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科干部有基本常识,保护了现场,还特意叮嘱汪远铭:“暂时不要清理姑娘身体,公安要查线索,否则抓不到坏人。”
汪远铭此刻顾不得抓坏人,打了120以后,一心盼望救护车早点到达。陈正淑流着眼泪为孙女穿衣服,喃喃道:“欣桐,爷爷奶奶来了,你要坚强,要坚强。”在穿衣服时,地上的斑斑血迹如眼镜蛇一样,钻进陈正淑心中,变成了一滴滴带毒的血块在她的血管中流动。
按照市局规定,普通的强奸案由区刑侦大队负责。接到报警后,丁浩带领侦查员第一时间来到江州学院附属中学。他简略地问了问案情,便给法医汤柳打电话,请她赶到江阳医院。汤柳用最快的速度翻身起床,道:“受害人有生命危险吗?”
丁浩道:“我打电话问了,生命体征还正常。这件事情性质非常恶劣,在校园内强奸女学生,若是家长不来寻找,绝对要出大事。你赶紧去,阴道里肯定有犯罪嫌疑人的精液。”
阶梯教室周围拉上了警戒线,刑侦大队技术人员在勘查现场。从遗留下来的胶带上发现了很多指纹。
强奸案发生在江州学院附属中学,丁浩早就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初一学生许海,在技术人员勘查现场之时,派出另一组侦查员来到向阳小区,随时控制许海。
“有没有指纹?”丁浩蹲在技术人员身边。
技术人员道:“犯罪嫌疑人使用的胶带一面光滑,另一面是粘胶面,留下的指纹很多,说明犯罪嫌疑人没有基本的反侦查意识。胶带本身有弹性,缠绕面部时,由于受害人挣扎,胶带有一定拉伸。再加上家长又用手撕掉了胶带,对指纹提取有一定影响。幸运的是胶带上的指纹很多,倒不会影响我们提取。”
这一个特点与许海的年龄相符合,许海作案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由于胶带有黏性,技术人员没有使用塑料袋,而是直接将胶带放进物证箱。技术人员保存好胶带后,道:“丁大,这个案子没有难度,胶带上有七八根短发,至少有四根有毛囊,能提取到DNA。有DNA,有指纹,监控也肯定找得到人,破案没有问题。”
丁浩道:“提取指纹后,立刻和许海的指纹进行对比,应该是这个杂种。”
技术人员道:“上次作案,许海没有满十四岁,现在多少岁?”
许海的准确出生年龄如刀刻一样留在丁浩脑中,他想起在胡秀家里团圆时大家对许海的议论,骂道:“他妈的,许海还有两个月才满十四岁。”
陪坐在一旁的保卫科长哭丧着脸道:“许海侵犯过小学生,所以我们把重点力量放在初中楼,每天晚上有两组保卫巡视初中部,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初一的学生会来侵犯高三女生,真没有想到。”
回到区刑警大队,丁浩守在技术室。结果很快出来,胶带上的指纹与许海指纹比对成功。
守在向阳小区的侦查员立刻上楼,依法传唤许海到刑侦大队。
侯大利与母亲李永梅视频通话以后,没有睡意,独坐于阳台。
未婚妻田甜牺牲后,他出现了失眠症状,或者说是有“厌睡”倾向。夜深时,他独坐在窗前,或坐在桌前看电脑,总会拖到凌晨一点或是两点才上床。有几次他在十一点左右上床,却无法入睡,到了两三点才进入浅睡状态,整夜都是浅睡状态。
电话响起,张小天声音特别冷静,道:“小舒的表妹汪欣桐出事了,下晚自习后,被人在校园内强奸,江阳区刑侦大队接手此案。我和小舒随后过来,拜托你关注此案。我不了解江阳刑侦大队的水平,若是案件没有办好,让犯罪嫌疑人逃脱,那就太遗憾了。”
侯大利独坐于阳台时心情灰暗,听到案件发生,立刻站起来,身体绷直如剑,道:“汪欣桐在哪个学校?”
张小天道:“江州学院附属中学,今年读高三,家住附中对面,过马路就到。要解一道数学题在教室里多留了半小时,谁知出事了。”
“江阳区刑侦大队大队长丁浩原本是刑警支队二大队副大队长,是我的老领导,能力水平足够。我马上联系丁大队,一会儿给你回音。”侯大利听到江州学院附属中学这几个字,脑海中便浮现起许海既高大强壮又年轻幼稚的怪异形象。
凭直觉,他判断强奸案很有可能与许海有关。
与丁浩通话后,侯大利驱车来到江阳区刑侦大队。
丁浩谈起案发现场,罕见地情绪失控,道:“造孽啊,那个叫汪欣桐的女孩,高三年级,成绩非常优秀,是附中用来冲击清华北大的种子选手,还是十大校园歌手,谁知出了这种事。许海毫无人性,卡脖子,缠胶带,两次强奸,血流一地。他脱光女孩衣服,逃跑时将其抛在阶梯教室的水泥地上,这是零下二三摄氏度的气温啊,若是晚一点找到女孩,那都得冻坏。”
“确定是许海?”侯大利听到十大校园歌手就如被针刺了一下。
丁浩道:“胶带上的指纹对得上。汤柳提取了阴道里的精液,胶带上还有毛发,都交给DNA室张晨比对,应该没有问题。许海被传唤到大队后,本人一点都不在意,他爷爷许崇德还在大队办公室大吼大叫,这都是他家用过的老招术。以前猥亵了小女孩,他家都说是谈恋爱,是对方勾引许海,这一次,许海强奸高三女学生,他家再也没脸皮说是谈恋爱了。许海没满十四岁,不好办。如果能收容教养或是送到工读学校,那是最理想的,其实对许海本人也有好处。只是许家人很蛮横,处理起来很麻烦。”
侯大利道:“他犯的是强奸罪,这种情况走工读学校不适合,应该考虑收容教养。”
工读学校和收容教养是两个概念。
工读学校属特殊教育学校,教育对象一般是十三至十七岁,有违法或轻微犯罪行为,不宜留在原校学习,但又不宜劳动教养或判刑的中学生和社会适龄青少年。在1999年以前,将问题少年送入工读学校可强制实行。1999年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出台后,就不能强制实行了,要在监护人同意的情况下,由监护人或原学校提出申请,经教育部门批准后才能转入。丁浩知道收容教养难度不小,第一反应就是读工读学校。
收容教养,根据我国《刑法》第十七条第四款规定:“因不满十六周岁不予刑事处罚的,责令他的家长或监护人加以管教,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由政府收容教养。”同时《未成年人保护法》第39条也规定:“已满十四周岁的未成年人犯罪,因不满十六岁不予刑事处罚的,责令其家长或者其他监护人加以管教,必要时,也可以由政府收容教养。”结合两部法律来看,未达到法定年龄的人,若做出了有害于社会的行为,也不能姑息放纵,而应加强教育和看管,乃至由政府收容教养,以防他们将来走上犯罪道路。
侯大利所提建议就是以此为依据。
丁浩无奈地道:“许海作恶多端,心理扭曲,完全够格收容教养。阳江劳教所是山南唯一一所对未成年人进行劳动教养和收容教养的场所,如果能将许海送到阳江劳教所,教养三年,出来十七岁,若是再敢犯罪,我们打击手段就丰富了。但是,收容教养一般从严把握,许海未满十四岁,江州市没有最后审批权,还得送到省公安厅审批。另外还有一条,只有家庭没有管教能力才能送收容教养,而判断家庭是否有管教能力主要考查监护人是否有管教意愿、是否有实际能力管教,并由办案单位向其监护人、邻居、学校、居住地居(村)民委员会及公安派出所调查后进行综合评估确定。许家是城中村一霸,关系盘根错节,真要调查,未必能够拿得下来。他妈的,这是什么事啊。”
张小天来得很快,DNA比对还未出结果,其小车就开进江州市区。侯大利离开江阳区刑警大队,在刑警老楼与张小天、张小舒姐妹见面。
张小舒脸上泪痕犹在,道:“侯警官,抓到坏人没有?”
侯大利道:“犯罪嫌疑人许海已经被控制,他的指纹与胶带上的指纹比对一致,江阳刑侦大队还在等待DNA比对结果,视频大队侦查员在调取学校和街道的视频,还有侦查员在调查走访。你放心,他绝对跑不掉。”
张小天神情凝重地道:“小舒,你去洗洗脸,弄干净点。欣桐肯定受了刺激,见面之后,你要做心理疏导工作,不要和她一起伤悲。你是医生,这点心理素质和工作能力应该有。”
等到张小舒去卫生间洗脸时,张小天骂了一句“这个狗日的东西,该杀”,又道:“大利,如果真是那家伙,年龄是大问题,最严厉的就是收容教养,这种惩罚力度明显不够。欣桐成绩优秀,即将高考,遇到这种事,毁了孩子一生。欣桐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肯定很难接受。”
侯大利道:“现在对未成年人特别是未满十四周岁未成年人的收容教养都是从严把握,依照法条适用前提条件为‘必要的时候’,而‘必要的时候’由于提法空洞而留下很大的解释空间。你担心收容教养力度不够,我担心收容教养都达不到。这家人格外难缠,家族人多势众,我担心出妖蛾子。”
张小天眉头紧锁,支着脑袋,道:“欣桐是汪家的心肝宝贝,遭此大难,心理关不好过。”
张小舒在卫生间洗掉泪痕,回到房间后,神情平静下来,道:“姐,你在这里等消息,我到市医院陪欣桐。”
越野车来到市人民医院,张小舒独自下车,走进医院。她在山南医科大学读研,平时走进医院意味着繁忙的工作,表妹欣桐遭遇不幸,再走进医院她顿时体会到与工作时不一样的愁绪。
汪欣桐是特殊病人,医院为其安排了单间。陈正淑扭头见到推门而入的张小舒,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拉着张小舒走到门外。
“那个挨千刀的,我恨不得杀了他!”走到门口,陈正淑拉着张小舒的手,泪如雨下。
张小舒泪水滚落,握紧陈正淑的手,道:“奶奶,欣桐怎么样了?”
陈正淑哽咽着道:“正在发高烧。欣桐太可怜了,醒过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话,不愿意面对我和爷爷,用被子盖住脸,身体朝墙。你和欣桐从小要好,等会你去陪她说说话,只要她开口说话,就是好事。”
汪远铭走出门外,头顶墙壁,喃喃自语:“老天爷,你太狠心了。”
张小舒小时候长期住在汪家,对汪家所有人都深有感情。她强忍泪水,过来抱了抱汪远铭,道:“爷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姐也来了,警方说今晚肯定能破案。”
汪远铭老泪纵横,道:“建国在飞机上,应该很快就到江州。他们把欣桐交到我和正淑手里,我们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安慰了知书达理的老夫妻,张小舒轻轻推开门,来到床边,道:“欣桐,是我。”
汪欣桐缩在被子里,侧卧,脸朝墙。开朗大方的表妹如今不愿意与人交流,这让张小舒鼻子发酸,又道:“你放心,江州最厉害的刑警给我说了,今晚肯定能抓到那个坏人。”
汪欣桐仍然没有反应,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张小舒轻轻拉了拉被子,发现汪欣桐紧紧抓住被子。心理疏导有一个过程,她没有急于求成,坐在床边,陪伴表妹。
汪建国和张勤从广州乘坐红眼航班飞回山南省会阳州,乘坐阳州同学的小车,一刻不停,朝江州急赶。小车来到江州之时,天已经放亮,汪建国和张勤整夜无眠,想起女儿所受的苦,心如刀绞。心如刀绞对很多人只是一个泛泛的形容词,但对于汪建国和张勤来讲是真实感受到有一把刀在身体内部绞动,肠子、胃、心、肝、肺都被割得七零八碎。他们来到医院后,女儿汪欣桐没有如往常见到父母那般欢欣雀跃,面朝墙壁,缩在被子里。
得知女儿苏醒后一句话都没有说,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数小时,汪建国走出医院,下楼,在后院扶住一株香樟树痛哭流涕。
许大光在昨晚得知儿子被公安抓了,并不当回事,继续打牌,当晚输了十来万,总算完成预定计划。
回到江州城,他才得知儿子这次犯事的详细情况,意识到这一次比较严重,不弄点手段儿子真有可能要进去。
许大光找来采砂厂法律顾问许大鹏,道:“早知道小海好这一口,我直接带他找女人就完了,也用不着强奸。只是,爸爸带儿子找小姐,有点怪啊,老子还真不适应。”
老向阳大队有一半都姓许,理到根上,大家沾亲带故。许大光在大河边搞砂厂和砖厂,用了很多向阳大队的人,所以在向阳大队很有威望。这些年闯荡江湖,许大光领悟到一点,除了拳头和金钱重要,法律也很重要,于是找来从向阳大队出去的法律工作者许大鹏,聘请他为采砂厂法律顾问。
许大鹏长得瘦弱,和许大光相比就是真正的豆芽菜身材。作为法律工作者,他在法庭上的战绩非常一般,接到的业务不多,但是作为许大光的法律顾问,他的鬼点子如俄罗斯套娃那般一套又一套层出不穷。他道:“小海这次有些麻烦,前次在操场,我们咬定是和女同学谈恋爱,由于后果轻微,所以没事。这一次小海胆子大,居然搞了高三女生。以我的经验,公安局很有可能要提出收容教养,家长还会要求民事赔偿。如果是在乱世,小海绝对他妈的是一条好汉,哈哈哈。”
许大光生气地道:“小海还没有满十四岁,你说过不用负刑事责任。”
许大鹏解释道:“收容教养是行政措施,公安局就可以做出,不用经过检察院和法院。在山南一般就关在阳州劳教所里,教养三年。有句俗话,劳教是个名,整人不要命,收容教养也差不多,进去后日子不好过。”
许大光横着眼,道:“谁敢送小海去收容教养,老子要让他认得马王爷是几只眼。许大鹏,你他妈的每年拿多少钱,快点想办法。上一次的事,你让小海坚决咬住和对方谈恋爱,这一次,女的是高三学生,谈恋爱的说法恐怕靠不住了。那就散布小道消息,说那个高中女学生卖淫,许海是花钱嫖娼。”
许大鹏使劲摇头,道:“我打听过了,女生成绩特别好,家里条件也不错,大家绝对不会相信她会去卖淫。”
许大光道:“小道消息就是小道消息,我们可以把水搅浑。”
许大鹏道:“这是大案,警方必然要调查,卖淫的说法靠不住。”
许大光不耐烦了,道:“我不管这事,你想办法。”
许大鹏不敢得罪向阳大队的土霸王,道:“我们要抓紧时间,抢在市局向省厅报《收容教养决定书》之前,把事情闹大。第一步,把向阳大队的老少爷们儿全部叫上,到市委上访,就说小海未满十四岁,公安局乱搞。只要我们把声势造出来,法不责众,公安局为了不惹出群体事件,肯定会软下来,不把《收容教养决定书》报到省厅。第二步,给小海做精神鉴定。许二娃在精神医院工作,肯定想得到办法。许二娃的姐姐、姐夫都在采砂厂工作,靠着大光哥吃饭,大光哥发了话,肯定得行。第三步,我们给居委会、社区打个招呼,大光哥平时做了这么多善事,社区和邻居肯定会帮着我们说话。第四步,我们要求回学院附中继续读书,这是《义务教育法》规定的权利和义务。对方和学校肯定会反对,我们看事态发展,如果对方强硬,那我们就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不回学院附中。对公安局也得有交代,我们可以选择让小海到湖州上工读校,这是免得硬顶牛。”
“最近我有大生意要谈,懒得管这些小事。你去办,办不通的地方找老七。花了多少钱,实报实销。我只提一个要求,不能让小海关进去。十三岁的小屁孩,懂得起啥子嘛,这些人真他妈的麻烦。”许大光想了想,又道,“第四步暂时不考虑,工读学校也不是什么好货,小海能不去就不去。”
许大鹏道:“哥,你如今也算大老板了,不仅解决了就业,还是纳税大户,那些有头有脸的人都是我们纳税人养的。我们要想办法,运作一个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慢慢把档次提起来。”
“这个事嘛,以前倒有人提过,我没在意。你去运作吧。”许大光读书不多,小时候生活在向阳大队,是真正的村民,随着城市扩展,向阳大队被城市吞没,一步一步由村民变成了市民。他不愿意给别人打工,做过不少买卖,由于本钱小,大多是以失败告终。他后来以原向阳大队村民为核心成立了建筑队,专门在郊区修小产权房,挖得了第一桶金。在这个过程中,他认识到建筑原料的重要性,带着向阳大队村民进军采砂行业。在大河边血拼了好几场,逐渐在采砂行业站稳了脚跟,如今成为采砂圈内的大佬级人物。
许大鹏办事效率很高,上午十一点,原向阳大队一百多人来到市委大门口,拉着“依法保护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的横幅。
为了帮助堂妹,张小天请假两天,住在江州刑警老楼。她上午去江州市人民医院看望了汪欣桐,返回刑警老楼的途中,看到一群人举着横幅站在江州人民广场,朝着广场对面的市委大楼走去。
如果横幅上没有“依法保护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这几个大字,张小天也不会管闲事,看到这几个字,她便将车靠在一边,朝示威人群走了过去。市委值勤的干部、保安以及一队着装警察及时出现,拦住示威人群。
“这是啥事?”张小天用标准的江州话,以一个吃瓜群众的身份询问另一个看热闹的吃瓜群众。
爱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大多消息灵通,她笑容满面地撇嘴巴,小声道:“这是贼喊捉贼。这家人的儿子强奸了高三女学生,一般人都会尽量躲着藏着,悄悄解决问题,这家人还大张旗鼓跑来闹市委,我搞不懂这是什么骚操作。”
真正的吃瓜群众搞不懂许家人的意图,张小天脑筯转得极快,秒懂许家人意图:以群体闹事的方式,让许海获得最轻的处罚。
她赶紧回到医院,找到汪建国,谈了刚才的所见所闻。
汪建国脸色铁青,道:“刚才我接到欣桐班主任的电话,班主任听说许海的妈妈还给许海的班主任请假,说是许海生病了,要隔几天才来上课。我写了一份拒绝许海回附中上课的抗议书,准备联合家长签字。”
张小天道:“许海肯定不会回到原学校,这一点不用操心。”
汪建国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把抗议书发给所有的学校,断了他上学的路。”
张小天有些哭笑不得,道:“对于我们来说,上学很重要。对于许海这种人来说,上不上学不重要。他们到市委群访,目的就是不用收容教养,这才是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
汪建国略为犹豫,道:“公道在人间,我相信法律会给欣桐一个公道。”
张小天没有想到在广州经商办企业的汪建国会如此呆板,道:“许海的情况很特殊,他没有满十四岁,不承担刑事责任,这一点你要清楚。在现行体制下,对未满十四岁的未成年人最严厉的措施就是收容教养。现实情况是收容教养总体执行得很少,涉及未成年人,大家都非常谨慎。他们这样一闹,许海有可能就不会被收容教养,改成送许海去工读学校,甚至工读学校都不用去。”
汪建国垂头丧气,目光不与张小天相接,低声道:“我们一家都是读书人,还是要脸皮的,不可能和他们一样举牌子上访。欣桐出现了心理问题,我们要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才能给欣桐创造更好的治疗环境。”
张小天没有料到汪建国如此思考问题,脑中涌出了“懦弱”两个字。她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借口接打侯大利电话,离开了医院。
中午,张小天在刑警老楼对面的常来餐厅吃饭。
侯大利赶了过来,道:“师姐,江阳刑警大队办案子很扎实,各方面证据都锁定了许海。”
张小天想起了汪建国懦弱的模样,摇了摇头,道:“抓许海容易,打击太难。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下午回阳州了。小舒在这边,有什么需要咨询的,我让她直接找你。”
吃过午饭,心气难平的张小天准备离开江州,离开前,她与妹妹张小舒见了一面,特意叮嘱道:“遇到事,直接找侯大利,侯大利是信得过靠得住的人。”
张小舒回到病房,汪建国正准备出门。他拿着一份打印文件,道:“欣桐有好转,今天终于叫了一声妈妈。”
张小舒道:“姑父到哪里去?”
汪建国把文件拿给张小舒看了一眼,道:“我写了一份抗议书,联络了一些家长,他们同意在抗议书上签字,绝对不准那个罪犯重新回到学校。”
张小舒有些生气地道:“姑父,现在不是那个罪犯是否回学校的事,我们要尽最大可能让他收容教养三年,这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他们能上访,我们也能。”
汪建国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是书香门第,实在丢不起那个脸。我先联络家长,签名后送到学校,给学校施加压力。”
汪建国在张小舒心目中的高大形象慢慢崩塌。从小到大,姑父汪建国便是其心目中的男子汉楷模,这个楷模在处理汪欣桐被强奸之事上太过懦弱,张小舒非常失望。
“欣桐,是我。”张小舒坐在表妹床前,低声唤了一声。
慢慢地,被子里面动了动,良久,汪欣桐转过身,看了张小舒一眼,没有说话,紧闭双眼,眼角带有泪珠。短时间内,青春飞扬的表妹变得苍老憔悴,头发干涩发黄,皮肤呈灰白色,仿佛有一个恶魔在疯狂抽取表妹的生机和活力,让其生机和活力如沙漏般流逝。
张勤回来,喂女儿吃药。张小舒来到走道,找了一个无人角落,打通秦风的电话。
秦风刚打完篮球,正在和队友聊天,接到电话后,爽快地道:“你要找人帮忙,好说。我找几个篮球队的哥们儿,一起到江州。”
秦风是院篮球队队长,正在疯狂追求张小舒。从相貌、家世还有学历等诸多方面,秦风都是很不错的人选。张小舒总觉得与秦风在一起差了点激情,不愠不火地与其保持接触,始终没有成为恋人。这一次表妹被侵犯,姑父太过文弱,张小舒希望秦风能够帮助自己,惩罚那个欺负表妹的杂种。
一个半小时以后,五个身高皆超过一米八的汉子出现在江州。张小舒找来白布,制作了一条标语,内容是“严罚强奸犯,强烈要求收容教养”。
张小舒带着标语站在市委大院门口,神情坚毅。后面跟着几个高大汉子,皆抬头挺胸。寒风吹来,张小舒衣角飘起,头发稍乱,有几缕散乱,遮在脸前。秦风站在一旁,此刻的张小舒在其眼里成了女神。
江州市委很快做出反应,有工作人员将张小舒等人请进信访办。
对于年轻人来说,这是一种别样的体验。篮球队员以前认为张小舒是一个能弹吉他的柔美医学生,今天他们都见识到张小舒性格中坚强的另一面。
晚餐在江州最有名的大排档一条街,几个青年人要了烧烤和啤酒,庆祝今天的活动。秦风一只手搭在张小舒肩上,另一手端着啤酒,与队友们频频举杯。这是恋人才有的亲密动作,张小舒以前总会巧妙地回避对方的亲密动作。今天她没有躲避,举起啤酒碰杯。秦风意识到这一点,望着张小舒线条优美的侧脸,很有亲吻的冲动。
一个队员上厕所,迎面和一个醉汉撞在一起。醉汉拿着烤串,烤串上有油和辣椒面,全部蹭到队员的羽绒服上。两人很快争执起来,由争执变成打斗。转眼间就由打斗变成了群架。秦风等五个篮球队员年轻力壮,很有战斗力。对方同样年轻力壮,更敢于下狠手,提起啤酒瓶乱打乱砸。
对方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变成围殴,打得篮球队员们头破血流。
张小舒大声喊叫:“别打了,我报警了。”
一个汉子突然用力把张小舒拉进人群。张小舒用力挣扎,拳打脚踢,无奈对方力量太大,挨了几巴掌以后,还是被按倒在地。
秦风也被按在地上,一个高大粗野的汉子手持匕首,对准其脖子,威胁道:“立刻滚出江州,否则下次就要你断手断脚。”
匕首锋利,刺破了秦风脖子上的皮肤,流出点点血滴。秦风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吓得结结巴巴地道:“我们马上走,马上走。”
另一名粗野汉子用匕首在张小舒脸上比画,顺便还摸了两把,嬉皮笑脸地道:“小妞长得挺漂亮,少管闲事。你再闹,那我就先奸后杀。”他又掉头对秦风道:“这个妞是你女朋友吧,带着她,马上消失。”
一群人来得突然,走得更快,张小舒追到公路边,见到三辆小车启动,消失在滚滚车流中。秦风紧随其后,拉住张小舒胳膊,道:“别追了,这群人肯定是黑社会,我们惹不起。”
张小舒不服气,恨恨地道:“我记住了他们的模样,山不转水转,以后再找机会算账。”
派出所民警接警来到后,只剩下沮丧的一女五男。
张小舒、秦风等人均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凭着最后的威胁之语,推断打人者应该与许海有关。警方调取监控时,发现附近监控镜头的电源线都被剪断,没有办法调取监控。周边围观群众和烧烤老板都不认识打架的人,没人看清楚车牌。
按派出所要求体检以后,秦风单独和张小舒在角落里谈话。
秦风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这群人肯定是黑社会,我们真惹不起。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们读了这么多年书,不值得和他们拼命。”
张小舒道:“你们几个回去吧,我暂时不回去,留下来照顾表妹。”
秦风眼睛被打肿,成了大熊猫,嘴唇也破了口子,极为狼狈,道:“强奸犯是未成年人,你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而且,这毕竟是你的表妹,你做到这一步也够了,没有必要把自己搭进去。”
张小舒非常平静地道:“就算做不了什么,我也要陪着表妹。谢谢你们,我回学校请你们喝酒。”
秦风等人没有留下来,乘坐从江州到阳州的晚班客车,连夜回了山南大学。对于秦风等人到江州帮忙,张小舒心存感激。在刚才,她暗自希望秦风能够单独留在江州,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只要留下来陪伴自己就行,但秦风和其他人一起匆匆坐上出租车,没有能够留下来。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和秦风的关系只能保持在同学关系,不再可能成为恋人。
在派出所门口,张小舒觉得特别无助、委屈和伤心,想起姐姐离开江州时的叮嘱,拨通了侯大利的电话。
七八分钟以后,一辆越野车停在派出所门口。侯大利下车,来到张小舒面前,道:“出了什么事情?你怎么在派出所门口?”
张小舒尽量装作没事一般,道:“侯警官,打扰你休息了。”
侯大利知道张小舒肯定有事,否则不会给自己打电话,道:“先上车,找个安静地方,慢慢说。”
越野车行驶在街道上,行人和街景往后退,张小舒紧张的情绪慢慢放缓下来,道:“我今天到市委门口拉了横幅,约了学院篮球队的同学帮忙。”
侯大利“哦”了一声,道:“我听说了这事,你胆子挺大,为了表妹敢到市委拉横幅。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张小舒道:“晚上我们吃饭,来了一群人找茬,殴打我和我的同学,还用刀抵着我同学的脖子,让我们离开江州。我到市委是反映表妹家的诉求,要求对那个强奸犯实施收容教养,否则太便宜那个强奸犯了。我表妹原本可能考上清华北大,出了这事,身心备受摧残,能恢复过来就不错了,更别提清华北大。这件事情的性质太恶劣了,我表妹一辈子都会受影响,想到这里,我就来气。”
侯大利迅速扭头看了一眼犹在生气的张小舒,道:“我就直言了,你是汪欣桐的表姐,并非直系亲属。你过来安慰表妹,可以理解,但是不应该由你到市委扯横幅。”
提起此事,张小舒满腹委屈,道:“姑父是高才生,文化水平高,就是太过文弱,面子观点太强,不愿意找政府反映意见。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傻事,我才不愿意做。”
侯大利夸道:“你很勇敢,也很仗义。”
“我和表妹家的关系很特殊,不是单纯的表妹和表姐的关系。我妈妈在我五岁时就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我爸爸外出寻找我妈时,就将我放在姑姑家里。我和表妹一起长大,和亲姐妹差不多。”张小舒说完自己的秘密,擦了擦眼角。她有些惊讶自己为什么会在侯大利面前讲出了自己的委屈,今天秦风问过相似的问题,但是,她没有在老朋友秦风面前谈起自己的秘密。
来到江州大酒店,侯大利在二楼茶室要了个小雅间。张小舒进门听到吉他曲,愣了愣,道:“五星级饭店果真不一样,我还是第一次在茶室听到放吉他曲的。”
侯大利在车上经常听吉他曲,宁凌顺口给顾英说起过侯大利喜欢吉他曲。顾英将此事记在心中,提前准备好吉他曲,当侯大利和张小舒走进茶室时,便吩咐服务员放早就准备好的吉他曲。
在熟悉的旋律中,张小舒平静下来,讲了汪欣桐的现状,提出自己的困惑。
侯大利详细给她解说了当前山南省对于未成年犯罪的具体规定,特别提到收容教养的具体规定,包括要由省公安厅审批,要征求当地居委会、社区和邻居的意见,等等。
张小舒评价道:“许海无恶不作,征求意见,谁都会同意送他去阳州劳教所。”
侯大利道:“这还真说不定,许海住在城中村,这个社区一半都姓许,不少人都在许大光的企业工作,征求意见的结果是个未知数。汪建国联合学生家长的行为肯定能够成功,没有任何一个学校敢于接受许海,许海要么到工读学校,要么不再读书。我有一个建议,你现在不必管如何处置许海,当前你最主要的工作是陪伴你表妹,用科学的方法帮助她治疗心理创伤,帮助她走出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张小舒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准备近期就到江州一院轮转临床,抽空多陪欣桐。”
侯大利有些意外,道:“你准备到江州一院工作?”
张小舒道:“江州一院是山南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我原本就要过来轮转。”
侯大利到刑警队工作有两年多了,其间接触了好几起大案,原本就不浓的学生味早就消磨殆尽。在他眼里张小舒是成长在校园温室里的花朵,下意识觉得她比自己小得多。在聊天时,他才意识到若是读研究生,他应该和张小舒同级,张小舒和自己是同龄人。
聊了一个小时,侯大利送张小舒回到江州学院家属院。
家属院就在附属中学正对面,只需要跨过一条马路,就能从附中回到小区。张小舒站在家属院门口,回望附属中学大门。大门上有彩灯,彩灯明亮,衬托得门内更加黑暗。黑暗空间中似乎有一张猛兽的嘴巴,要吞噬胆敢进入者。这是张小舒在此时此刻看到附中大门的真实感受。而在表妹出事之前,她和表妹曾无数次在夜间进入附中,独自享受夏夜中的操场。
侯大利没有下车,坐在驾驶室里,看到张小舒走进了家属院,才开车离开。
随后的事件发展基本按照侯大利的推断演化。
市教育局领导召开市区几个中学校长参加的小规模座谈会,在会上,附属中学校长态度最为激烈,道:“我这辈子都在教书育人,见过各种调皮捣蛋的学生,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许海是其中最坏的一个,坏得无可救药,坏到骨子里面,是天生的坏种。他让我的教师生涯蒙羞,从强奸案发生在阶梯教室开始,我就羞于提及自己是附中校长。受害者家长汪建国写了抗议书,整整有三百七十七个家长签字。”
市教育局领导表情为难,道:“九年制义务教育,这是硬规定。如果许海不被收容教养,不到工读学校,我们总得安排他到某个学校,所以提前把几位叫过来,有个预案,免得措手不及。”
附中校长强硬地道:“许海绝对不能回附中,如果他要回附中,我宁愿辞职。”
其他中学的校长都唯恐市教育局把许海放到自己学校,一个比一个强硬。
市教育局领导看着平时都很理智的校长们,自嘲道:“那我们就硬顶吧,随便许海家使出什么花样,我们都拖。”
市教育局领导和校长们在头疼,许海本人却一点都不想回学校,在外面自由玩耍比关在学校里舒服得多。
许大鹏的计划得以顺利实施,先拿出精神病医院的检测报告,报告中许海患有早期的情感型精神障碍。他又利用山南省对收容教养的谨慎以及向阳小区居民大半是许家人的有利条件,使调查结果有利于许海,再辅以严加管教并承诺让许海到湖州工读学校学习。最终,许海没有被收容教养。
得知此消息,汪建国陷入沉默,张小舒和姑姑张勤抱头痛哭。
许海不再上学,更没有到工读学校。许大光彻底断绝了让儿子读书的念头,将许海带到长江边采砂厂,准备让他提前进入社会,跟着自己做生意。谁知,许海这一次到采砂厂仍然只住了一个星期,便偷偷回到了江州,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继续留在荒无人烟的长江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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