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甜又道:“受害者脸上有一道伤口,虽然又浅又短,但是相片照得很清晰。她脸上的这道伤口,应该是威逼伤。”
威逼性损伤是指案犯使用锐器,通过点刺和划伤动作,造成被害人皮肤和皮下浅表点状、线状的擦伤、划伤和浅表伤。威逼性损伤多出现在谋财和谋性的犯罪中,报复杀人、激情杀人案件里很少出现。威逼损伤还有另一个重要意义,一般来说,威逼损伤发生在杀人之前,而案犯和被害人往往不认识或者不熟悉。
老谭很了解威逼伤,点头,习惯性道:“我和田甜的判断基本一致,相片很清楚,从受害者脸上的细小伤口能够推断出这是威逼伤。我前面说得不是太完整,完整的应该是凶手尾随进屋,先用刀威逼,形成了脸部的威逼伤,制伏了受害者之后,然后用尼龙绳捆住了受害者。整个过程简略来说,威逼、捆绑、性侵、抵抗、杀害。也许还可以有其他解释,但我个人认为这个顺序最为合理。”
侯大利一直在思考丁丽案,总觉得有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听到老谭介绍,窗户中似乎透过一些光,但是仍然模模糊糊。
约莫半个小时,丁大姐走了过来,道:“雷神前些年来查过好几次,能查的都查了。”
老谭道:“确实如此,雷神一直没有放弃此案,现在还耿耿于怀。”
一件件物证被摆了出来,没有新的发现。
侯大利在陈凌菲案中,通过垃圾桶的一根鸭骨头找到了凶手的DNA,以前成功的经验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后来的行为。这次过来查看物证,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在这方面有所突破。看过物证后,没有新发现,他有些失望。
复查过物证,侯大利便和田甜一起回省城阳州。母亲李永梅打电话催了几次,再不回去说不过去。而且,当年国龙集团江州分公司参加了胜利煤矿投标,直接询问当事人,有可能得到卷宗里无法显示的细节。
正走到高速路上,李永梅电话又打了过来,道:“大利,晚上有空没有?回家来一趟。”
侯大利在开车,用的是蓝牙,道:“什么事啊?催了几次。”
李永梅的声音陡然升高,道:“我不知道你是神经大条还是怎么回事,你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这个当哥的就这样漠不关心?今天晚上晓宇也过来,大家一起给你妹压惊。”
“好、好、好,晚上肯定要回来吃饭。”听到“你妹”两个字,侯大利有些牙疼。
这些年,父母事业蒸蒸日上,集团主业制造业成为行业代表,现金流充沛,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但是,华丽的大厦有隐隐约约的腐蚀缺口。父亲暗地里有了外房,虽然里面有涉及继承企业的复杂原因,终究是有了另外的女人和私生子。母亲表面上拥有丈夫和儿子,但丈夫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如狮子一样雄视四方,发号施令,在集团大办公室的时间远远多过在家里的时间。儿子为了给杨帆报仇当了刑警,躲在江州,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宁凌就在这个时候来到母亲身边,陪着母亲做美容、逛商场,成了侯大利的干妹妹。这个干妹妹是母亲强加给侯大利的,侯大利本人完全没有多了一个“妹妹”的认识。
“你也不要这么勉强,想回就回,不想回就算了。”
“我已经和田甜一起在高速路上了。妈,当初还是我第一个冲到地下室,把宁凌救出来的。”
“那是你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你不下去,也有其他警察要下去。”
“好了,不说了,我在开车。”在地下室解救宁凌之时,王永强极有可能在黑暗的地下室,他在暗处,从上而下的警察在明处,存在相当大的风险。侯大利不愿意吓着母亲,没有点明此处,也对“偏心”的母亲有点无可奈何。
晚上六点,侯大利和田甜准时来到位于省城阳州的国龙宾馆。
国龙宾馆是侯家人在省城阳州的大本营,侯大利在次顶楼有一间套房。这套房不对外,专供侯大利和田甜使用。李永梅还给儿子在省城留了一套别墅,只不过侯大利难得来省城,每次都住在国龙宾馆,别墅成了摆设。
宁凌是今天晚餐的主角,殷勤地为侯国龙夫妻以及夏晓宇诸人服务。她还是那日舞台上那般打扮,没有佩戴首饰,只化了淡妆,气质还真与杨帆有几分神似。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侯国龙看到儿子进屋,抬了抬眼皮。李永梅最了解丈夫的脾气和想法,低声打招呼,道:“我好说歹说,儿子才同意回来吃饭,你别三句话不对就发火,把气氛破坏了。”侯国龙道:“那我一句话都不说。”李永梅道:“管几万人的大老板,对儿子也要有度量。”
宁凌知道田甜和侯家其他人关系还略有些生疏,主动挽着田甜胳膊,陪其进入客厅。她又给国龙宾馆总经理李丹打电话:“丹姐,大利哥来了,我们开饭吧。”
等待服务员送菜的几分钟里,所有人都坐在客厅沙发上,围在一起。侯大利和田甜没有进屋之时,大家谈论国龙集团的事,兴致盎然。侯大利和田甜不是国龙圈子里的人,他们进入时,话题就戛然而止。
夏晓宇是人精,又对侯家情况了如指掌,主动提起另一个话题,道:“大利,唐山林的案子破了没有?”
侯大利摇头,道:“案子还没有破。晓宇哥,你和唐山林熟悉吗?”
夏晓宇道:“江州只有屁股大一坨,圈子里的人彼此都抬头不见低头见。唐山林跟吴开军混社会,后来开赌场,放高利贷,再后来做夜总会,涉及的行业多,仇家不少。如今江州最大的夜总会便是隆兴夜总会,金家夜总会虽然很高端,论生意火爆程度却比不上隆兴夜总会。”
侯国龙皱着眉,努力回想唐山林的模样。虽然近年来他离开了江州,但是仍然关注江州这个发家之地,对江州的政界商界人物还是多有接触。唐山林不算是江州商界老板,只能算是吴开军的副手。吴开军开夜总会赚了不少钱,由于行业性质,上不得台面。比如丁晨光可以自由出入市委书记办公室,除了公司规模以外,还与其制造业身份有关。吴开军作为夜总会老板,就算有钱,也很难成为市委书记的座上宾。
侯大利道:“夏哥熟悉江州各方面的情况,唐山林和吴开军关系如何?”
夏晓宇道:“吴开军也算是老牌社会大哥,这人做事还算有分寸,很少逼人到绝路。放高利贷时,对方真是走投无路时,他还会给对方想想办法。我遇到一件真事,有一个朋友本身没有多少钱,想一锄头挖出个金娃娃,通过关系接了一个两亿体量的工程,启动资金几乎全靠贷款和借高利贷,做到最后,由于地勘不仔细,出现了大麻烦,最后资金链断了,眼看着就要做死。吴开军催了几次,又亲自到工地去看了,他动用了自己的人脉,约了市财政和市建筑的相关人员,聚在一起给我朋友出主意,追加了预算,市财政又提前支付了一部分,勉强让我那朋友吊住了气。吴开军再借了一笔钱,也是高利贷,只是还款期定得远一些。工程结束后,两个亿的工程做成了三个多亿,我那朋友还了银行和高利贷的钱,还赚了一笔。他给我说过几遍,吴开军虽然做高利贷,但是为人耿直。”
侯国龙见儿子听得十分仔细,插话道:“吴开军算有生意头脑,这是放水养鱼的办法。晓宇那位朋友应该就是朱三吧?若是逼得紧了,朱三肯定是跑路,到时一笔烂账,吴开军也要受损失。这种做法虽然看起来简单,但是没有历练出来的心胸和眼光,做不到这一点。在所有行业中,商业最能磨炼人。”
“常在河边走,难免会湿脚。吴开军经营夜总会,带有一帮小弟,违法犯罪绝对免不了。”侯大利听得出父亲的言外之意,能接受父亲用这种方式谈话,没有接话,也没有反驳,只是客观地谈案子。
重案大队很多侦查员都怀疑唐山林之死与吴开军有关,原因很简单,唐山林死了以后,吴开军就成为最大受益者,很多涉黑之事都可以推到唐山林身上。田甜离开了专案组,不了解唐山林案,没有发表意见。她知道男友不会在家中随意提起案件,这样问肯定有目的,便在一旁静听。
李永梅插话道:“唐山林这种混社会的渣滓,迟早要出事。江州以前未破的杀人案破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丁丽案。为了一个案子,还有必要专门成立一套人马?”
侯大利顺势就将话题引到丁丽案,道:“105专案组设立的初衷就与丁丽有关,丁丽案未破之前,专案组撤不了。丁丽遇害是在1994年10月,遇害前,丁晨光的公司正在投标胜利煤矿,丁丽遇害和这次投标有没有关系?”
夏晓宇道:“警方多次来查这事,若是真有关系,早就应该查清楚了。当年老大一心想抓主业,对煤矿、地产都没有多大兴趣,我对地产有兴趣,不想经营煤矿。煤矿受国家政策影响更大,而且矿井里危险因素多,容易出事。”
侯大利道:“既然不想做,为什么要投标?”
夏晓宇道:“当时是老丁想做,那时他想多元发展,对煤矿和地产都有兴趣。我、老金、老秦都是受邀过去围标的,只有黄大磊才是真正的竞争者。”
“你们是围标?为什么我在卷宗里没有见过这个说法。”
105专案组有个好传统,每月有案件通气会,侯大利虽然没有侦办丁丽案,但是对丁丽案的关键点还是比较了解的,这一段时间又在突击看丁丽案卷宗以及葛、樊小组的调查材料,对“围标”这个关键说法很敏感。
夏晓宇微笑道:“围标是违规操作,谁都不会对外说。这些陈年往事对老金来说,都是日常小事,说不定早就忘记了。丁丽遇害跟国龙集团没有任何关系,为了一个胜利煤矿杀人,值得吗?老金和秦永国的情况和我们类似,也是帮忙参加投标。唯独不参与围标的只有黄大磊,他是突然出现的投标者。黄大磊当时在开石场,恰逢修阳江高速路,大赚了一笔。那时他接连开了三个石场,顺风顺水,应该也不会为了一个煤矿杀人。丁丽遇害后,丁总很伤心,放弃投标。秦永国当年已经有了两个煤矿,有管理经验,也有现成的人手,丁晨光放弃投标,秦永国中标是合理的。”
侯大利道:“秦永国会不会与案件有关?”
侯国龙一直在注意听儿子和夏晓宇谈话,听到儿子提问,下意识摇了摇头。
夏晓宇道:“秦永国在江州商界是一条狡猾的老狐狸,算得很精,偷税漏税的事绝对会做,但是绝不会傻到杀人放火。警方不要把精力浪费在几个投标人身上,投标是正常的商业行为。国龙集团这些年投标次数成百上千,有的中标,有的没有中标;在投标过程中,竞争对手或是其他人出意外也极有可能存在。警方应该换一个思路,在这件事情上面下功夫是浪费时间。”
几分钟后,服务员端着菜盘来到房间。侯国龙不喜家宴过于铺张,厨房便努力将菜品弄精,每餐都有江州特色菜,今天特色菜就是盐白菜豆腐肉片汤。此菜的特色在于盐白菜,是早年行船江州河上的船夫必备抗腐菜品,黄秧白装盆,用特殊装置紧压,直到黄秧白彻底脱水,再放各种调料。侯国龙在世安厂工作期间,喜欢上了这道菜,成为一辈子的饮食习惯。
汤菜端来,宁凌先给侯国龙盛了一碗汤,汤里有半碗盐白菜。她又朝向李永梅,李永梅摆手道:“盐白菜油大才好吃,我晚上要控油。”
夏晓宇道:“都到家里了,宁凌别太客气了,太客气就把自己当外人了。”
宁凌没有忸怩,道:“我得给大利哥和甜姐倒一杯酒。这一次若不是大利哥接了我的电话,我就要在地下室闷死了。”
侯大利道:“这杯酒可以喝,你也给自己倒一杯,若不是你机警,留下来一部手机,我们还真找不到你。”
田甜在侯家素来都没有太多语言,是一个良好的听众。她很熟悉杨帆高中时的相片,宁凌如此打扮让其生出戒心,只是没有声张,准备私下与男朋友谈一谈这事。
侯国龙瞧了儿子一眼,道:“这一次多亏江州警方行动还算迅速,否则就是灾难性后果。我以为江州社会治安这些年已经彻底好转,没有料到还有恶性案件。”
夏晓宇笑道:“老大,这样说不公平,江州社会治安比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好得太多。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都学古惑仔,嚣张到扛着砍刀在街上耀武扬威,现在的江湖大哥都在约束小弟,打架很低级,找钱成为社会人的第一任务。”
侯国龙道:“明明是黑恶势力升级,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夏晓宇道:“老大,至少社会人不会轻易骚扰普通市民了,这就是进步。”
吃过饭,侯国龙有事离开,李永梅、夏晓宇、宁凌和田甜聚在一起打麻将。侯大利打牌记性太好,基本不会输,实在没人的时候才能上桌子。今天凑得起一桌,侯大利便被踢出局,独自回到房间看电视。
夜里十二点,田甜还在打麻将。侯大利躺在床上,丁丽案卷宗的现场勘查相片和物证筐里的物证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格外清晰。
八年前,杨帆遇害以后,侯大利出过一次严重车祸。车祸以后,侯大利发现自己脑袋似乎出了点问题。他以前就因为出色的观察能力而被称为“四眼狗”,而车祸之后,观察能力更是得到大幅提升,一双眼睛几乎像是摄像机一般,视野开阔、清晰,能快速而敏锐地捕捉每一个细节。更让他吃惊的是,一旦闭上眼睛,关注点的画面便会自动跃入脑中,细节清晰,结构明确,就像是摄像机的画面回放功能一样,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供他检索和审视。
凌晨一点,田甜回到房间。她轻手轻脚洗漱,刚钻进被子就被男友抱住。侯大利将女友压在身下,给女友来了一个深吻。
“我喘不过气来了。”
“你打麻将到半夜才回家,让我一个人独守空房,是何罪过?”
“我不喜欢打麻将,纯粹是陪你妈。要进侯家门,我也得主动融入,否则要被嫌弃。”田甜想起宁凌在侯家如鱼得水的状况,道,“你妈是真喜欢宁凌,恨不得让她成为儿媳。”
“我妈喜欢没有用,得我喜欢才行。”
“你以后少和宁凌接触,你发现没有,她的穿着打扮和杨帆有几分神似?”
“过敏了,她如今是我的干妹妹。”
“以后你回阳州,我尽量和你一起,不是怀疑你,而是不给其他人可乘之机。不管什么职业,我都是女人。”田甜翻过身,趴在侯大利胸前,亲吻了男友嘴唇、鼻子和耳朵。亲了一通之后,她又道:“今天打麻将的时候,宁凌谈了些王永强的闲话。她在地下室缺氧之时,曾和李晓英在最后阶段漫无边际地聊天,或者说两人都在自言自语。李晓英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被救出来以后,痛骂王永强是恶魔。但是据宁凌说,有时不经意间,李晓英会脱口而出‘大哥’的称呼。”
“这确实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生命受到严重威胁时产生的自我保护,大脑某个部位受到重创,产生了器质性改变。”侯大利对此深有感悟。杨帆之死给他留下了严重的精神创伤,八年时间过去了,他都无法面对涌动的水体,甚至严重到不能进浴缸。
“宁凌还说,李晓英说王永强有早泄的毛病,有两次甚至还没有进入就射精。每次早泄以后,王永强就变得特别暴力。有一次刚和李晓英亲了两下嘴,王永强就不行了,王永强恼羞成怒,给了李晓英十几个耳光。王永强为什么要杀女人,估计也与极度自卑有关系。”
“等等,王永强早泄?”
“是啊,这是一种病,并不罕见,得了这种病,一般不会给外人谈起。”
“王永强早泄,会喷在李晓英什么地方?”
“没问,这个细节无关紧要,从常理上,肯定是腹部、大腿之类的地方。”
聊了好一阵,两人相拥而睡。
侯大利一直在做梦。梦中,丁丽案的现场勘查相片和物证再次清晰地显现出来,侯大利、老谭、小林和田甜抬头望着投影仪幕布,你一句我一句进行讨论。这种讨论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在梦境中出现还是首次。
田甜以法医身份道:“从尸体表面以及解剖的图片来看,凶手行为呈现出一定的矛盾性。乳头有明显咬痕,这是推定死者受到猥亵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经过检验,死者还是处女,阴道里也没有查出精液。”
老谭道:“当年丁丽死的时候,我才到刑警队,跟着老技术员查看了现场。受害者的衣服被脱了下来,内裤上没有找到精液。我也发现一个矛盾处,死者的手腕有绳索的绑痕,说明死者被约束,但是死者手臂又有抵抗伤,这有点解释不清。”
小林道:“丁丽出事时,我还没有参加工作,通过后来读卷宗,发现整个现场没有凶手的指纹和清晰脚印,其他痕迹也没有提到,我判断此人是惯犯,具有反侦查能力。”
老谭道:“不是没有指纹,是残缺的戴了手套的指纹,这点要讲清楚,不能马虎。”
侯大利是侦查员,又有勘查证,是侦查员中现场勘查技术最好的,属于技术室的编外人员。他经常和田甜、老谭和小林在一起讨论,所以梦境中的对话虽然有小小的误差,却格外真实,宛如真实的会议现场。
四人正在开会讨论,忽然桌上手机几乎同时响了起来,震得大家心神猛颤。一个人手机响,有可能是私事,四人手机同时响动,那绝对有案子,而且是大案子。
侯大利翻身而起,左顾右看,这才发现刚才做了一个梦。
“做噩梦?”田甜被弄醒,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
侯大利道:“刚才那个梦太真实了,在梦中,我、你、老谭和小林在讨论丁丽案,每个人的发言都很有水准,与现实的案情分析会没有区别。然后所有人的手机同时响起,是有大案子,我就被惊醒了。”
田甜将手机放回床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一天到晚都在想案子,当然会做这样的梦。睡吧,等会儿天就亮了。”
侯大利隐隐有些想法,又没有完全想透,干脆下床,静坐于窗边沙发。田甜没有起床,侧身看着自己的男人,看了一会儿,睡意渐浓,慢慢睡去。醒来之时,侯大利还在身边酣睡。她不忍心叫起男友,蹑手蹑脚起床。等到田甜从卫生间洗漱回来,侯大利已经坐在床沿,道:“我想重新看一遍丁丽案的物证。”
田甜道:“你昨天才去过,又要去?”
侯大利道:“昨晚你说王永强早泄,给了我灵感。如果这个凶手也早泄,说不定会射在床单或者衣服上。我这样推测也是有依据的,从现场勘查相片来看,运动衣和内裤就在大腿、屁股旁边,能染上血迹;如果真有早泄,就完全有可能喷到衣服上。由于衣服上有大量血迹,之前没有发现精斑也很正常。”
田甜了解侯大利,知道他产生了这个想法以后,肯定会再次复查物证,道:“葛向东和樊勇没有复审过物证?”
侯大利道:“现场勘查是技术活,一般侦查员都只懂基本常识,而葛向东以前在经侦支队,樊勇以前在禁毒支队,更是隔行如隔山,肯定不会复审物证。”
田甜道:“你反复审查物证,不担心葛向东和樊勇有看法吗?毕竟以前是以他们为主,如果一接手就有突破性发现,会不会显得他们不够专业?”
侯大利道:“我做的一切以破案为最终目的,不会管其他人的看法。他们有想法要自己调整,而不是我去适应他们。原因很简单,我没有私心。”
田甜道:“我陪你去不太妥当,如今王华是你的搭档。”
侯大利想起王华高大肥胖的身体,皱了皱眉,道:“王华对现场勘查是外行,到时还得叫上你。”
发现重要生物检材
来到刑警老楼,侯大利来到朱林办公室,请求再次复查物证。
“还要复审物证?给个理由。”
听完侯大利陈述的理由,朱林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为什么会想到找精斑?这个想法有点异想天开。”
侯大利道:“我是从男人的本性来考虑问题,年轻男人看见裸体漂亮女人都应该有反应,更别提凶手。凶手暴起杀人,情绪控制能力不行,真有可能早泄。这是撞大运,也许能撞上,也许撞不上。”
一行人来到物证室,这一次老谭、小林、小杨和田甜都等在门口。田甜朝着男友悄悄眨了眨眼睛,侯大利也迅速眨了眨眼睛。
老谭道:“又要复查,有什么新想法?”
侯大利道:“我觉得凶手极有可能留下精斑。”
老谭道:“我们都查过,没有精斑,受害人还是处女。”
侯大利道:“有可能体外射精。”
老谭喃喃自语:“如果体外射精,以前应该能查到。”
这一次复查物证有了明确目的,侯大利直接从物证筐里取过内裤。丁丽经济条件很好,虽然是十几年前的内裤,款式老旧,但是质地优良,在物证筐里躺了十几年,仍然非常柔软。
侯大利翻过内裤,发现底部有少量黄渍,目光便有些停留。
老谭眼光一直跟随侯大利,指着内裤上缺损的一小块,解释道:“我们剪下来查过,没有精液,也没有查到其他人的DNA。黄渍是女性分泌物。”
朱林背着手站在一旁,脸上没有表情。
侯大利刹那间有些走神,脑中形成了一幅画面:犯罪嫌疑人持刀尾随进屋,控制住丁丽,用尼龙绳绑住其手脚,第一阶段是绑架;犯罪嫌疑人发现丁丽很漂亮,心态发生变化,至少解开了双手的绳子,对其进行了猥亵;但是随后应该发生了冲突,导致犯罪嫌疑人凶性大发,挥刀杀人。他摇了摇头,暂时屏蔽了脑中画面。
除了内裤外,物证筐里还装有死者的外衣裤和床单。江州气温季节性强,10月还在二十摄氏度左右,丁丽遇害时穿了一套休闲的运动装,运动装没有破损。侯大利提起床单,一寸一寸细致揉捏。
老谭道:“会在床单上?”
侯大利道:“犯罪嫌疑人脱掉了丁丽衣服,还咬伤了乳房,没有精液这一点违背常理。如果射精,精液极有可能遗留在床单上。”
现场勘查、尸体解剖和侦查员推理都有一个“猜、猜、猜”的过程,有些猜想能够得到证实,有些猜想得不到证实,前者往往意味着破案,后者则意味着案件由现发案件变成积案。
田甜听到最后一句话,悄悄剜了侯大利一眼。
老谭、小林都是痕迹技术员,瞪大眼睛看着侯大利。
两人的心情并不完全一样。小林一心盼望奇迹出现,老谭心情相对复杂,一方面希望能发现新的线索,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侯大利如此轻易发现精液。当年,他作为年轻技术员也参加了现场勘查,若是真让侯大利发现了精液,当年现场勘查就遗漏了重要线索,这条线索或许直接导致了无法破案。
侯大利先是检查最容易出现精液的床单,查完以后,没有新发现,又检查了外裤,还是没有发现。
老谭松了一口气,道:“我们当年检查还是很细致的,内裤、床单和外裤都没有放过,应该没有精斑。”
侯大利没有说话,放下裤子,又拿起了丁丽的运动衣,从衣领部位往下捏。
老谭的目光随着侯大利的手移动,当那只手接近衣服下摆时,再次松了一口气。
谁知,侯大利的手又往上移,伸进左手衣袖以后,突然停了下来,又轻轻捏了两下。他翻开衣袖,凝视细看后,道:“运动衣的衣袖里面应该有精斑。”
翻开的衣袖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硬块,极似精斑。如果是精斑,那将是丁丽案的重要突破。如今DNA技术日趋成熟,找到犯罪嫌疑人的DNA,意味着基本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的真身。
老谭双眼圆睁,道:“这是什么鬼东西,怎么跑到衣袖里面了?这不符合常理。”
小杨惊讶得合不拢嘴。他借调到市局时间不长,以前听说侯大利是神探,并没有真实感受,今天当面领教,才知“神探”或者“变态”的称呼当真名不虚传。
衣袖内侧的小硬块被送到新成立的DNA室进行检测,朱林等专案组成员在技术室旁边的会议室等待。最初只有参加重审物证的几人,随后宫建民、陈阳闻讯赶到。
会议室里烟雾弥漫,大家闷头抽烟。退休的老姜局长和分管副局长刘战刚一起走进会议室。刘战刚扇了扇烟雾,径直走到窗边,推开所有窗户。
老姜局长来到侯大利面前,脸皮绷得紧紧的,道:“你怎么想到衣服上有可能沾有精液?”
侯大利道:“依常理,应该有精液。”
老姜局长道:“就这么简单?”
“道理不复杂,只是容易让人忽略。”侯大利又讲了王永强因为早泄而变得残暴之事。
老姜局长道:“为什么是在衣袖内侧?”
侯大利道:“我也不知道。”
朱林知道老姜局长的心病,见其两眼发红,插话道:“侯大利说起来轻巧,实际上极为用功。他天天看卷宗,现场勘查相片都印在脑子里。我听田甜说,他钻研起案子来,经常通宵睡不着觉。没有扎实准备和研究,根本不会有灵感。”
“结果出来没有?是不是精斑?”门外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跟随声音进来的是一个身高超过一米八五的老人,老人头发花白,红光满面,脚步匆匆。
“雷神,你竟然也来了。”老姜局长和来者打了一个招呼。
老谭则上前打招呼,道:“师父,您来了,身体不错嘛。”
“身体不错,吃得了饭,走得了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来者是老谭主任的前任和师父,江州刑警支队技术室第一任主任雷帮国,因其声音洪亮,被称为雷神。丁丽这个花季少女惨死家中,警方没有能够破案,雷帮国作为技术室主任,对此案最难释怀。在退休聚餐时,他喝得大醉,抱着稍早些退休的老姜局长大哭:“丁丽案没有破,我是白当了公安,不甘心啊。”
成立了105专案组以来,雷神时不时来找老姜局长喝茶,打听丁丽案进展。老姜局长得到消息以后,也给雷神打去电话,谈了最新发现。
雷帮国顾不得和朱林、宫建民等老同事打招呼,逮住徒弟老谭道:“衣服上当真有精斑?”
老谭小心翼翼道:“左边衣袖内侧发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斑块,现在还无法判定是不是精斑。”
雷帮国双眼瞪得如铜钱,道:“当时是谁在负责查看衣服,是张法医还是你?为什么没有发现那个斑块?”
老谭无数次回想当时勘查现场的细节,道:“我负责查找指纹和足迹,死者衣物由张法医检查。卷宗里记得很清楚。”
“法医要负责检查衣物,你是勘查人员,也应该注意到这些细节。”雷帮国长叹一声,用力拍了下大腿,道,“是我的失误,把事情安排给他们,我就到市局开会了,没有再细致检查。”
老谭道:“师父,您别自责,我们当时都进入了一个思维误区,死者阴道、内裤都没有精液,没有想到犯罪嫌疑人会有精液留在衣袖里面。我记得当时城里地痞打群架,砍死好几个人,您从现场被叫到局里开会了。”
新成立的DNA室负责人张晨走了出来,道:“检验结果出来了,确实是精液。这块精斑时间太久,我怕技术不过关,已经向省厅求助,由他们来提取DNA。”
精斑是精液浸润或附着于基质上,干燥后形成的斑痕。精液如同唾液、血液、乳汁一样,都是人体体液的一种。精液中所含有的DNA可以准确记录下每个人的身份,所以精斑是法医物证中的重要检测材料。
雷帮国听到这个消息,嘴唇发黑,道:“我有重大失误,若是当年发现精斑,案子早就破了。”
老谭知道雷帮国身体不好,劝道:“师父,你血压高,千万别急。有了DNA,凶手绝对跑不了,落网是迟早的事,只是让他多活了几年。”
“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至少是打了折扣的正义。”雷帮国声音低沉,情绪低落,双手轻轻颤抖。
老姜局长原本想责怪雷帮国,见雷帮国嘴唇发乌,便忍住到了嘴边的话,佝偻着背,离开小会议室。走到小会议室门口,他想起雷帮国的神情,暗觉担心,又转了回来,发了一支烟给雷帮国,安慰道:“小辈们比我们厉害,作为前辈,我们要高兴。若是一代不如一代,那才糟糕。105专案组发现了这条重要线索,意味着此案必破,只是时间早晚。凶手若是逍遥法外,我们死不瞑目,如今有了线索,就算今天晚上就死,也没有太多遗憾。”
雷帮国背对一帮小辈,顿了顿脚,道:“姜局说得对,我们留下的大窟窿,自然是新一代帮我们填。我回家喝杯小酒,为他们庆功。”
丁晨光得到发现精斑的消息后,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对办公室吼道:“叫司机到门口来,到公安局!”
一分钟后,小车发出轰鸣,直奔市公安局。
关鹏局长在市政府开会。丁晨光来到刘战刚副局长办公室,进门就道:“刘局,是啥情况?”刘战刚将泡好的茶放到丁晨光面前,道:“丁总,喝茶。”
丁晨光道:“哪里有心情喝茶。”
刘战刚道:“专案组有重大突破,在保留的物证中找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精斑。精斑已经送到刑警总队,总队DNA室正在提取DNA,很快就会有结果。结果出来以后,在数据库里进行比对,就极有可能破案。”
丁晨光双眉上扬,声音激动:“案发当时,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个重要线索?如果当年及时发现,是不是早就破案了?当年的办案人员有没有责任?”
“现在有了突破口,我们要集中精力破案,至于以前的责任,那是下一步的事情。”刘战刚指了指茶杯,道,“丁总喝茶。”
丁晨光缓了缓口气,道:“算了,我也不是要追究他们的责任,追究责任没有任何价值。谁找到的精斑?”
刘战刚道:“105专案组,参加检查的有朱林、侯大利、田甜,还有老谭。”
丁晨光原本想重奖发现精斑者,听到侯大利的名字,便将“重奖”念头取消了,问道:“谁具体发现精斑的?是不是侯大利?”
刘战刚道:“几个人一起参加检查,侯大利在检查衣袖时发现了精斑。”
丁晨光听到“衣袖”两个字,想起女儿穿起运动衣的模样,心酸如浓雾一般泛滥开来,道:“刘局,支队真要提高水平,没有专案组,凭支队的本事,根本抓不到石秋阳和王永强。”
丁晨光是丁工集团的老板,在集团内部说话向来咄咄逼人,不留余地,面对集团外部时还是彬彬有礼,今天得知女儿案子取得突破,心情激动,指名点姓批评起刑警支队来。
在刘战刚眼里,丁晨光不仅仅是老板,也是受害者的父亲。作为老资格刑警,他很能理解丁晨光的反应,安慰道:“从案发到现在十来年了,刑事技术发展很快。十几年前,DNA技术刚刚起步,整个山南都没有能够做DNA检测的机构,就算当时发现了精斑,其实也没有太大作用。支队有很多不足,去年到今年,还是办了几件漂亮的案子,比如长青灭门案、黄卫遇害案,都破得非常漂亮。”
丁晨光道:“不管怎么说,当年没有发现精斑,是重大失误,有人要对此负责。”
刘战刚道:“那是历史局限性。再说,当年的经办人员大部分都退休了。”
丁晨光发了一顿火,渐渐平静下来,道:“对不住啊,刘局,刚才我激动了。以前的事就不说了,说了也没有意思。希望DNA能够比对成功。”
刘战刚再次耐心解释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DNA技术没有普及,真正普及是在2005年前后,当DNA鉴定技术普及后,针对以前被公安机关打击过的人,全部安排重新采集血样。服刑人员,由监狱采集;刑满释放的由派出所采集;现行犯罪,由办案人员采集,同时还要采集指纹、声纹和足迹等。那个凶手肯定是惯犯,极有可能在库里;就算不在库里,也给我们以后的工作提供了强大支撑。”
到了下班时间,桌上电话突然响起。刘战刚抓起电话,道:“老谭吗?结果怎么样?……啊,为什么没有比对成功?”
听到对话,丁晨光脸色惨白。他原本一心盼望着通过DNA锁定犯罪嫌疑人,没有料到数据库里比对不成功,刚燃起的希望就此被浇灭。尽管刘战刚以资深刑警的角度再三解释,获得了犯罪嫌疑人的DNA,抓住犯罪嫌疑人是迟早的事。但丁晨光想到“迟早”两个字就满心不是滋味,怏怏而回。
作为掌管上万人的大企业老板,丁晨光自控能力很是了得,车刚出公安局大门,心情便平复下来。他给常总打电话,淡淡道:“你去约侯大利,安排吃一顿晚饭,我到时参加。”
葛向东和樊勇在调查丁丽案时,丁晨光从来没有单独约两人吃饭,只是在小会议室里与他们见过一面。这一次丁晨光主动安排饭局,很罕见,是看重侯大利的具体表现。
常总站起来接了大老板电话,屁股刚坐到沙发上,赶紧与侯大利通话,希望能一起吃晚饭,特意说明丁老板要亲自参加。
丁晨光是山南省著名企业家,是省市领导的座上宾,一般民警很难有机会参加这种大老板的饭局。但是,侯大利父亲侯国龙就是与丁晨光同级别的大老板,所以侯大利对参加丁晨光饭局完全没有兴趣。
“这几天忙得很,常总别安排饭局,免得耽误时间。你约一下丁老板,他什么时间有空,我亲自拜访他,和他谈一谈案子。”
常总道:“其他事情我不敢打包票能单独约到大老板,但是只要与小丽的事有关,我尽量争取,会很快回复侯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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