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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取舍 (七 下)(1 / 1)

城墙上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很快,负责防守其他三面城墙的将士们也得到了胜利的消息,一齐加入进来,把快乐的气氛推向顶点。他们守住了黎阳,他们扭转了整个战局。虽然在半月之前,他们还属于刚刚被纳入府兵序列的弱旅。但此战之后,雄武营骁果的名字将和脚下这座城市一道,响彻整个大隋。

烟尘中不断有骑兵冲出,毫不留情地将已经崩溃的叛军砍翻在地。失去斗志的人们或者丢下兵器,跪在地上乞求活命,或者迈开哭喊着逃远,没有人再鼓起勇气抵抗,也没有人再惦记城内的粮食。如果此刻城墙上欢呼者和城下的逃命者仔细观察一下战场上的情况,大伙就会惊诧的发现骑兵的人数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多。虽然马蹄带起的尘烟直冲云霄,但踏着烟尘冲出来的战马却越来越稀落。

“有点怪!”宇文士及走到李旭身边,低声说道。从最初的激动中冷静下来后,他终于发现了城下骑兵数量居然不及溃卒十分之一。

“不是援军,是咱们丢在路上的弟兄!”李旭收起黑刀,刻意把声音压得非常低。援军人数可能不足五千,清一色的骑兵。伴随骑兵们一同追击敌军的,还有很多空着鞍的战马。放眼整个大隋,保持这种人数比战马还少之怪异配比的队伍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麾下的雄武营。数日前,千里奔袭黎阳,他和宇文士及把体力不支的士卒和战马全部丢在了沿途驿站中,交给别将慕容罗来收容。计算时间,弟兄们恰好能在这个时候赶到。

“你说,你说城下是慕容别将带着咱们的老弱病残!”宇文士及指着远处的溃军,瞪大了血红的眼睛。忽然,他开始放声大笑,捶胸顿足,眼泪滚滚流下,冲得脸上的血污白一道,红一道。“李密,李密买块豆腐撞死算了”他一边笑,一边哭骂。“什么才华横溢,什么名动天下,狗屁,全是吹出来的,全他妈地是吹出来得。”

少年时就得到已故楚公杨素的赞誉,多少年来一直是大隋世家子弟学习的楷模。挂角读书,胸怀沟壑。面对这样一个对手,宇文士及说自己心里不害怕,那是装出来安慰麾下将士们的。当他发现自己终于击败了多年来的楷模、榜样,而那个家伙只是个沽名钓誉的银样蜡枪头,心中的感觉,绝不可只用高兴来形容。

“天黑,他们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却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咱们的人杀来。”旭子疲惫低笑了笑,低声回应。对手的名气本来就没给他带来多大压力,因此,在这个时候,他反而更能看清楚敌人失败的关键。

叛军上下一直担心着大隋援军的到来,所以他们的斥候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宇文述老将军所率领的主力那边,以至于忽视了来自西北方向的威胁。当慕容罗带着雄武营掉队的弟兄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战场的时候,打了一整天仗,又累又饿的叛军当然没时间再去考虑这支队伍是不是大隋主力。所以,他们不可避免地崩溃了,崩溃得非常彻底。

赢得战争的因素不仅仅是用兵,有时还需要一点点运气。无疑,今天的所有好运都落在了雄武营头上。对于试图与外敌勾结,毁灭自己国家的人,可能冥冥中的神灵也觉得其品行卑劣。

“追不追?”宇文士及笑够了,抹了把脸,又问。正式援军估计还要等上一、两天才能赶到。如果不趁此机会杀得李密魂飞魄散,恐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后,这个无耻的家伙会再聚集兵马前来找大伙的麻烦。

“我想追,可咱们怎么出城啊?”旭子耸耸肩,用一脸苦笑来回应宇文士及的问话。他知道宇文士及在担忧什么,但黎阳城的四个城门在昨夜都被大伙用沙包堵死了。虽然此时驻守在南、北两面城墙上的弟兄们建制完整,把他们调派出去,却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你只要准许他们出城追杀,抢功劳就是了。至于怎么出城,他们自己会想办法!”宇文士及神秘地笑了笑,指点。

李旭知道宇文士及肚子里鬼点子多,此刻机不可失,他不得不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发出军令。要求南北两城守军“出城追逃”的令旗被绑上旗杆,高高地升了起来。南北两面城墙上的欢呼声忽然一滞,然后,更高的欢呼声再度响起。很快,拖着疲惫身躯爬上敌楼最高层的旭子就看到了发生在南北城墙上令人震惊的一幕,将士们将系在内侧城墙的绳索快速转移到外侧城墙上,然后,有士兵从城头溜下来,跑到城西,抬走叛军遗弃的云梯。然后,大队的守军顺着云梯的绳索,鱼贯而下。

“你留下守城,我出城去看看!”李旭看了宇文士及一眼,满脸佩服。接着,他就抓起兵器,快速跑下了楼梯。当他带着二十几个还能走得动路的亲兵顺着叛军搭建的鱼梁大道赶到城下的时候,校尉崔潜和李孟尝已经各自带着两千最强健的士卒在西城外列队待命。

“你们两个领军衔尾追杀,注意别落入敌军陷阱!”旭子用目光在弟兄们的脸上扫了一遍,大声命令。“是!末将定不辱命!”崔、李二人答应了一声,带着麾下士卒,一路呐喊着向远方冲去。

“咱们也去追一程!”旭子拖在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头对着张秀等人说道。他这个级别的将领,已经不再需要靠搜集人头来积累战功。但不再亲自“送”李密一程,旭子心里终究觉得不放心。

张秀点点头,带着弟兄们跟在了主将身后。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们这一伙浑身是血但士气高昂的队伍在霞光中显得十分醒目。很快,就有骑兵发现了自家主将,大伙欢呼着向李旭身边聚拢,顺路牵来几匹空着鞍子的坐骑。

“将军大人来了,将军大人亲自来迎接大伙了!”骑兵们兴奋地将这个消息传遍整个战场。

“参见李将军!”

“见过将军大人!”不断有军官赶过来与李旭见面,同时带来更多的空鞍坐骑。从军官到士兵,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崇拜。李将军是个善于制造奇迹的人,他在辽东制造了一次,在黎阳城外制造了一次。至于今天这场胜利,虽然完全由别将慕容罗指挥,但将士们还是本能地将大部分功劳归属到旭子头上。

周围渐渐聚集了二百余骑,李旭跳上战马,回头向黎阳城上抱了抱拳,做了个拜托的手势。然后纵马向敌军溃逃方向追去。

“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贪功!”宇文士及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走下敌楼。这是一场大胜,平叛过后,摆在旭子和他面前的将是一条灿烂无比的金光大道。这是他凭借自己双手打出来的,没依赖宇文家族半点势力。他又擦把脸,骄傲地仰起头。

“七斤,慕容别将在哪!”李旭在疾驰中扭头对身边一个穿着校尉服色的人问道。他记得此人叫王七斤,是自己从护粮军中一路带过来的。在赶往黎阳的途中此人因为战马失蹄被摔伤,当时安置在真定附近的驿站。

“已经带队追上去了,咱们人少,慕容别将说不能给叛军喘息的机会,以免他们看出虚实!”王七斤挺了挺胸脯,大声回答。朗将大人能当众叫出自己的名字,让他感到非常自豪。虽然从护粮军追随旭子来的老弟兄们都不过五十几个,只要还活着的,王七斤自己也能精确地描述出每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咱们也追吧!天完全黑下来就收兵!”李旭提了提马缰绳,加快了行进的速度。慕容罗是个合格的将领,他的判断非常准确。疾驰中,旭子突然发现,自己麾下人才济济。李孟尝、慕容罗、崔潜、赵子铭,几乎每个人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此战之后加以时日,自己也许真能打造出另一队虎贲铁骑。想到这,他热血上涌,身上的疲惫居然瞬间减轻了许多。

战场上形势非常混乱,东一股,西一股,到处是匍匐在地上,等待人宰割的叛军。一小队一小队的骑兵在这些失去抵抗勇气家伙的身边高速冲过,没人停下来收容俘虏。如果有俘虏不幸挡住了他们的道路,骑兵们就立刻用横刀和马蹄开出一条道来。而那些被屠杀者则哭喊着,向更远的地方逃开,跑出数步,发现没有马蹄追来,就双腿发软,再次扑通一声跪倒于地。

大约追了小半柱香时间后,李孟尝的旗号出现在旭子视线中。战马无法出城,由骑兵改为步兵的弟兄们走得不算快,并且秩序非常混乱。他们发现了一群呆立在野地里,六神无主的叛军,然后,有两百余名提着不同兵器的士卒从李孟尝的旗号下分出来,将这伙溃卒围住,命令他们放下兵器,跪好。紧接着,在旭子眼前就发生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雄武营的弟兄们挥起兵器,对新投降者进行了屠杀。他们毫不犹豫地用菜刀、削尖的木棒、战场上拣来的长矛、横刀捅入对方的身体。在对方哭喊求饶声中将他们杀死,然后用利刃锯下血淋淋的脑袋,收集财物一样丢进事先准备好的草袋中。

被屠杀的叛军不敢反抗,大声哭喊着四散奔逃。早有准备的雄武营弟兄们四下围拢,用羽箭、投矛将他们逐一放倒在红彤彤的暮色里。这一刻,天和地是红色的,每一个杀人者的眼睛也跳跃着红色。一闪一闪,像极了入夜后草原上出现的狼群。

“住手,谁叫你们这么干的!”李旭看得肝胆俱裂,冲上前,大声喝止。

“哎呀,嚷嚷什么你啊,假慈悲么。不杀了他们,咱们拿什么脱罪,拿什么请功?啊!”一个背对着李旭,身穿帆布铠甲的雄武营新兵大声反驳道。入营太晚,他还没来得及能熟悉主将的声音。所以,直接把背后的李旭当成了一个心慈手软的新兵蛋子。

“郎将大人命令你们住手!”王七斤挥动马鞭,劈头盖脸打了过去。鞭梢上巨大的力道带着新兵的身体转了半个圈子,将他重重地抽翻在血泊中。“郎将大人有令,不得乱杀!”骑兵当中,又传来张秀疲惫不堪的命令声。这回,所有人都听清楚了,握着滴血的兵器,呆呆地站在一堆尸体旁。

骑兵们快速上前,围了一个大圈子。忙碌的杀人者和正在哭喊求饶的被杀者都被镇住了,有人背上解下染血的行囊,悄悄地丢到了地上。有人尚愤愤不平,但看到李旭眼中的怒火和骑兵们高高举起的横刀,也不得不低下了头。

“谁,谁叫你们这么干的?”李旭用马鞭指着自己麾下的弟兄,愤怒地吼叫。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刚刚加入雄武营的新兵,他们还穿着和叛军一样,帆布做成的铠甲,持在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门。如果不仔细分辩,你根们看不出来他们和叛军什么区别,同样黄色而粗糙的脸,同样被生活压得有些疲惫腰,同样茫然中闪烁着狡讦的眼睛。

迫于主将的威名,士卒们不敢还嘴。但是,他们并不服气,脚在泥地上用力碾着,碾出一个个小土坑。被杀者的血浆就汇聚过来,在血浆中凝聚成一个个小洼,殷红殷红地,晃得人眼睛发烫。

“他们是为了赎罪!”发觉事情不妙的李孟尝悄悄地跑了过来,凑在旭子战马后禀报。他并不认为杀俘是一种罪恶,如今雄武营中降卒的人数是老兵的数倍,只有通过杀戮,才能让降卒们将心中的忐忑和戾气完全释放。也只有通过鲜血,新兵和老兵们才能彼此牢牢地粘合在一起。

而那些被杀的无辜者,他们只是雄武营崛起过程中不得不付出的牺牲品,粘合剂,如是而已。

“赎罪?”旭子忽然发现这个词自己很熟悉。在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胜利者抓住战败者后,也做了同样的事。

甚至在不久之前,自己亲自监斩了战败投降的元务本。

只是前两场屠杀做得盛大而神秘,而这一场,却有失于简单粗糙。

“你愿意赎罪么?”茫然中,李旭听见一个声音雷鸣般地在自己耳边轰响。他看见天地间,无边地血色向自己扑过来,又湿又粘,压得人无法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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