尽力。两个本家裴矩和裴蕴,一个有是被百官众口称颂的贤才,另一个以过人的文彩和正直的品格而名闻朝野。如今,一切都变了,裴矩是前两次东征的主谋,裴蕴当面索取贿赂时理直气壮。
而当年的大隋距离现在的大隋,不过才二十年光景。
注1:裤裆里的虱子,原语出自晋朝的阮籍所著《大人先生传》。
注2:芽发麦子,发了芽的小麦脱壳后产生的麦粒,有轻微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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