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抽了一张纸巾,递给母亲,安慰道:“夫妻离婚,最担心的是小孩。我已经长大了,你们不必为我考虑,应该更多地考虑是不是生活幸福。国龙集团如今是庞然大物,你们离婚,如何分割财产,这些事情才是你们应该考虑的。”
李永梅擦了擦眼睛,抬头看着儿子,道:“你也是个没良心的。听到爸妈要离婚的消息,一点都不伤心,还这么冷静。”
侯大利道:“对我来说,人活着就是最宝贵的,比什么都强。”
李永梅想起儿子的坎坷经历,伸手拍了拍儿子的手掌,道:“我儿这些年吃了苦。你妈就是在你面前发发牢骚,内心还是很坚强的。一对夫妻要想白头到老,那真是太难了。我没有这个福气,希望你有。”
母子俩很久没有细细聊天,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吃饭的时间。
晚饭在七楼,只有侯大利、宁凌、夏晓宇和李永梅四人,肖婉婷和林风则到了另一个场合,没有在这边吃饭。
饭后,夏晓宇主动找李永梅聊天。
“离婚的事,你要三思。”夏晓宇素来没有正行,今天面色罕见地沉重。
李永梅道:“三思个狗屁,我下定决心了。”
夏晓宇道:“龙哥是好男人。在圈子里,他做得很好了。我是龙哥的小兄弟,是他妈的一个老花花公子,现在一大把年龄还和肖婉婷这些年轻女孩混在一起,说起来都害臊。龙哥和我相比,那就是天上的太阳一样。”
李永梅道:“你是你,他是他。你不管有多少女人,还是夏晓宇。他有了其他女人,就不是侯国龙了。”
夏晓宇觉得李永梅简直不可理喻,道:“你这个要求太高了。我认识的绝大多数老板娘都对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何必较真。”
李永梅道:“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侯国龙辞职之后,我也辞职。我们一起创业,和众多兄弟一起打下江山,光靠侯国龙一个人,他做梦吧。我有权利拿到应该拿的。”
夏晓宇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们会分手。梅姐,别意气用事了,你意气用事,便宜了后来者。如果是我,占住位置,死不退出。”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望了一会儿。李永梅神色黯然,道:“我不想伤害侯国龙,离婚是最痛快的事,伤害最小。”
夏晓宇长长吐了口气,道:“我和龙哥深谈过一次,那天喝了不少酒,龙哥说了心里话,他以前和乔亚楠有过几次关系,后来实际上已经处于分手状态。之所以又生了小孩,其实和大利那次受重伤有关系。当侦查员太危险,田甜太可惜。龙哥和你年龄也不小了,他心里很焦灼,怕大利真出事,他又太老,那就真是绝后了。”
李永梅明白丈夫的想法,仍然双眉倒竖,道:“侯国龙自私,我只要大利这一个孩子,这辈子就够了。”
夏晓宇道:“龙哥不希望离婚。”
李永梅道:“今天是他让你来的?”
夏晓宇道:“我既是龙哥的说客,又是真心实意劝你们不要分开。”
聊了半个多小时,夏晓宇和李永梅一起走出房间。
夏晓宇对宁凌道:“毕行长要过来了,准备开房间唱歌,肖婉婷、林风还有个湖州美女已经安排好了场子,我们走吧。”
宁凌不太喜欢做这些事,可是回到湖州后,才明白要把仇人斩于马下并非易事,除了国龙集团本身的人脉以外,还得有新开拓的人脉,毕行长就是新人脉。她提起坤包,道:“干妈,那我去应酬。”
李永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夏晓宇道:“大利,你也去,就是玩,没有别的事。你这人别自我封闭,长期下去,精神抑郁了才是麻烦事。再说,你当刑警,各种场面都要见识,见识少了,不利于你以后破案。”
“去玩吧,晓宇说得对,不要自我封闭。我不需要你陪,等会儿有个技师帮我按摩,按摩后,我就要睡觉了。人啊,必须得自己爱惜自己。”李永梅朝儿子挥了挥手,道,“你去吧,别当妈宝男。”
侯大利如今是江州公安局神探,无论如何与妈宝男沾不上边,大家听了皆笑。侯大利这才跟着夏晓宇、宁凌一起前往唱歌的地方。强劲的音乐让心脏似乎要从胸腔跳出来,这让长期埋头读案卷的侯大利颇不习惯。除了肖婉婷和林风以外,还有另外一名年轻女子,穿吊带,露小蛮腰,肌肤雪白,身材曼妙,青春扑面,性感撩人。
宁凌附在侯大利耳边,轻轻道:“这是肖婉婷大学同学,湖州这边的人。”
今晚的主角是一个胖子,胖子甚为活泼,与诸人碰酒后,拿起话筒与林风唱了一首《敢问路在何方》。林风是专业选手,胖子五音不全,两人配合在一起有一种极为滑稽的效果。胖子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种滑稽,或者说意识到了也不在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之中。一曲唱罢,众人都在鼓掌。湖州性感美女过去敬酒。胖子挺着肚子,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侯大利完全无法进入唱歌状态,坐在灯光昏暗的地方喝了一瓶啤酒,看着闪烁灯光下的诸人,觉得这些人与自己相隔异常遥远,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胖子得知侯大利是侯国龙的儿子后,豪爽地拿大杯喝酒,说了些与侯国龙在一起的话题。侯大利不太喜欢如此热闹的场景,但是没有把厌恶表达出来,与胖子说说笑笑,甚至还与胖子勾肩搭背地唱了首歌,仿佛多年老友。
胖子喝醉后,一直和那位湖州美女手牵手唱歌,没再和侯大利碰杯。
侯大利乐得轻松,走到阳台,仰望黑夜,发呆。
终于,和侯大利没有关系的应酬结束了。
回到项目部七楼已经是凌晨,侯大利进屋就见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宁凌脱下应酬时所穿的露肩装,换上清爽短袖和短裤,端了一盘水果来到侯大利门前,道:“你不喜欢这些场面,很明显,一直在走神。”
侯大利道:“太闹了,或许我未老先衰。”
宁凌指了指笔记本,道:“这是干妈平时用来上网的,十天半月都没有用。我知道你睡觉前都要上网,所以让服务员拿了过来。谢谢大利哥,尽管不喜欢,你也没有提前离开,也没有甩脸子。”
侯大利道:“晓宇哥说得对,我是侦查员,不能封闭自己。我妈有什么情况,给我打电话。拜托,平时多陪陪她。”
宁凌走到门口,轻轻道了一声晚安,非常温柔。她最初扮成“杨帆”是为了吸引侯大利,那时候,侯大利不过是完成自己事业的工具,随着接触加深,她的一颗心不知不觉挂在侯大利身上。遇到好几个追求者,与侯大利比起来,弱到爆。
侯大利关了房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电脑上微博,找到了“随风而飞的冬梅”。看了几条微博后,侯大利确定这正是张冬梅的微博。最后一条微博停留在一个多月前,具体日期为5月23日。这条微博是一组图,张冬梅站在江州河边,张开双手,迎接着远处雾气环绕的世界。
河道恰好在马背山隧道段。这一段河水流速最急,河水清冽,成为江州滨江路景色最好的一段。照片中,张冬梅面带微笑,神情温柔。她的衣领微开,露出胸前一片雪白。
侯大利在小笔记本上写下一个疑问:谁给张冬梅拍了这组照片?肯定是关系密切者,否则,张冬梅不会发自内心地微笑。
7月2日清晨,侯大利照例早起,准备锻炼,开门,见到母亲李永梅站在走道上。
李永梅气色还不错,道:“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侯大利伸了伸懒腰,道:“很无聊,但我还是坚持到最后了。”
李永梅道:“起这么早做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侯大利道:“每天都要锻炼,习惯了。”
李永梅道:“那边有座公园,妈陪你去走一走。”
离项目部四五百米有一处城市公园,面积不算大,有不少晨练的人。侯大利和李永梅步行来到公园,站在单杠前。侯大利略做活动,跳起来,双手抓住单杠,一口气做了二十个引体向上。
李永梅的思绪在儿子利索的动作中飞回世安厂。在没有辞职创业的时候,她和丈夫侯国龙经常带着儿子到世安厂子弟学校操场锻炼身体,每次锻炼身体的时候,侯国龙都要和儿子比赛跑步,跑步开始之时,侯国龙要比儿子稍稍快一步,临近终点,侯国龙脚步又慢下来,让儿子最终反败为胜。每次儿子“艰难”地赢得比赛的时候,总会兴奋地大喊:“我跑赢了爸爸。”
有时候,秦玉和杨勇也会带杨帆到操场锻炼。两家大人聚在一起聊天,两个小朋友在操场上追来跑去,玩得极为开心。侯大利和杨帆偶尔还会闹矛盾,这时杨帆就来到自己面前告状。而自己会将侯大利叫过来,狠狠批评。侯大利被批评时总会不服气,噘着嘴,站在一边不说话。杨帆见到侯大利被批评,就忘记了两人的矛盾,如大姐姐一般,过来安慰侯大利。
往事如烟,转眼即逝,世上已无杨帆。这些记忆非常宝贵,是李永梅最重要的精神财富。如果记忆消失,这些独属于自己的往事就彻底消逝在时光之中。她想起与自己离心离德的丈夫,满腹心酸和愤怒,随即又想起秦玉和杨勇夫妻的遭遇,看着在单杠上旋转的儿子,自我安慰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有儿子。”
锻炼结束,刚到7点。侯大利陪母亲去吃享有盛名的湖州杂酱面。母子俩仿佛回到了世安厂时代,不再是富豪之身,随便找了一家路边店,点了两份湖州杂酱面,相对而坐。路边店里除了这对母子外全是衣着朴素的人,神情气质和相貌深深烙印着“辛劳”两字。这不是可以化妆得来的神情,而是岁月风霜雕刻出来的面容,做不得假。李永梅早上食欲素来不好,今天陪儿子吃面,居然把满满一大碗面全部吃进肚子,额头冒出汗珠,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夏晓宇、肖婉婷、林风等人没有住在项目部,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早上7点半,宁凌安排公司驾驶员送侯大利回江州。车行至江州刑警支队新楼,刚好9点。公司驾驶员十分不理解国龙太子为什么要来当警察,等到侯大利下车后,感叹连连:“明明可以赚大钱,非要来当警察,搞不懂有钱人的想法,吃饱了没事干。”
社会车辆没有通行证,停在支队大门口。侯大利从正门步行进入,见到一辆救护车停在院内,法医室李建伟和张小舒从办公楼走了出来。
侯大利主动打招呼:“李主任,要出去?”
李建伟道:“今天是杜强的最后一天,我和张小舒到现场。”
侯大利停下脚步,笑容顿失,道:“他要被执行死刑?”
李建伟道:“嗯,就是今天。”
“杜强是罪有应得,杜强的亲生父母刚找到儿子,儿子就要被执行死刑,这对他们不公平。”侯大利素来是一副刚硬汉子的模样,今天谈起杜强亲生父母却显出多愁善感的一面。
李建伟也是深有同感,道:“这就是命。”
在法医室工作这段时间,张小舒如走马灯一样见识的案子,让她接触到隐藏在光明下的黑暗,心理受冲击,情感起起伏伏,迅速改变其对社会和人的认知。联合调查组正在调查侯大利,而侯大利如没事人一般。张小舒佩服其心理素质的同时,也深深同情这位坚强而又屡受折磨的男人。
上了车,张小舒眼睛余光一直望着走向办公楼的侯大利。等到侯大利进了办公楼,她问道:“李主任,我们除了鉴定犯人是否死亡,还有什么职责?”
李建伟耐心地道:“大部分人面对死亡时,都会有恐惧心理,死刑犯也不例外,有的被吓瘫软,有的直接被吓晕。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得救护晕厥的死刑犯,确保下一步执行程序顺利进行。另外,在枪决时,执行射手虽然经过专业训练,但也难免会出现失误,伤及其他的执行人员。如果有意外发生,法医会在第一时间处理。这些都是例外,最主要的职责是确定犯人的生死。”
在张小舒心目中,杜强这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应该是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目露凶光之辈。谁知在看守所高墙内见到的杜强却是一个身材消瘦、脸色苍白、五官清秀的年轻人。
杜强戴着手铐和脚镣,手铐和脚镣之间有一根铁链相连。
终审裁定下达后,江州市看守所就在管理上采取措施,调号后,一名年轻刑犯负责看守杜强,防止他自残或自杀。
杜强这些年经历复杂,时常行走在死亡边缘,面对死刑很是淡然,神情自若,没有给看守所增添麻烦。管教干部最喜欢这种不找麻烦的硬汉,在法律规范之内能照顾就尽量照顾。看守所所长昨夜进了杜强监舍,和颜悦色地询问他想要吃点什么,抽不抽烟,写不写信。杜强知道最后时间要到来了,刹那间有些失神,随即恢复过来,要了一张纸,准备写信。
开了头,却实在写不下去,他揉了纸,道:“明天,我亲爸亲妈来不来?”
所长道:“你爸你妈,还有你的两个儿子,你弟弟,都要过来。”
杜强道:“大宝小宝也要来啊?马青秀来不来?”
所长道:“马青秀不来。”
杜强脸皮轻微抖动,表情有些僵硬,过了一会儿,他又重重地长舒了一口气,道:“给我几支烟吧。”
下达终审裁定时,不少死刑犯面如死灰,双腿甚至全身都抖动不停,法律文书还没有念完就会尿裤子。杜强自始至终都很镇静,听完法律文书,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晓得,再强的人也强不过法律。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认真读书,当一个好人。”
最后一晚,杜强瞪大眼睛,直到天亮也没有闭眼。
早上,杜强吃了一碗面条,面条里有鸡蛋和肉丝。他一根一根吃完面条,放下短筷,问管教道:“我什么时候能见我亲爸亲妈和大宝小宝?”
管教看了表,道:“9点。”
9点整,杜强被带到看守所院子里。他伸长脖子,望着那道门,等了几分钟,还是没有见到父母和弟弟,暗自有点焦急。这时,门打开,进来一男一女,却不是爸妈和大宝小宝。杜强扭头问道:“警官,还没有来?”
“肯定要来,稍等一会儿。”面对将被执行死刑的人,警官态度挺好。
门又打开,进来六人,正是杜强的亲生父母、弟弟、弟妹和两个儿子。在看守所这段时间里,杜强经常回想自己短暂又复杂的一生。十几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经历让其并不畏惧死亡,能接受自己被执行死刑的结局,在看守所里唯一感觉遗憾的是刚刚找到的亲生父母和弟弟就要面临永别。他偶尔也会想起养父母,想起养父母时总会想起自己被抱走的时刻。其实那时杜强很小,根本记不得被抱走时的任何画面,纯粹依靠想象勾勒了自己被抱走的完整场景。除了被抱走的场景,更多的则是被养父殴打的画面。这些画面原本很模糊,可是在看守所独坐时,这些画面从心灵最深处钻了出来,历历在目,丝毫没有褪色。在少年记忆中,唯一的亮色就是养母对自己的关心。而恰恰是关心他的养母将他从亲生父母身边夺走,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杜强有亲生父母、弟弟、弟妹和两个儿子的一张合影。合影中,每一个人都面带笑容,温文尔雅,透露出来的气质与养父母完全不一样,他们和养父母是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的不同世界的人。他面对合影,长时间幻想自己如果不被养母抱走的另一种人生。在另一种人生里,他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能和千千万万普通的城市少年一样,课余读培训班,为考中学和大学而努力,最终有一份好工作和学历不错的妻子,在大城市谋得一席之地。这其实正是弟弟的人生,他应该和弟弟一样过完平凡而幸福的人生。
陈跃华走进看守所大门时,如果不是丈夫王卫华挽着胳膊,几乎迈不动脚步,远远地看到戴着手铐和脚镣的大儿子,泪水唰唰往下流。王卫华哽咽着劝道:“今天是给儿子送行,给儿子留点笑容。”
陈跃华抬头望着丈夫,悲愤地道:“为什么那对禽兽不受到惩罚,我儿子要受到这样的对待?这不公平,我想不通。”
杜强上前一步,铁链子发出哗哗哗的声音。他望着陌生又熟悉的亲生父母,道:“妈妈,别哭了。我在临走前能知道自己的身世,最后见你们一面,已经很知足了。”
一声“妈妈”的呼唤,让陈跃华的泪水如泄洪之水,无法阻挡地往下流。王卫华抱紧妻子,靠在其耳边道:“别哭了,抓紧时间说点话。”
陈跃华哭诉道:“儿啊,我们才找到你,才找到你啊。我从来没有给你煮顿好吃的,妈的手艺很好,你的儿子都喜欢吃。”
“能知道身世,见到你们,我已经很知足了。”杜强努力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王卫华强忍悲伤,道:“儿子,你还有什么心愿?”
杜强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的脸不是原来的脸,要不然我们一家人可以留一张合影。现在的脸,算了,不是我的。”
哥哥即将被执行死刑,还能正常说话,心理素质好得让王海洋痛苦到极点。从他有记忆开始,寻找哥哥就是家中所有人的执念。谁知老天爷给一家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刚刚与大哥见面,却又面临永远的分别,这种分别不可阻挡和逆转,还特别屈辱。王海洋第一次面对亲人离去,而且是以最残酷的方式离去。他不能在父母面前表现得过于悲伤,咬紧牙齿,吞下血和泪。
杜强上前一步,又叫了一声“妈妈”,抬起手,抱住陈跃华,将脸靠在妈妈肩上。儿子丢失后,陈跃华做梦都想要再抱一抱儿子,感受儿子的体温,闻一闻儿子的味道。今天是最后一次拥抱儿子,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失而复得又将得而复失的儿子,紧紧贴着儿子的脸,紧紧贴着儿子的身体。
两名民警原本不想干涉杜强和亲人分别,可是母子俩拥抱的时间太长,一名年轻民警看了看时间,催促道:“稍稍快一些。”
杜强和母亲分开后,又拥抱了父亲和弟弟。他在拥抱弟弟的时候,嘱咐道:“爸妈年龄大了,我两个儿子又小,你要多费心,不要让他们走上我的道路。他们犯了错,千万不要打骂,一定要讲道理。弟弟,我拜托你了。”
王海洋道:“哥,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一定要把两个侄儿抚养成人,培养成才。”
杜强道:“要让他们读大学,成为知识分子。千万不要走我的老路。”
杜强又分别抱起两个儿子。他们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还是懵懂年龄,不懂得父亲即将永远离开他们。由于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两人被父亲抱起时都怯生生的,小儿子还吓得哭了起来。
民警再次催促之后,杜强放下小儿子,来到父母面前,道:“爸爸妈妈,我给你们磕个头。”他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不再回头,一步一步走上警车。
在上车的时候,五岁的大儿子突然脆生生喊了一声:“爸爸,拜拜。”小儿子笑容满面,也跟着喊:“爸爸,拜拜。”
听到幼儿的呼喊,杜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警车车门关闭之后,杜强滴下了大颗大颗的泪水。他没有顾得上擦泪水,透过车窗,望着车下的几位亲人。在这一刻,他看到的、想到的都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和一对儿子,喜怒无常的养父和喜欢骂人的养母在其脑中变得模糊不清,马青秀更是忘在九霄云外。
警车车门关闭之时,陈跃华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地面都在摇晃,砰的一声摔倒在地。王卫华、王海洋等人的注意力全在警车之上,没有注意到陈跃华摔倒。
张小舒站在距离两位民警稍远的地方,看着一家人生离死别。如果此事放在前些日子,她面对这种情况肯定会哭成泪人。如今她成了法医,知道女大学生丁丽在最美好的年华丧生于杜强之手,所以,她并不同情杜强,只是对王卫华和陈跃华这一家人有深深的同情,感慨命运之无常。
警车车门关闭之时,张小舒突然想起了牺牲在打拐一线的田甜。以前,她不是太理解田甜为什么愿意离开专业到二大队工作,看到发生在王家的人间悲剧,她也就理解了田甜。张小舒决定独自到江州陵园去一趟,给田甜献一束花,表达敬意。
死刑执行完毕,张小舒确定杜强死亡,签字。
监刑的检察官封卷,盖上火漆封。
杜强的尸体被送至殡仪馆。参加执行死刑的各单位人员陆续撤离。
张小舒始终觉得鼻尖有血腥味,用矿泉水洗了鼻子,甚至抹了不少酒精,仍然无法消除那股让人作呕的味道。作为医生,张小舒原本对血液不敏感,只不过前一刻,杜强还在与家人话别,转眼间变成一具尸体。强烈反差给了新警察张小舒强烈的精神刺激,始终觉得鼻子能闻到血腥味道。回到车上,她感觉非常疲惫,情绪低落,不愿意说话。
李建伟正准备安慰张小舒,忽然打开车门,走了下去。张小舒透过车窗向外看去,只见陈跃华和王卫华出现在刚刚枪毙人的地方,在和值勤民警说话。陈跃华突然跪了下去,抱住了值勤民警的小腿。
张小舒下了车,快走几步,来到李建伟身后。
李建伟道:“你们做什么?”
王卫华看眼前之人态度和蔼,年龄不小,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激动地道:“刚才死的是我儿子。”
李建伟道:“我知道。杜强已经被送到殡仪馆,你们可以去领骨灰。”
王卫华抱起妻子,说道:“这位领导,我的儿子是在哪个位置走的?我要去看一看。”
李建伟道:“跟我来吧。”
李建伟带着夫妻俩来到杜强被执行死刑的具体位置。走到此处,两位老人扑通一下跪在遗留的血迹前,从挎包里掏出小铁铲和塑料袋,呜咽着,动作轻柔地把渗透了血迹的泥土挖进塑料袋。
王卫华一直在自言自语:“儿子犯法,受到法律制裁。人死如灯灭,所有罪孽都还清了。谁来还他所受的罪,谁来还啊。儿子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好歹也得让他完完全全地走。”
陈跃华哭诉道:“是我的错。我不该随便在劳务市场找保姆。我想找一个保姆,结果找来一个魔鬼。我儿这一辈子没有享过福,太苦了。那些人贩子要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张小舒一直努力保持平和冷静的职业态度,听到陈跃华哭诉,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她转过身,擦去泪水,不敢面对可怜的老夫妻。
老夫妻挖了带血的泥土后,互相搀扶着离开。
李建伟和张小舒重新坐上警车。
张小舒道:“行刑地点是临时抽的,他们怎么找得到?”
“他们一直在打听行刑的地方,派出所专门派人掌握他们的情况。行刑现场也有针对性布置,只不过外松内紧,你没有经验,发现不了。”李建伟看了一眼张小舒红红的眼睛,道,“别可怜杜强。你抽空到重案一队看一看材料,看到丁丽遇害的惨状后,就不会对杜强有半分同情。”
回城后,张小舒径直来到重案一组办公室。整个重案一组只有307房间开了门,其他房间紧闭。
307房间只有伍强一人。伍强道:“组长去找张正虎的女儿了解情况,还没有回来。需要给他打电话吗?”
张小舒摇了摇头,道:“不算太急。杜强被执行了。”
伍强表情淡淡的,哦了一声,道:“死有余辜。”
杜强父母挖走儿子的血土,让张小舒想起了失踪多年的母亲。伍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其再次受到刺激,道:“当时的资料还在不在?”
伍强道:“在105专案组,那边肯定有。你想要看,直接过去就行了。”
张小舒看老卷宗的欲望格外强烈,下楼前往刑警老楼。
法医室配有两辆车:一辆是法医勘查车辆,另一辆是普通警车。两辆车都停在车库。张小舒在学校读书时没有拿驾照,到了工作单位后,十分不便,每次出现场或者有其他公务,都是领导开车。领导稍稍忙一些,没法开车时,她就只能搭其他部门的车。
张小舒站在路边等出租,盘算抽时间去拿驾照。一辆警车停在路边,马小兵打招呼道:“到哪里去,我送你。”
钱刚枪击案中,张小舒表现出色,赢得了重案一组侦查员的普遍认同。马小兵年过三十,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女朋友,这段时间心情极为舒畅,行车经过大楼时,见到张小舒在路边等车,便主动停了下来。
张小舒坐到副驾驶位置,主动系上安全带。马小兵笑道:“在没有任务时,在副驾驶位置系安全带的,你是第二位。”
张小舒道:“第一位是谁?”
马小兵道:“是神探。神探开车还戴白手套,我们以前都是看笑话。大家在一起待久了,觉得戴白手套也还行。法医室有车,你怎么不开?”
“还没有来得及学。以前在学校,没有开车的急切需求。”开车是刑警的基本技能,和用筷子吃饭一样,张小舒颇为不好意思。
马小兵望了张小舒一眼,道:“你是硕士,毕业后能进入医院,三甲进不了,二甲没有问题。为什么来当法医?应该有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吧。”
张小舒自嘲道:“这是无法避免的问题。我这样回答吧,法医是公务员,我从此就端上了铁饭碗,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马小兵笑了起来:“没想到你还挺幽默。初次见面,还觉得你是那种高冷美女。你这种心态不错,能够自我缓解压力。”
刑警老楼是砖混结构,斑驳墙面尽显沧桑。张小舒走进小院,踩到落叶上,发出咔咔轻响。小院的安静与市区的喧嚣形成强烈对比。
朱林正在独自整理调查走访资料,听到陌生脚步声,取下眼镜,抬头望着门外。整栋楼唯独二楼和三楼有两个办公室开了门,张小舒上了二楼,来到办公室门前,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同志,试探着问道:“请问,您是朱支队吗?”
朱林笑道:“朱支队已经退休了,我是老朱。请进。你不用自我介绍,我知道你是张小舒。”
张小舒道:“您怎么知道是我?”
“没有这点眼力,那我的职业生涯就白费了。”朱林起身给张小舒泡了一杯江州毛峰。这是侯大利拿来的茶叶,质量上乘。根根毛峰在水中竖立,茶汤清亮,清香扑鼻。
张小舒道明来意:“杜强今天被执行了。他的爸妈、弟弟和两个儿子在看守所和他告别。我想看一看丁丽案的卷宗。”
朱林见过大风大浪,阅人无数,很了解张小舒这种矛盾心态,道:“是为这事来的。我们到三楼资料室,直接看投影。”
投影仪是侯大利最常使用的工具,朱林在任支队长时几乎没有亲自操作过,都是侦查员安装调试后直接使用。如今退休,成为局聘专家,事事要自己动手,他迅速学会使用投影仪,且玩得很熟练。他戴上眼镜,手握遥控器,很快调出丁丽案照片。
现场照片调出,朱林瞬间被带回1994年。他那时还是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兼任一大队大队长。接到报警电话后迅速赶到现场。凶案现场犹如血迹展览室,空中充满浓烈血腥气,一名年轻刑警看了现场,在血腥气冲击下,捂着嘴巴到屋外呕吐。
看到照片的瞬间,张小舒胸口似乎被猛击了一掌。照片中的受害者身体赤裸,颈部几乎被砍断。丁丽五官清秀,身材匀称,生活中肯定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美丽与残忍形成强烈对比,冲击人的心灵。
“当时丁丽还在读大学,十九岁,正该享受青春的时候,被一个陌生人夺去了生命,那个人就是杜强。杜强不仅仅做过这一件事,他和黄大磊等人狗咬狗就不说了,你看一看其他几件惨事。”朱林想起当年的事,心情沉重起来。
翻完所有受害人的图片,张小舒对杜强的同情烟消云散,道:“杜强确实死有余辜。那个偷小孩的人是罪魁祸首。”
朱林道:“当警察要有强烈的同情心,对被害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这样才能成为优秀的侦查员。但是,我们对待犯罪嫌疑人绝对不要心慈手软,用一句话来总结,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侯大利这方面做得很好,你要向他学习。”
在执行死刑现场留下的心结被眼前的老警察化解,张小舒真诚地道:“谢谢朱支,我明白了。”
朱林道:“别客气,你今天不到老楼,我就要给你打电话。105专案组成立之初是为了侦办命案积案,成员中一直都有法医。汤柳调走后,你就自然成为105专案组成员。这是局领导认同的,我们会发文件予以确认。”
张小舒道:“我在105专案组的主要工作是什么?”
朱林道:“105专案组侦办的案件不仅是命案,还有其他积案。你平时不用过来上班,但是105专案组有工作任务时,要及时参加。”
张小舒道:“没有问题,我随时听候领导安排。”
王华接到朱林的电话,拿着一张登记表来到资料室。张小舒填到家庭住址时,道:“我住在姑妈家里,等到表妹去读大学后,我还要搬家,这一栏暂时不填。”
朱林道:“你是105专案组的一员,老楼四楼有一些休息室,你可以住进来。周涛、易思华也住在四楼,吃饭就在对面常来餐厅,伙食不错。”
“我真的可以住进来?”张小舒早就有汪欣桐读大学后就搬出汪家的想法,住进刑警老楼,那自然是最佳方案。
朱林道:“建伟很关心你,已经和我们联系过,想为你争取一间宿舍。老楼人少,但是锁上大门后绝对安全,住房条件不错,我带你去看一看。”
四楼整排都是休息室,除了周涛和易思华的房间以外,其他房间都空着。休息室的设施设备是由江州大酒店改造过的,品质上乘。
张小舒还是有些怀疑,道:“我真的可以搬进来住吗?”
朱林爽朗地笑道:“你是105专案组的一员,当然可以住进来,我们都很欢迎你。选一个房间,拿上钥匙,随时可以搬进来。”
中午即将下班之时,侯大利接到朱林电话。
朱林道:“欢迎105专案组的新同志,你一定要过来。”
“好,我马上过来。”105专案组的职能早就由侦办命案积案扩展到了侦办积案,王华、周涛和易思华都是后来加入的。侯大利得知有新人加入,还以为是从其他单位调来的。
来到常来餐厅,侯大利看见张小舒,这才明白朱林电话中所指的新人是谁。
“张小舒从今天开始,算是加入了105专案组,四楼宿舍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搬过来。”朱林端起酒杯,道,“欢迎新同志,理论上应该喝点酒。今天中午不能喝酒,大家以水当酒,碰一杯。”
朱林性格一点都不婆妈,如今对张小舒表现得过于热情,这引起了侯大利的警惕。侯大利明白师父的心思,不准备点破,也不想接招。
张小舒、周涛、易思华的年龄接近,算是学院派,很容易就聊到了一起。张小舒与大家聊天之时,眼睛余光始终挂着侯大利。等到侯大利和王华交谈的空隙,她主动道:“侯组长,枪击案都结束了,还在找张正虎的女儿?”
朱林笑道:“张小舒,你这样称呼就太见外了,组长又不是官,一口一个组长,我们听起来都觉得累。以后直呼其名,或者叫神探也可以,还可以叫大利。”
易思华道:“我在正式场合才称呼侯组长,和王华、周涛聊天时就称呼神探,见面就叫大利。你也可以采取我这个称呼法,叫大利啊,或者叫大利哥、利哥。”
张小舒道:“我和侯组长其实是同一年级,本科结束时,我读研究生,侯组长直接工作。”
“你还没有真正融入集体,在我当侦查员的时代,一个队都互称哥,比我长的称呼小朱哥,比我小的称呼朱哥。既然你和大利是一个年级的,那就直接称呼大利吧。以后凡是105专案组,都称大利。”朱林又端起杯子,道,“钱刚枪击案办得十分漂亮,我们举杯,敬小舒和大利。”
周涛脑回路比常人要清奇,道:“小舒和大利放在一起,我听起来怎么像是舒克和贝塔,还像卓娅和舒拉。”
易思华踢了周涛一脚,道:“不会说话就别说。”
卓娅是英勇牺牲的女英雄,侯大利的未婚妻田甜牺牲在解救被拐妇女儿童的第一线,周涛这个说法犯忌。侯大利似乎没有听到易思华和周涛说话,仍然专心吃菜。
短暂冷场后,朱林主动聊起杨帆案,道:“我们走访了杨国雄的亲戚朋友,得到一条线索,杨永福小时候住在湖州外婆家里,从出生到小学三年级一直生活在湖州,然后才回到江州。杨国雄自杀后,杨永福转学到秦阳五中,这是他爸爸的老家,再到阳州电子科技学院,从电子科技学院辍学后,他便失踪。我们先后追到阳州电科、秦阳五中和江州师院附中,这一次准备到湖州看一看他小时候的生活环境。”
侯大利如今是重案大队一组组长,肩负重责,没有更多时间调查杨帆案。他对此内心有愧,郑重地道:“谢谢朱支,谢谢大家。”
朱林摆了摆手,道:“这本来就是105专案组的职责。我们侦查到一定阶段就要开诸葛亮会,到时相关人员参加。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在还能自由行动的时候,破掉杨帆案。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就给刑警生涯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这一辈子没有什么遗憾了。”
吃过午饭,侯大利和张小舒一起回刑警新楼。乘坐电梯,先到了法医室所在楼层,张小舒走出电梯,回头对侯大利道:“谢谢,大利。”
侯大利很想说“请叫我侯组长”,话未出口,电梯门慢慢关闭。电梯门关闭之时,张小舒没有离开,仍然站在电梯口,注视电梯。
回到办公室,侯大利想了想饭局上师父朱林的表现,随后将中午的事抛在一边,打开电脑,查看张冬梅的微博。
张冬梅喜欢发微博,在微博兴起的前期,几乎每天都有十条,从摄影、绘画、旅行、风景到对时事的看法,内容丰富,其粉丝也超过了五十万。在2010年,她几乎保持每天一至两条的更新频率,5月23日还在微博上发了在江州河边的照片,5月24日开始,微博不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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