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秋阳的软肋
国龙宾馆里,侯大利得知父亲的决定心情复杂起来。这些年来,父子俩渐渐陌生,如两条轨道上的列车,越走越远。
田甜拿着药走过来,道:“在想什么?”
侯大利接过药,丢进嘴里,摇了摇头。
田甜坐在侯大利身边,陪着他看窗外,窗外是阳州城区,有许多高楼,高楼之下是繁华街道,世人如蚂蚁一般在街道上匆忙行走。
侯大利提振情绪,道:“我们从高处往下望,看到的都是美景,其实美景下面就有黑暗。人类社会诞生以来,光明和黑暗就并存,我们要让光明多一点、黑暗少一些。”
田甜意外地望了侯大利一眼,道:“你平常不会说这些话。”
侯大利握住田甜的手,道:“平常不说的话也有可能是真话。每个人都有很多真话,得分不同场合说出来。刚才那番话,如果换到其他场合就往往会被认为是大话、空话。人们往往会用比较现实甚至庸俗的说法掩盖心中的光明。每个人心里都有崇高和低俗的一面,这两端的真话,都不能在公共场合说起,队里也算是公共场合,所以只能说些不那么崇高又不那么低俗的话。”
田甜挪了挪椅子,头靠在侯大利肩膀上,道:“我用手术刀了解人体构造,这方面我比你强。思考人生,你比我强。”
侯大利沉默了一会儿,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田甜道:“你和侯叔谈了什么?他的脸色不对劲,你的情绪也不好。”
“还是老问题,想让我回去接班。”今天父亲谈到这个问题时提出了很尖锐的会伤害到三口之家的观点,侯大利情绪低落来源于此。他没有在田甜面前谈及这个敏感话题,只做简化处理。
这是无解之题,田甜没有多问,道:“我和李阿姨看了相册,里面有杨帆相片,她真漂亮。”
“我和她从小就在一起,漂亮当然重要,这是男女吸引的重要基础。但是,我和她的感情不仅是恋人关系,属于超越恋人的亲人关系。我得承认,仅仅有亲人关系,若是没有恋人关系,我也不会念念不忘,一直想着复仇。”在很久以来,杨帆都是侯大利身上的一道不能触碰的伤口,除了案子以外,他将对杨帆的情感紧紧封住。田甜是走进这块封锁地的唯一一位局外人。
侯大利有伤,不能久坐,在田甜搀扶下进入卧室。
侯大利睡下,田甜正要出卧室,侯大利道:“我是伤员,需要你就近照顾。”
以前假扮夫妻时,为了安全起见,侯大利和田甜曾经同床异被睡了一段时间,如今钓鱼任务结束,近距离在一起就有另外的含义。
田甜的脸顿时红了,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就行了。”
侯大利道:“我想你睡在身边。”
这是一句毫无技术含量的话,目的非常直接,却一下打动了田甜。田甜到柜子里拿了另一床铺盖,放在床上。
正在此时,电话突然响起。
侯大利俯身接过电话,脸色越来越严肃。
“什么事?”
“抓捕组在秦阳找到了石秋阳。石秋阳反侦查能力挺强,发现了准备收网的抓捕组。他劫持了一个人质逃跑,现在被围在铁江厂一个家属院六楼。人质除了挟持的一个女人以外,还有一家三口,爷爷、婆婆和小孙女。指挥部问你的身体情况,如果身体能撑得住,希望我们尽快到秦阳,提供咨询,协助谈判。”
听到石秋阳逃跑,侯大利腾地站了起来。
“抓捕组发现这么凶悍的连环杀人凶手,就应该马上击毙,居然还让他跑了。”侯大利套上安全带,忍不住抱怨。
“具体情况不清楚,只知道石秋阳如今被堵在铁江厂家属院。石秋阳携枪闯进一个老工人家里,老工人夫妻俩都退了休,有一个五岁孙女在家。他为了阻止警方进攻,从窗口扔出两颗燃烧弹,开了一枪。燃烧弹估计是就地取材制作的。”
“石秋阳不想活了,要鱼死网破。”侯大利听得直磨牙,没有询问狙击手的情况。既然指挥部要调105专案组,那么肯定没有狙击条件,或者是狙击条件很差。
朱林电话打了过来,道:“我正朝秦阳赶,你研究石秋阳最深,对他最了解,他有什么心理软肋?”
侯大利道:“让我想一想。”
过了几分钟,朱林又打电话过来,问:“想好没有?”
侯大利道:“正在想。”
隔了几分钟,朱林再打电话,道:“时间就是生命,必须马上提出准确有用的观点。若是谈判不成,为了防备石秋阳狗急跳墙,特警只能强攻,屋内几人的生命安全难以得到保障。”他缓了缓口气,“你仔细想一想,我暂时不打电话了。”
侯大利将头靠在车椅上,闭上眼睛,有关石秋阳的画面一页一页在脑中闪现。第一个画面就是多年前在城市运动会上投弹的画面,当时的石秋阳如此年轻,充满自信和活力。
第二个画面则直接跳到了女孩被杀的场景。出现这个画面时,侯大利脑中出现了杨帆的画面,他为了不干扰对石秋阳的思考,强行将杨帆画面关闭。
这是石秋阳命运的转折点,第三个画面就不再是侯大利脑中的形象,而是通过刑警卷宗复原的画面,石秋阳在世安桥附近袭击了蒋昌盛……
第七个画面是从资料中得来,石秋阳女儿最后病逝的场景。石秋阳女儿与病魔进行了搏斗,感动了很多人,也鼓励了许多同样生病的孩子。后来就是石秋阳在女儿病床前痛哭流涕……
最后一个画面就是田甜递了一支验孕棒给刘菲,验孕棒显示出两条线。
尽管越野车价值百万,行驶起来如行云流水,非常平稳,可是侯大利重伤未痊愈,一个多小时的行程仍然牵动伤口,即将到达秦阳时,他呼吸变得困难。田甜是法医,对途中的问题早有防备,提出药箱,紧急处理以后,再继续前往指挥中心。
105专案组全体成员分乘三辆车,紧急前往秦阳公安局。朱林最先到,其次是葛朗台和樊傻儿,侯大利和田甜从省城阳州出发,最后到达。
省厅老朴早就等在门口,抓着侯大利胳膊,走进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小会议室有省厅主管刑侦杨副厅长,刑侦总队、江州公安局和秦阳公安局的领导。侯大利走进小会议室,立刻成为全场焦点。
局长关鹏问道:“案情清楚了吗?”
侯大利点头。
局长关鹏紧接着道:“窗帘紧闭,狙击手无法瞄准。屋里是老弱妇孺,石秋阳丧心病狂,谈判人员正在和石秋阳通话,无法有效说服。105专案组最熟悉石秋阳的情况,他的弱点在哪里?”
谈判组号码是警方公布给石秋阳的,只要能对话,就有希望解决问题。石秋阳使用的手机是被劫持女子所有,目前为石秋阳掌握。
侯大利在车里已经理清了思路,道:“石秋阳总体内向,一般不惹是生非。从神经类型分类是集中慢,分散也慢,对过去的不快铭刻在心,久久不忘。外来侵害危及生活、家庭、婚姻、财产时,容易滋生仇恨心理,严重的就是极端仇恨心理……”
关鹏打断道:“弱点在哪里?”
侯大利道:“纵观石秋阳一生,其人生转折点两次,一次是妹妹遇害,另一次是女儿病亡。这是他的核心软肋。”
老朴道:“谈判组掌握了石秋阳女儿留给石秋阳的音频。原本准备播放,攻心为上。反复商议后,觉得这又可能刺激到石秋阳,暂时没有播放。”
侯大利吃了一惊,道:“千万别播。石秋阳最忌讳此事,若是提起女儿,有可能刺激到他,火上浇油。”
老朴道:“你有什么主意?”
侯大利正要谈自己的想法,石秋阳的电话打了过来。
“给我准备一辆车,加满油,车上装五十万现金,不能连号。我开车离开后,你们不能跟随,到时我会陆续放人。如果不答应,那就同归于尽。让杜丽赶紧离开,若是她继续留在现场,我数一二三开始杀人。”石秋阳语速很快,不等谈判组对话,猛地挂断电话。
侯大利前往秦阳之时,谈判组已经将石秋阳妻子杜丽接到铁江厂。当杜丽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起来之时,石秋阳反应非常激烈,将小孩推到窗边。他为了躲避狙击手,藏在小孩身后,威胁说再听到妻子说话,就将小孩推出窗外。
经过数次较量,谈判组对油盐不进的石秋阳没有太好办法。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坐在一旁的省厅技侦工程师道:“厅长,我们监听到一段对话,很急。”
小会议很安静,技侦工程师将监听的对话实时播放出来。
老年女人的声音:“求求你了,小孩发高烧,已经抽搐了,要送医院才行。我给你跪下了。”
石秋阳的声音:“不行。你们拿点水,给这娃儿物理降温。”
这时又传来拨号声。
石秋阳又用手机与妻子通话,开头就道:“我知道警方在监听,监听就监听,他们不满足我的条件,那就拼了。丽丽,妹妹死的时候,我心就碎了。妹妹是我从小带大的,说是妹妹,其实就是女儿。从那以后,我就是行尸走肉。”
“那么多人,真是你杀的?”杜丽声音颤抖,再次发问。她到了此刻仍然心存幻想,希望警方抓错了人,丈夫是清白的。
石秋阳愤怒地道:“他们该死,如果当初有人伸出援手,我妹妹就不会死。见死不救,就是人渣。你走吧,不要在现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穷凶极恶开枪杀人的样子,也不想让你看到我被打成筛子的惨状。”
与妻子通话以后,石秋阳打量屋子里的情况。若是成年人突发疾病,他根本不会动心,现在是小孩发病,令他想起小女儿挣扎在病床上的情景。
老年男性和开车的年轻女子被绑得严实,绝对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原本老年女人和小孩也被绑住,只是小孩发起高烧,为了方便老年女人照顾,便将小孩和老年女人放开。老年女人抱着孩子跪在石秋阳身边,哀求将小孩送到外面医治。
发烧抽搐的小孩突然口吐白沫,老年女人大声哭喊起来。
警方监听到屋内对话。
若是小孩高烧得不到控制,有可能危及生命,或者留下不可挽回的后遗症,指挥中心经过紧急商量,准备同意石秋阳要求,条件是将小孩放出来。
石秋阳道:“一辆车,五十万现金,我还要加一个条件。那天在师大,假扮吴莉莉的那个女警察,由她来换小孩。不答应,大家一起死。”
离开山师大后,石秋阳不停回想与“吴莉莉夫妻”搏斗时的情景,回过味来,“吴莉莉夫妻”之所以这么能打,肯定是警察假扮的。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田甜身上。田甜内心略有挣扎,眼神慢慢坚毅,道:“我愿意换小孩。”
侯大利和田甜来到指挥中心,再到石秋阳点名田甜,只是短短几分钟时间,一直有各种状况发生,他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拟订的方案。
此刻石秋阳提出由田甜换小女孩,侯大利大声道:“我有说服石秋阳的把握。”
侯大利三言两语谈了想法以后,谈判人员再次拨通石秋阳掌握的电话。
参战指战员都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话上。电话拨通一会儿,终于接通,谈判人员道:“田甜在江州,没有在现场,从江州过来还有一个多小时。小孩病情严重,拖不得。”
石秋阳态度强硬,道:“我不管,一人换一人。”
这几句给了警方机会,谈判人员敏锐地抓住机会,给侯大利做了手势。
侯大利拿起另外一部电话,道:“我是师大的那个男警察,我过来换人。”
石秋阳道:“一人换一人,姓田的不在,你戴上手铐进屋,换小孩出去。一分钟之内,出现在我的视线。如果敢玩花样,我就开枪杀人质。”
尽管侯大利重伤未痊愈,不是换人质的好人选,可是形势紧急,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杨副厅长与侯大利用力握手,道:“沉着冷静,攻心为上。”
田甜抹掉泪水,脸色苍白地走到侯大利身边,道:“活着回来。”
她原本想跟着侯大利走出小会议室,被宫建民拦住,道:“别打扰他,让他冷静。”
关鹏来到杨副厅长面前,低声道:“他是侯国龙的独子。”
侯国龙是省内鼎鼎大名的人物,杨副厅长与侯国龙也有接触,闻言吓了一跳,道:“原来是他呀,难怪看着眼熟。老子不错,儿是好汉。”
侯大利铐上双手,走到楼下,再上六楼。
石秋阳做好充分防备,子弹上膛,以男性老人和年轻女子为人盾。他要赌一把,若是警察趁此突击,那只有杀掉人质。女儿没有能够抵抗病魔,他已经存了死意。死亡对他来说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侯大利上楼时,在头脑中将石秋阳人生经历回放了一遍。他觉得自己的方案至少有五成把握。若是自己不能说服石秋阳,指挥中心就得答应石秋阳提出的要求,提供车和钱,将石秋阳调出家属院。
防盗门打开,老年女人抱着孩子,回头看着老伴,将小孩放在防盗门口,然后关掉防盗门,反锁。
跟随在身后的特警接过小孩,飞跑下楼,交给医务人员。
成功解救了小孩,指挥中心松了一口气。
在屋内,侯大利举起双手,让石秋阳能清楚地看到手铐。
石秋阳从两个人质背后站起来,下身依然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侯大利身边。他用枪指着侯大利,然后检查了手铐,又让侯大利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撑在墙上。他从侯大利身上搜出手机、钱包、手表等物品,放在桌上,道:“你是警察,来抓我是公仇不是私仇。你只要不乱动,我不会为难你。”
指挥中心能监听手机,即使在关机情况下,侯大利和石秋阳的对话也能清晰地传到指挥中心。此刻,指挥员们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于侯大利说服石秋阳放下武器,如果侯大利无法说服石秋阳,那么就有两套预案。一套预案是提供车和钱,将石秋阳调出家属院,在这个过程中寻机击毙石秋阳;另一套预案是调不出石秋阳的情况下,由特警支队进行强攻。
特警支队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派出三组狙击手。三组狙击手已经到位,枪口对准窗口和大门。强攻小队亦是三组,两组到楼顶,准备从天而降,破窗而入;一组在楼梯口,准备了破门器械。
石秋阳极为强悍,两套预案都很难保证人质安全。省公安厅领导、省刑侦总队领导、秦阳市公安局和江州市公安局领导神情异常严肃,紧盯监控器。
室内,石秋阳检查了侯大利随身物品以后,道:“你和他们坐在一起,我再次警告你,若敢乱来,你们全都得死。”
指挥中心听到这句话时都松了一口气,只要肯对话,就还有机会。虽然侯大利的方案未经评估就上阵,但是情况紧急,容不得犹豫,只能使用此方案。侯大利见石秋阳随手将手机和其他物品放在桌上,也是长舒一口气,额头滚下了几粒汗水,落到眼睛里,火辣辣的。进屋前,他最担心石秋阳会毁掉手机,如果真是毁掉手机,那自己就相当被动。他依然与另外三个人质坐在一起,等石秋阳警惕性减弱后,道:“石兄,你年龄比我长,我可以称呼一声石兄吧?”
石秋阳没有搭理他,坐在四人对面,眼神有些呆滞。
“我想单独和你聊几句。你放心,以你的身手,就算我不戴手铐也不是对手,何况如今我戴了手铐,又没有武器。”侯大利一直在观察石秋阳的神态,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石秋阳是连环杀手,心胸狭隘,其行为还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石秋阳沉默了一会儿,道:“别玩诡计。”
侯大利后背全部被汗水打湿,脸上有大颗汗珠。三个人质尽量挪动身体,不愿意和年轻警察靠得太近。
“为什么流汗?”石秋阳说话时,手枪枪口提着侯大利。
黑洞洞枪口给了侯大利极大压力,一颗心似乎要从胸腔里迸出来,他强自镇定,实话实说道:“害怕。”
石秋阳眼神飘忽,道:“你也害怕。”
“当然会害怕。”侯大利咬了咬牙,借此克服恐惧,道,“我和你其实颇有渊源。很早以前,你参加城市运动会,投弹冠军,打破城运会纪录,当时我就是你的观众。你当时代表银行系统。”
在投弹场上所向披靡,这是石秋阳人生的巅峰时刻之一。石秋阳没料到眼前警察还记得当年事,道:“那时我还年轻,你几岁?”
“读小学。”说了几句话,侯大利渐渐平静下来。他下定了决心,决定抛出第一个秘密武器,用此获取石秋阳好感:“我们还有另一次交集,请打开手机。这是你妹妹被害现场,我也在场。”
石秋阳眼睛一下就变得通红,挥拳连续猛击侯大利脸部。鲜血飞溅,侯大利倒在地上,金星在脑中乱转。侯大利中枪的伤口复发,身体蜷曲,呼吸艰难,眼见石秋阳举着枪口顶在自己额头上。“砰砰”的拳击声在指挥中心响起,重重地敲到指挥员心脏上。省刑侦总队副总队长刘真请示道:“很难说服,动手吧。”杨副厅长面沉如水,道:“再等等。”
石秋阳瞬间翻脸,双眼血红,如恶魔一般。手枪已经顶在头上,事已至此,侯大利反而平静下来,道:“当年,我是第一个冲上去的人,是我抓住杀人凶手。我的手机里有警方保存的当时录像视频,截取的是后面部分。”他抬起头,寻找石秋阳的目光,与之对视,道:“请看一看视频。”
枪声没有响起,继续传来对话声,指挥中心几乎凝结的空气似乎又开始流动。
手机里的视频如魔盒,让石秋阳无法拒绝,最终还是打开视频。视频对石秋阳来说如噩梦一般,当看到妹妹躺在地上之时,他浑身发抖,如筛糠一般,自语道:“旁观者罪有余辜,如果有人站出来,我妹妹不至于死得这么惨。”
侯大利弯着腰,如虾米一样躺在地上,大声强调道:“我当时从那里路过,看见有人行凶,就冲了过去,第一个冲上去的就是我!你看看,我是第一个冲上去的。”
视频里出现了一个奋勇冲上前的年轻人。定格画面后,石秋阳将手机拿到侯大利脸前进行比较,虽然时隔数年,侯大利相貌有变化,但是还是能够看出是一个人。他收起手枪,默默观看视频,看了三遍以后,又沉默地望着天花板。
另外三个人质惊恐地聚在一起,努力远离年轻警察。他们担心这个警察会激怒眼前这个凶手,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侯大利试着坐起来,石秋阳没有干涉。侯大利坐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道:“当时你没有看到这个视频吗?”
石秋阳握紧手机,冷冷地道:“看到这个视频又如何?这个视频只能证明你的事,没有办法抹平前面那些人坐视我妹妹被杀的事实。”
侯大利试探道:“给我一张纸,擦擦鼻血。”
石秋阳没有回应这个要求。
“我其实和你有相似经历,挺能够理解你。我的女朋友,就是在视频里跟着跑的那个漂亮女孩,莫名落入世安河。若是真能抓到那个凶手,我也会违犯法律,对那个人施以私刑。”
这句话真不是假话,侯大利找到石秋阳杀人原因之后,经常在夜间揣摩石秋阳的心态。从个人角度来说,他也想违犯法律,大开杀戒,为杨帆报仇。当然,这只是一种想法而己。在现实生活中,他选择当警察来追查真凶,而不是滥杀无辜。
石秋阳重放了一遍视频,突然间有些发愣,再放了一遍视频。他转身走到桌前,抽出几张纸,递到侯大利手边。
侯大利和石秋阳的交锋只是短短几分钟。对指挥中心来说,这几分钟无比漫长,特别是从监控手机听到击打声音时,所有人的心脏都收紧了,神经绷紧到极点,几乎不能呼吸。负责现场指挥的副总队长刘真已经作好了下令强攻的准备。
侯大利擦掉鲜血,汗珠却再次狂涌而出。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刘菲怀孕了。”
石秋阳身体顿时僵住,猛地转身,道:“你再说一遍!”
侯大利道:“刘菲怀孕了!”
石秋阳将手枪上膛,顶在侯大利太阳穴,双眼似乎在喷血,大吼道:“我要和刘菲通话,若你说谎,我打死你。我杀了这么多人,再杀一个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侯大利大声道:“手机视频的第二个文件,你看吧。”
第二个文件正是当初田甜给刘菲验孕的视频。视频没有经过加工,刘菲所有表情都是真实的。石秋阳看过视频以后,知道此事不假。他提着手枪,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转来转去。
侯大利劝道:“你是杀人重犯,不可能跑掉,最大的可能性是被击毙。现在科技如此发达,锁住你后,你真跑不掉。”
“住嘴!”石秋阳青筋暴露,双眼闪出凶光。他慢慢举起手枪,对准年轻警察的脑袋。
成败在此一举,侯大利闭着眼,等待最后结局。在脑中,他回放起与杨帆在一起的画面,所有画面如此清晰,如刚刚发生一样。这在很长一段时间让他生不如死,可是在最后关头,这些清晰画面却让他心情平静下来。他在心中道:“别了,田甜。杨帆,我来陪你。”
“我要和刘菲通话。”石秋阳突然将手枪收了起来。
指挥中心所有人听到这句话,如释重负。
很快,刘菲电话打了进来。
“你知道真相了,小菲?”打电话时,石秋阳态度很是温和。
刘菲身边皆是警察,还有专门从省厅过来的心理辅助人员。经过耐心的思想工作,刘菲心情平静下来,道:“我知道真相了。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爱你。”
石秋阳道:“怀孕了吗?”
刘菲道:“怀上了。这是我们的孩子,我要生下他。”
石秋阳道:“你身边有警察?”
刘菲道:“有警察。不管有没有警察,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会生下这个孩子,让他姓石。”
石秋阳泪水如注,无法停住,最初是哽咽,随后是狼嚎一样大哭。哭声通过无线电传到刘菲耳里,她的泪水如倾盆大雨。石秋阳停止哭泣之后,拿起手机再次观看了视频,终于,他清楚地说道:“我投降。”
指挥中心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紧紧盯住监控器。屋内静悄悄,只能听到无数心脏怦怦跳动。过了一会儿,电话响起,侯大利道:“石秋阳投降了。手枪在我手里,他被反铐。人质已经出来。”
副总队长刘真下达命令,参加强攻的特警小组立刻出现在屋门口。当人质和石秋阳先后出现在家属院楼门洞时,在场所有参战人员无论老少都跳了起来,也不管职务高低,互相拥抱。
田甜从救护车里拿过医药箱,朝侯大利奔去。
侯大利脸颊被石秋阳重拳打出一个大口子,鲜血顺脸颊不停往下流。田甜拿起手术刀解剖尸体从来不手软,今天给爱人处理伤口,却觉得手在抖、心在疼。
省厅领导、江州公安局领导、秦阳公安局领导一起走过来,轮流过来与侯大利握手。关鹏用力握着侯大利的手,道:“你是好样的,是真正的刑警!”
侯大利是全省顶级富二代,虽然在警队表现一直还不错,但是关鹏一直心存疑虑,并没有真正将侯大利当成骨干刑警。经此一役,他视侯大利为值得信任的江州刑警。
石秋阳走上警车,朝正在处理伤口的侯大利看了一眼,然后闭目养神。
侯大利和石秋阳对视一眼,问田甜道:“刘菲是真心要给石秋阳生孩子,还是应付这件事情?”
田甜道:“应该是真心的吧,哭得稀里哗啦。人是会变的,石秋阳必死无疑,到时孩子能否生下来还是一个未知数。你被打得这么惨,差点丢了命,我怎么感觉你居然还有些同情石秋阳?”
侯大利道:“我一点都不同情石秋阳。他的性格有重大缺陷,不是真男人,就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歹徒。”
田甜道:“那你为什么关心刘菲是不是给他生孩子?”
侯大利道:“我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刘菲答应生这个小孩子。石秋阳这人虽然凶残,对家人特别是小孩子还是挺好的。任何人都有优点,但是这个优点不能掩盖其凶残本质,更不能把责任推给社会。这就是人格缺陷导致的悲剧。”
侯大利脸上鲜血直流,惨不忍睹。田甜着实心疼,道:“李阿姨让我们回家吃饭。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前一次中枪,我妈就吓得够呛,这一次不能再吓她了。我们直接回江州过二人世界。人生有太多意外。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完成被打断之事。”这一次做人质,危险性很高,生死全部掌握在石秋阳一念之间,侯大利此刻有强烈的劫后余生之感。
田甜脸微红,充满甜蜜,道:“你枪伤没有好,又被打得满脸花,还想着那事。我看着你的丑样子,恐怕都会失去兴趣。”
侯大利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若不是现场还有其他人,田甜肯定会扬起拳头打两下。
两人正在说话,杨副厅长走了过来,与侯大利握手,仔细询问伤情,给予侯大利高度评价。
侯大利知道省厅杨副厅长认识父亲,道:“杨厅长,这事能不能不要宣传?我父亲若是知道我去交换人质,恐怕会气得和我断绝关系。”
杨副厅长道:“我们有宣传纪律,会掌握分寸,你不用担心。”
凡是效益不好的厂矿,闲人都多。铁江厂不景气,家属院就聚焦了大量围观群众。抓住石秋阳以后,公安人员迅速撤离。
“杨帆落水案”的真相
侯大利不愿意回到阳州听父母啰唆,直接回江州,先到江州第一人民医院换药,然后去了高森别墅。
车到半途,侯大利道:“我想到蒋昌盛、王涛和赵冰如家里走一趟,告诉他们案件侦破的消息。”田甜劝道:“你脸上全是伤,等伤好了再去。反正发案这么久了,晚两天告诉他们也没有关系。况且没有正式结案,最好不要由个人通知事主。”
侯大利道:“他们等这个消息很久了。说句官样的话,迟到的正义是打折的正义。我等不及了。”
汽车掉头,过了世安桥,沿村级小公路直到蒋家。蒋昌盛老婆在院子里切菜,见到来人只是抬了抬眼皮,继续忙自己的事。
侯大利走到蒋昌盛老婆身边,调匀呼吸,道:“抓到杀人凶手了。”
蒋昌盛老婆对侯大利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反应。
侯大利加重语气,道:“抓到杀害蒋昌盛的凶手了。”
蒋昌盛老婆这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放下手中的菜刀,不停喃喃自语,又抹眼泪,转身进屋。不一会儿,蒋昌盛老婆带着一个脸色发白的年轻男子走到院子。
侯大利看到萎靡不振的男子,皱眉道:“你回来了?”
蒋昌盛儿子如斗鸡一样,道:“戒毒所不可能关我一辈子。抓到杀人犯了,能赔我们多少钱?这个钱是警察出,还是那个杀人犯出?你们不要以为我不懂法,就把我们的钱贪污了。”
侯大利火气一点一点上来,道:“你们不想知道蒋昌盛为什么遇害?”
“知道了有屁用。”蒋昌盛儿子见到来者脸色不对,态度稍软,又问了一句,“是啥事嘛?”
侯大利再也不想理会这母子俩,转身就走。蒋昌盛儿子跟在身后,追问道:“警官,到底赔不赔钱?”侯大利断喝道:“滚!”蒋昌盛儿子从戒毒所出来不久,对警察还有几分畏惧,不敢去拉车门,在车下大喊:“警察骂人了,警察骂人了,当警察是了不起!”
上车以后,田甜对胸口不断起伏的侯大利道:“到不到王家和赵家?”侯大利气鼓鼓地道:“去,为什么不去?”田甜安慰道:“他是吸毒人员,脑袋不清醒,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先到王涛老婆家,还是王涛妈妈家?我看真正记住王涛的就是王涛妈妈和女儿。”
侯大利是年轻刑警,破案以后,心中还有受害者对侦办刑警感激的画面。走了第一家,现实与理想还真不一样,他有些气闷,道:“王涛老婆家顺路。”
敲开王涛家门,王涛老婆见到两个年轻警察,站在门口,堵住门,道:“该说的已经说了,真的没有隐瞒。实话跟你们说吧,我老公不喜欢你们来找我。”
侯大利不想说话,闭嘴不言,神情不快。
田甜道:“我们抓到杀害王涛的凶手了。”王涛老婆愣了愣,道:“什么?”田甜道:“抓到凶手了。”王涛老婆道:“抓到凶手了,凶手是谁?”
田甜用最简洁的语言叙述了整个过程。
王涛老婆脸上似乎有了笑意,笑意很快变成哭脸。她猛地转身进屋,用力关了房门。房门发出巨大声响,差点撞到田甜鼻子。侯大利站在门口,自嘲地道:“我们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田甜把食指放在嘴唇,指了指屋内。屋内响起奇怪的声音,如大风吹进山洞,声音尖厉,不断拔高,然后突然中断,再重新响起。“妈妈,你别哭,我扶你到沙发去。”屋内传来王涛女儿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王涛女儿出现在门口。她泪流满面,情绪控制得挺好,道:“叔叔、阿姨,请进。”
王涛老婆屈腿躺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一直在号啕大哭。在女儿的劝解下,十来分钟后,她才慢慢停止大哭,坐直了身体,对两位警官道:“我的命太苦了,王涛死得太冤。”
她平静下来后,问了一些细节。等到第二任丈夫回家后,王涛老婆擦干眼泪,情绪才彻底稳定下来。
离开王涛家,侯大利和田甜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来到车边,田甜用手轻抚侯大利的伤口,幽幽地道:“为了抓石秋阳,牺牲了李超,你距离牺牲只有半步。可是,他们都没有问你脸上的伤口从哪里来的。”侯大利道:“我们破案,不是为了获得他们感谢。”田甜道:“我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得到感谢。”
王涛女儿急匆匆跑了过来,怯生生地道:“叔叔、阿姨,我想陪你们到奶奶家里去。我希望你们能到奶奶家,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爸爸的就是奶奶,还有我。”
王涛女儿带着两个警察进了屋。王涛母亲看见孙女红肿的眼睛,似乎有了预感,抓住椅背,支撑住身体,道:“警察同志,是不是有消息?”
侯大利道:“抓住了凶手。”
王涛女儿搀扶住奶奶,未语泪先流,道:“我爸死得好冤。”
“天哪,天哪!”王涛母亲得知事情因果,双腿发软,身体往下坠。
王涛女儿扶住奶奶,让其坐在椅子上。
王涛母亲用手扶住额头,道:“夏儿,给叔叔阿姨煮糖水蛋。”王夏很乖巧地到厨房煮糖水蛋。王涛母亲身体突然下滑,跪在地上,就要给侯大利和田甜磕头。
侯大利和田甜同时上前一步,挽住王涛母亲的手。田甜劝道:“阿姨,使不得,破案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王涛母亲道:“抓到凶手,我死了可以闭眼了。”
王涛母亲被扶起来以后,左手抓住侯大利,右手抓住田甜,对孙女道:“夏儿,快给叔叔、阿姨盛糖水蛋。”
王家客厅茶几下摆放着王涛用过的物品,墙上挂着王涛各个年龄段的相片。王涛母亲望着儿子小时候的相片,大颗浊泪滚动而出,解释道:“今年春天太潮了,我把儿子的东西拿出来晒太阳。”
王涛女儿动作利索,不一会儿就端出两碗糖水蛋。糖水蛋是已经过时的待客礼仪,甜得腻人,侯大利和田甜接受了善意,吃掉了糖水蛋。王涛女儿坐在侯大利和田甜对面,道:“叔叔、阿姨,我叫王夏,我能不能要你们的电话号码?”
王涛母亲陷入深深的沉默,双手紧握儿子小时候的相片。侯大利和田甜与王夏说话之时,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离开王涛母亲家,侯大利和田甜心情沉重得如绑有铅块,一路上没有说话。
赵冰如家庭是三个受害者家庭中最为理智的家庭,其父母和丈夫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两个年轻警察。得知赵冰如遇害的原因,赵冰如丈夫拿着玻璃杯砸在桌上。
赵冰如爸爸额头上全是皱纹,皱纹紧紧锁在一起。他站在侯大利面前,紧握拳头,咬牙切齿地道:“什么时候枪毙凶手?我们要求旁观。”侯大利客观地道:“现在只是抓获了石秋阳,还有起诉阶段和审判阶段。”
赵冰如丈夫手掌被玻璃划伤,鲜血淋漓。他挥动血手,道:“我希望把凶手五马分尸,否则难解心头之恨。枪毙凶手的时候,一定要记得通知我们。你们别忘了,一定要通知我们。”
赵冰如爸爸道:“庭审是公开的吧,我们要求参加庭审。”
与三家人见面后,侯大利内心五味杂陈,情绪低落。
“你别沮丧了,终究是破了一个大案,应该高兴起来。”田甜安慰道。
侯大利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矫情了,你说得对,我们是破了一个大案,应该高兴。”
越野车来到高森别墅。
侯大利与田甜牵着手,走遍所有房间。田甜父亲曾是名律师,律所合伙人,经济条件很不错。今天走进侯大利独居的家,田甜真心感慨侯家才是真有钱,自家不过刚到小康而己。
经过了铁江厂之役,两人回到家里皆身心俱疲,若是进屋就直接上床,对侯大利来说身体有问题,对田甜来说心理有问题。侯大利在书房播放了一部黑白片子,陪同田甜观看。
“黑白的,片子有些老。”
“我看过几遍,名字叫《鸳梦重温》,情节从现在来看很老套。用一句话概括,一个富有的军人在战场上失忆后与一个平民女子的恋爱故事,大体上与《魂断蓝桥》是一个时代。”
故事是在一片迷雾中展开,散发淡淡忧伤。田甜得知片子是20世纪40年代的,最初有几分抗拒,随着情节展开,很快就陷入离别愁绪之中,用掉了不少纸巾。
田甜钻进被子,侯大利坐在床边细细打量田甜明亮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道:“我们完成那天未完成的事,希望电话不来打扰。”
一夜温柔。
早上是难得的太阳天。阳光从窗户射进,照亮了屋内细微浮尘。侯大利和田甜仍然在酣睡。
侯大利轻轻地抚摸田甜后背,这个女人在初见时冷眉冷眼,拒人于千里之外。冰雪融化之后,这个女人变得温润如玉,皮肤如缎子一般光滑。
他在多年以前曾经是混在省城纨绔圈子里的新锐,身边并不缺女人,不仅与同龄女人有交往,甚至还有大他不少的大年龄女子投怀送抱。杨帆之死是转折点,从此以后,他几乎过上了苦行僧生活,直到田甜将沉积的寒霜悄然融化。
“你一直都没有女友?”
“是的,一直没有。”
“那用什么解决生理问题?”
“用手哇,还能用什么?”
“你这个富二代如此悲摧。从这一点来说,你是痴情种子,如果我发生什么事情,你会不会一直记住我?”
侯大利用力拍打田甜屁股。这一下非常用力,痛得田甜叫了起来。她站起来,扭身看了屁股上的红掌印,嗔怒道:“你一点不怜香惜玉,都留下掌印了。”
侯大利道:“有些话不能乱说,给你严重警告。”
虽然被打得很疼,田甜心里还是暖乎乎的。父亲进监狱留给她阴影,这个阴影在侯大利巴掌的袭击下,慢慢消散了。
两人正在缠绵之际,手机在床头柜上跳动起来。侯大利搂着田甜,接通朱林来电。田甜侧身依偎在男友怀里,伸手轻轻抚摸有些怪异的浓厚眉毛。她突然停下抚摸,道:“出什么事情了?”
侯大利接过电话以后,其表情如逐渐干掉的水泥,硬邦邦的,没有一丝情感。
田甜惊了一跳,坐起身,道:“出了什么事?”
侯大利没有回答,径直取了一支烟,光着身体坐在椅子上,慢慢抽烟。他平时抽烟不多,特别是在田甜面前几乎不抽烟。此时他如失去魂魄一般,一口接一口吸烟。
田甜道:“是不是和她有关?有消息总比没有消息好。”
侯大利抱着头,将头弯在腿边。
田甜意识到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只有出现了杨帆的新消息,侯大利才会如此失魂落魄。她没有再说话,俯身将男友抱在怀里。
过了很久,侯大利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道:“石秋阳主动交代,看见有人将杨帆推下水。杨帆是被谋杀的。”
杨帆落水后,公安机关经过初查,没有找到支撑立案的条件,最终未能立案。侯大利一直认为杨帆不是意外落水而是遇害。为了能够破案,替青梅竹马的恋人讨回公道,他发奋学习,考入山南政法刑侦系。这么多年,众人都渐渐将曾经的校花遗忘,他还在坚持寻找蛛丝马迹,如悲壮的小螳螂,举起纤细的小胳膊,想挡住一辆滚滚向前的时间大货车。
侯大利和田甜默默地在沙发上寻找各自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越野车发出轰鸣,直奔江州看守所。走到半路,田甜接到电话,得知父亲在监狱摔断了手。她和父亲算得上相依为命,将侯大利送到刑警支队后,又开车前往监狱。
看守所内,石秋阳心情平静,不悲伤,也不欢喜,主动要求治疗下身的伤。刑警审讯时,他也非常配合,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作的案子全部交代。
指认完现场以后,石秋阳主动向警方提供了一条其他案件的重要线索。
这些年,石秋阳一直坚持学法律,对刑法和刑事诉讼法最为熟悉。他得知刘菲怀孕之后,便彻底放弃了抵抗。放弃抵抗的原因很简单,他曾经亲眼看见过一起谋杀案,向警方提供谋杀案的线索,最起码可以让他活到刘菲生孩子。只要看一眼这个孩子,他就算被枪毙也无憾。而当时若是继续抵抗,正如侯大利所言,最终结果就是被击毙。
立功制度是我国刑法所特有的一项重要的刑罚制度,是指刑法第六十八条规定的与自首、累犯、数罪并罚及缓刑相并列的一种独立的刑罚裁量制度。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八条第一款规定:犯罪分子有揭发他人犯罪行为,查证属实的,或者提供重要线索,从而得以侦破其他案件等立功表现的,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处理自首和立功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五条规定:根据刑法第六十八条第一款的规定,犯罪分子到案后有检举、揭发他人犯罪行为,包括共同犯罪案件中的犯罪分子揭发同案犯共同犯罪以外的其他犯罪,经查证属实;提供侦破其他案件的重要线索,经查证属实;应当认定为立功表现。
石秋阳在查看侯大利提供的视频时,意外地看到侯大利身后的女孩子正是当年被谋杀的女孩子。谋杀案发生时,他藏身处距离世安桥有几百米,当天并没有看清楚被遇害女孩子的容貌,《江州晚报》刊登出了女孩子的相片后,他才知道女孩子的姓名。
女孩子十分漂亮,公安机关又认定为意外落水,这给石秋阳留下深刻印象。
从视频中看到那个漂亮女孩子以后,石秋阳立刻想到保命之道。或者说,他知道如何让自己的生命延长到看到刘菲生下新生命。正因为此,他才果断放弃抵抗,向警方投降。
两个警察押着石秋阳,前往看守所提审室。他戴着手铐和脚铐,走在两个警察中间,望着墙上“严格执法,文明管理”的红色标语,心情甚至有点愉悦。
提审室,石秋阳的手和脚被铐在椅子上。他坐在椅子上等了不到一分钟,铁栅栏后面就出现了两个警察。
侯大利原本想参加审讯,但是他与被害人有特殊关系,没有直接参加审讯,只是在监控室观看审讯。
石秋阳自称看见了一场谋杀案,这是足以影响其判决结果的事件,核实其所讲是否真实便格外重要。如果石秋阳所说确实存在,那么他就是“提供了重要线索”,而江州将增加一起谋杀案。
站在屏幕前,侯大利百感交集。几年的坚持在这一刻就要见分晓。能否立案是能否侦破杨帆案的关键点,现代侦破是系统工程,以前福尔摩斯式侦破方式更依靠天才式的侦探,而天才式的侦探很难敌得过系统工程。
石秋阳在镜头里很平静,回答问题也准确清楚。
侯大利拿了笔记本,记录下核心要点。
石秋阳看到凶杀案的时间是下午五点五十分左右,这与杨帆放学后骑车到达世安桥时间基本一致。警察询问石秋阳为什么要躲到世安桥附近的草丛中,石秋阳明确回答这是事先踩点,要查看蒋昌盛行踪,在踩点时,无意中见到这起谋杀案。
警察询问为什么记得如此清楚,石秋阳回答是曾经做过踩点记录。
石秋阳看到的凶杀案发生地点就在世安桥上,这一点确定无疑。
警察询问为什么石秋阳叫得出那个年轻女子的姓名。石秋阳答得很明确,他曾在调查朱建伟的时候见过他刊登在《江洲日报》的杨帆相片,还有关于杨帆落水的报道。
石秋阳的回答在外人耳里很平常,却将侯大利完全带入那一段岁月里。当时报纸上登出了杨帆的相片,一向温文尔雅的杨勇十分生气,到报社吵闹过一番。侯大利本人还提刀闯入报社,阴错阳差之下,这才没有惹下大祸。
“我刚才说过,隔得有些远,没有看清楚凶手的面貌。从体形看凶手应该是学生,特别瘦,个子不高,和女生差不多。接近灰色的短袖,裤子就是土蓝色那种,家庭条件应该不好,除了这个没有明显特征。”
朱林道:“石秋阳没有说谎,所有细节都对得上。”
“你怎么能够肯定是故意推下去?”审讯的警察提出一个问题。
石秋阳道:“肯定是故意推下去的,当时那个女孩子身体翻到桥外,还抱着栏杆不松手,最后被男子把手掰开,推下去的。”
侯大利能够想象杨帆当时的绝望和恐惧,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记录本。他越想越觉得悲伤,小声抽泣起来。抽泣仍然无法抑制深入骨髓的悲痛,人死无法复生,就算复仇又能如何,他终于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毫无遮拦、撕心裂肺。
朱林当时正是刑警支队支队长,了解当时发生的一切。他拍了拍侯大利肩膀,没有过多安慰,走出房间,轻轻掩上房门。
隔着房间,屋外民警仍然能够听到里面传来的哭声。
重案大队皆是粗爷们儿,崇尚的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极少在办公场所公开大哭。朱林站在门外抽烟,每当有警察驻足时,挥手让他们离开。
田甜在医院见过父亲,又与管教进行沟通,忙完以后,急急忙忙回到看守所。她看到朱林站在门口,正想开口询问,听到屋内传来的哭声。她惊了一跳,道:“证实了?”
朱林道:“石秋阳看见了整个案发过程,杨帆是被谋杀。你进去看看吧。”
田甜推门而入,整个人都呆住了。侯大利如小孩子一样靠墙边蹲着,将头埋在膝盖间,仍然在呜呜痛哭。她的心犹如被针刺一般,对眼前哭泣男子无比怜惜,上前轻轻拍背,低声安慰。
朱林仍然守在门口。
走出门时,侯大利眼睛充了血。他的眉毛原本就浓密,这时眉毛上出现的白点更多,看起来很怪。
杨勇接到刑警支队电话以后,与妻子秦玉抱头痛哭。女儿杨帆逝去后,有意外落水和谋杀两种说法,警方选择相信意外落水,侯大利坚持杨帆是被谋杀。夫妻俩从内心深处更愿意相信女儿是意外落水,至少这种说法相对不那么残酷。真相出来以后,夫妻俩除了痛苦之外,还有刻骨仇恨,这种仇恨并没有因为女儿逝去多年而减弱。
杨勇、秦玉与刑警支队长宫建民见面后,驾车前往女儿墓地。墓地所在的小山原本寻常,修了墓地之后,往日青山变得凝重起来,树叶摇曳间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情绪。停车场内能闻到墓地烧纸钱和香烛的味道,间或有鞭炮声音响起。
祭奠老人,一般情绪比较平和,杨勇和秦玉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进入墓地则陷入深不可测的悲伤。这种悲伤永远无法排遣,直至死亡降临。
下车时,杨勇用尽全力控制情绪,道:“我想给侯大利打电话,他是小帆的男朋友,我们应该把他视作一家人。”
秦玉道:“在刑警队没有看见他。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打个电话?”
长期以来,杨勇和秦玉有一个隐秘的心思:认为女儿若是一心学习,不跟侯大利谈恋爱,那就能降低风险。而且他们认为学生时期的恋爱只不过是放大的过家家,算不得正式确定关系,更何况侯大利还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
正是有这个想法,他们小心地与侯大利保持距离。
经过了这么些年,侯大利这个富二代不去国龙集团工作,坚持做刑警,目的就是查清女儿落水真相。时间证明,侯大利确实真心对待杨帆。
停车场内,田甜在越野车内听音乐。
侯大利情绪激动,朱林不准其驾车。田甜将其送到墓地,在停车场等待可怜的大男孩。她看到了这一对神情凄楚的夫妻,猜到是杨帆父母,暗自叹息。正在这时,她接到了王涛女儿的电话,王夏带着哭腔,道:“田阿姨,我奶奶昏了,睡在床上,叫不醒,没有呼吸。”田甜一颗心揪了起来,道:“你奶奶生病了吗?”王夏道:“我发现安眠药的空盒子。”田甜道:“别慌,赶紧打120。”王夏道:“我已经打了。”这时,电话里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王夏开始大声叫:“奶奶,奶奶,别吓我!”
杨勇和秦玉走上墓地,远远地看见一个瘦高年轻人站在女儿墓前。
杨帆墓前摆满鲜花,香烛散发的烟气袅袅上升。侯大利隔着烟气默默凝视墓碑上的瓷质相片,用手指轻轻抚去相片上浅浅灰尘。
时间飞逝如水,侯大利比起八年前颇显沧桑,鬓间夹杂些许白发。杨帆的时间永远停止在八年前,相片上的她依然和八年前一个模样,年轻得让人心痛,漂亮得让人心酸。
听到脚步声,侯大利回头,看到手捧鲜花的杨帆父母。
三人并排站在杨帆墓前。杨勇将鲜花放在女儿墓前,低声道:“小帆,我们来看你了。妹妹还小,过几年再来。有人看到发生在世安桥上的事情,公安立了案。只要立了案,一定能破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肯定能抓到凶手。”
秦玉哽咽道:“我现在相信老天有眼。”
侯大利脑海中响起了杨帆的声音,她似乎从远处走来,轻声诉说着少女的情愫:“大利哥,我一直想写这封信,每次提笔,满肚子话却又不知从何写起,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但斟酌良久,还是觉得应该给你写这封信……”
他暗自发誓:“杨帆,不管上天还是入地,我一定要抓住凶手,为你报仇。”
此时已近傍晚,整座江州市都渐渐沉入暮色之中。腰带一般的江州河缓缓流淌,新区拔地而起的高楼静静伫立,而在远处江州师范校后围墙处,两个工人正在检查年久失修的排污管道。当他们打开一处污水井盖,一阵古怪的恶臭猛地涌了出来。工人捂着鼻子跑了十几米,站在上风处,大口喘气,几分钟后才缓过劲来。年轻工人胆大,用毛巾捂着嘴和鼻子,再次来到井边。
“妈啊。”年轻工人伸头看了眼污水井,吓得屁滚尿流。
污水井里仰面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身上衣服还在,脸部皮肤和肌肉组织已经全部腐败,露出牙齿和颅骨。尸体两眼变成黑洞,通过井口仰望着被夕阳染得一片猩红的天空。
(第一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