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理解穆骁为何这般反应的琳琅,心中只有茫然。她暗想,难道自己批贬旧人的话,说得还不够狠,穆骁对此还不满意,嫌她骂霍翊骂得太轻了?
……但,她只会骂这么多了,这样将一个人贬得一无是处,已是她能力的极限了,再多的粗|鄙之语,她也不会说了……
……穆骁他,就这么厌恨霍翊吗?她骂成这样他还嫌不足?……应是真恨极了吧,不然,怎么做的出,亲手将人千刀万剐之事呢……
实在无话可骂了的琳琅,只能微垂眼睫,避开穆骁怒灼的目光,沉默以对。
穆骁看她这么一脸淡然无辜,心中怒海,越发狂澜翻腾,简直恨不能伸出手去,用力掐住她的脖颈,看她还敢不敢把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
他死死握着手中马鞭,竭力想要压制这份冲动,然,实是压不住心中怒气。顾琳琅的话,就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不停回响,让他感觉自己的胸腔,憋闷得都像要炸开了。
御驾一动,裴铎等随行护卫,忙策马跟前。而顾琉珠,已经习惯了圣上“雷暴与晴阳”无规律交替的性情,也不深究圣上为何突然又不高兴了,只也赶紧扬鞭策马,追在圣上身旁。
这一幕,落在未听清这三位究竟说了什么的余人眼中,就是单纯的,长乐公夫人触怒了圣上。
至于为何,想想先前顾婕妤,高声唤召长乐公夫人时,那颇为得意的神情,想来,或许是这位顾婕妤,在圣上面前,给这位昔日的皇后姐姐,上了什么眼药吧……
旁人这样想着,纯是闲看热闹,只是有些怕这圣怒,会无辜波及到自己而已。而颜昀,则满心都是他的琳琅。他紧着拍马至妻子身旁,关切问她道:“怎么了?”
琳琅也是一头雾水,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她见夫君紧张看她,握了握他的手,宽慰他道:“没事的,许是陛下急着狩猎,所以匆匆离去了。”
然,并非没事。等他二人,随余下众人,驭马至春狩林场时,圣驾已先行狩猎去了,留下的青衣内监,尖声传达圣谕道:“陛下有旨,今日狩游,论猎物数量,进行赏罚。数量靠前者,重重有赏,数量最末者,男子于宴上奏乐娱宾,女子于宴上起舞助兴,以做惩罚。”
这话说下,谁都听得出来,这道旨意,是在针对长乐公夫妇。
就长乐公那身子骨,今日能骑马出现在这上阳苑,就算是近来休养得不错了,还狩猎?兔子蹲着不动,都不一定能射中!而长乐公夫人,看着也清姿单薄,不是打猎好手,如何能与武艺傍身的裴小姐,和有圣上相护的顾婕妤相较?!今日狩游后的宴会上,这两位,铁定是要舞乐娱宾了。
昔为一朝帝后,九五至尊,母仪天下,而今,皆将似下等伎人,舞乐娱人。众人见圣上这般羞辱前朝帝后,心中暗暗唏嘘之余,对圣上严威,畏惧更甚。
在场的朝臣里,有几位臣子,为楚朝旧臣。他们虽心内不忍见旧主如此,但见圣上留下的那名内监,目光扫视,似在监看谁人敢助长乐公夫妇,也只能硬下心肠,自去狩猎,不敢暗帮。
余者中,也只丞相荀攸,敢对天子的这道圣谕,谏上几句了。
在荀攸看来,圣上此举,甚是不妥。不管圣上心中,对前朝帝后有多轻视,明面上,都不应这样刻意羞辱。这样做,不仅有碍圣上后世名声,当前江山尚未彻底一统的局势下,此事也容易成为敌方攻击圣上的把柄,不利于稳固民心。
于是,当众人分别与相熟之人约同狩猎,陆续散开时,丞相荀攸,一心寻找圣踪,想劝圣上收回这道成命。
尽管有随侍相助,荀攸在广袤的猎场中,终于寻到圣上,也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他见圣上猎得了一只野獐,正手握匕首,面无表情地割切獐肉。刀刀利落的劲头下,地上鲜血横流。那场面,看着不像是想切肉烤吃,而像是纯粹在拿这野獐,泄愤似的。
荀攸下马上前行礼,将自己隐虑一一讲出,请圣上收回先前成命。但圣上充耳不闻,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下匕首一滑,径将一息尚存的獐首,割了开去。
荀攸忠心侍主多年,知道圣上这般,就是心中主意已定,谁也改变不了了,只能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他在旁侍立着,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一向大局为重的圣上,为何在长乐公夫妇之事上,这般拎不清。如今长乐公夫妇,就只是尚有一定价值的蝼蚁而已,对待这样的蝼蚁,随便洒点水米,养着就是了,何必非要将他们踩在脚下呢?
丞相荀攸,静望着刀剖野兽的圣上,无声费解时,一直随驾的裴明霜,看圣上神色沉凝,手下用刀动作,像极了那夜剐杀霍翊时,心情暗暗复杂。
去年秋天,圣上攻下平州时,命人先行捉拿的,不是一州刺史守将等重要人物,而是居在城中的霍翊。
霍翊曾是楚朝风头无俩的贵族子弟,但身在平州的他,早是个无用的废人了。她当时不解圣上为何如此,只是谨守职责,代替因伤休养的兄长,护随圣上,来到关押霍翊的暗牢。
暗牢里,昔日的贵公子,半身瘫痪,瘦骨嶙峋,面无血色,通身透着股阴森鬼气,在看到圣上时,面上起先惊茫,而后凹陷眼窝中的瞳孔,急剧收缩,像是认出了什么,在转为极度的恐慌后,不过一瞬,又如火燎原,眼底燃烧起炙烈的疯狂,放肆大笑。
霍翊笑得泪流,声音粗哑,听来似夜鬼哭嚎。她在这样诡异的桀笑声中,被圣上屏退至牢外,大部分时间里,都听不清牢内动静,只在霍翊发疯似的嚎叫时,方能听见零星几句疯言疯语。
“……我早在与她成婚前,就同她好上了!她早就是我的人了,你就是条被她拿捏手中的可怜虫!可怜虫!!”
“……她看着像个大家闺秀,其实就是个贱|人,只爱富贵权势,为此能使尽下三滥的勾搭手段,连青|楼女子,在她面前,都要自叹不如!!”
“……怎么,你是想当皇帝吗?可笑!纵披了龙袍,你骨子里的卑贱,到死也洗不掉!她最看不起你这样的天生贱骨头,她对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半点真心,永远!!”
疯言疯语,渐被痛嚎盖过,后来,连痛嚎也低下去,最终,归为一片死寂。凌晨时分,圣上挟一身浓重血腥气,面无表情地走出暗室。她随行离开时,向内看了一眼,见刑架上白骨森森,室内地面墙壁,溅满血肉,有如炼狱。
霍翊死后,其余霍家人,皆被圣上下令诛杀,顾琉珠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圣上面前。她万分恐惧地扑跪在圣上脚下,哭得甚是娇怯动人,声声泣泪,似在肯求饶命,实是在乞垂怜,是一支莬丝花,在极力攀附新的高枝,新的荣华富贵。
她本以为圣上不会对这样的女子多看一眼,可出乎意料的是,圣上凝视顾琉珠片刻后,竟未动杀心,还将她收在身边,如今,还给她晋封了正三品婕妤。
那时,她不明白圣上所作所为,而今,再回想那夜听到的疯言疯语,才渐渐醒悟过来,原来,圣上与顾琉珠,早有旧情。这情匪浅,让圣上多年后仍念念不忘,将顾琉珠,纳入宫中。这情,亦爱恨交织,令圣上对顾琉珠忽冷忽热,宠时极宠,不宠时,就似此刻,径将她晾在一边。
由爱故生妒,裴明霜虽非一般女子,但在这情之一字上,因少时萌动初心,至今未改,心中不免有酸涩之感。
而酸涩之外,更多的是不服输。裴明霜绝不相信,也绝不能容忍自己,会输给一个哭啼求宠、攀权附势的女子。
她手按腰刀,冷冷看向顾琉珠。顾琉珠本就被屠兽的圣上吓到,又见这位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的名将之女,这样看她,心中更惧,连对视也不敢,匆匆移开目光。
这目光一移,正看到不远处十数骑飞奔而来。这马蹄飞踏的动静,也吸引了荀攸等人的目光。荀攸见一向懒洋洋的宁王殿下,有些狼狈地滚下马来,一边气喘吁吁地奔前,一边结结巴巴地喊道:“皇兄,不好了……遇刺……”
圣上抬眸淡淡瞟了他一眼,“你遇刺?”
“不是我”,宁王穆骊摇头道,“是长乐公夫妇!”他禀报刺杀之事,犹不忘感叹佳人,深深叹息:“可惜长乐公夫人花容月貌,这会大概已经化作一缕香魂,哀……”
一个“哉”字还没说出口,衣襟就猛地被人揪住,方才还十分淡定的皇兄,此刻双眸晦暗一片,又像要灼出火来,厉声命道:“说清楚!!”
宁王刚想开口,又听圣上道:“边走边说!”
圣上将刚下马的他,又一把扔了上去,急令:“带路!!”
被扔上马的宁王,差点又摔了下去。他着急忙慌地抓住缰绳坐稳,心中闪过一念:好像……当初爹要死的时候,也没见皇兄,这么急过……